第177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27)

那银凤“嗖”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从口袋掏出一张纸条,像商品检验员那般,对着那张纸条,一件一件地清点着喜礼。当她回转过身来时,猛地用力扇了白眉鬼一记耳光:“你大概忘记了吧,你妻子萧银凤是区残疾福利院的办公室主任。哑女今天下午到我办公室去了。我还以为她是向我报喜——她能开口说话了呢!呸!哑女是对我陈述你在炼尸工小伍子身上扒皮,当着办公室所有干部,我的脸红涨得像紫茄子——你的心太黑太黑了,你拐弯抹角,向人家索要的喜礼,是人家小伍子炼了半年死尸的全部所得。”

“他俩没带单位证明,俺还帮了他俩的大忙哩!”白眉鬼摸摸被扇红了的脸颊,退到沙发上坐定,自我解着扣儿地嘟哝道,“原来你是为这码子事,其实这也不是俺的发明,你知道当今社会上流传着的生活中‘四个基本’吗?俺背诵给你听听:‘吃喝基本靠公,烟酒基本靠送,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银凤,你听听这‘四个基本’,这是时尚风习。俺还没有占第四条,‘老婆基本不用’,到处去拈花惹草哩!”

“那是老百姓给狗赃官画的一幅文字漫画,你真的也成了那狗官中的一个?偶尔,你给人家办个结婚登记,人家扔给你一把喜糖,塞给你一瓶喜酒,收了也没有人见怪,我萧银凤并没为这轻看你一眼。你可好,沿着这条道越走越远,居然搜刮开鬼城火葬场炼尸工的家底儿了!告诉你,人家结婚还要靠这些‘物资’哩!”

白眉鬼坐在沙发上,看着满地被踩扁了的元宵。地上红一块,紫一块:红的是豆沙,紫的是枣泥……

“俺的神老哥哟,俺真的又看了一台戏,这台戏还有武打场面,对咱来说,还是头一回哩!”俺对俺老哥耳语道,“俺最痛快的是那脆脆的一记耳光,只嫌那银凤胳膊劲太小了,要是俺能替那媳妇给他一下,那白眉鬼准会鼻青脸肿。”

“我对那一巴掌没什么新鲜感觉。丈夫急了打老婆,老婆急了抓丈夫,甚至夫妻厮打成一团,你在乡下高粱地里的时候,难道还没看够?”

“这可是在城里。”俺说。

“城里的市民,也是一个脑袋两条腿的人,这不算什么精彩的表演。”俺老哥说道,“我听了心里为之一惊的,是那白眉鬼背诵的生活‘四个基本’,这是平民百姓为当今官场勾勒出的一幅真实漫画。真是肖像逼真,妙不可言!”

“老哥,你咋越来越两眼盯着国事(是)了?咱不过是两颗酒魂,别管那么多了!”俺一边规劝着俺的老哥,一边扭正老哥的脖子,让他把目光转向这个家庭戏台。

“你把这些东西,都给我退回去!”银凤对白眉鬼下着命令,“你要是不去,我立马回娘家去。”

“这不是难为俺吗?俺的银凤!”白眉鬼哭丧着脸,在沙发上揪开了他的头发。

“你去不去?”

“我去。你容我明天去。”

“不行,你现在就去。”

“俺……”

“你俺……俺个屁,你不去我去!”银凤伸手拉下衣架上的羽绒大衣。

“去。俺去。”白眉鬼被逼得走投无路时,才无可奈何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重新把俺这些酒哥儿们和烟姐儿们,装进提包,他没顾得拉上拉锁,就提起俺出门了。

在俺印象里,这白眉鬼是用自行车把俺驮回家的,因为当时俺曾在“黑牢”里,听见自行车的铃声。俺不知他为啥此时不用车驮上俺去小伍子家,只是手提着俺往前走;几十斤重的大提包很沉,致使白眉鬼不得不来回倒手:一会儿他用左手提着俺,一会儿用右手提着俺。俺记得来他家时路程很远,可这个白眉鬼提着俺过了几个公共汽车站,竟然没有上车。

夜已很深,路灯在电线杆子上显得贼亮贼亮。白眉鬼的大头皮鞋踩在雪地上,不断发出吱吱的声响。俺真是土性难改,心里不禁又心疼起他的两条胳膊来了:也许俺这老乡怕驮着俺,在黑夜雪路上骑车,摔坏了这些酒哥儿们,没法子向哑女和小伍子交代吧?!

俺把俺的这些揣摸对俺老哥说了,俺老哥只是摇头,不理睬俺的询问。直到白眉鬼提着俺走进了一家挂着烟酒批发招牌的店铺里,俺老哥才对俺口吐真经:“你这土老憨,也只配当颗酒魂入世,怕是很难修行成酒仙了。俺考考你,这白眉鬼为什么把咱提到这里来?”

“他胳膊酸了,脚板累了,进他熟人的店铺里喘口气,歇歇脚。”

“你往坏处想想。过去,我对你说过,山西出买卖人。”俺老哥进一步给俺提醒,“这儿又是搞烟酒批发的地方,他来这儿干什么?”

俺猛然醒过闷来了。这白眉鬼是变卖这些烟酒来了。但转念一想,如果这白眉鬼把烟酒卖了,哑女还会见着银凤的,银凤会饶过这“抠血鬼”吗?何况这店铺牌牌上,挂着国营的招牌哩!

俺把俺心里的疙瘩,对俺老哥说了,俺老哥反问俺道:“那区民政局下属的婚姻办事处,难道不是国家开的?”

俺被问得哑口无言。

“不过,你还是动脑筋想了,算你猜对了一半。这家伙是变卖烟酒来了;另一半嘛,你这木头脑瓜,怕是难知其中的弯弯绕了!”俺老哥拍拍俺的脑袋,算是对俺的称赞。

“好老哥,求求你了,告诉俺后一半吧!”

“你睁大眼睛只管看就是了。”

俺哥儿俩猜测这桩事儿的时候,白眉鬼已然在批发站的一间屋子里坐定。屋子的主人,是个身穿棕色笔挺西服的年轻人,他口口声声称呼白眉鬼为“白大哥”,白眉鬼称呼那年轻人为“陈经理”。两个人似很熟悉,同在沙发上坐定之后,便开始了下面的寒暄:

“白大哥,去年国庆节一别,才几个月光景,你老兄又发福了。”

“唉,陈经理,你可别寒碜俺了。最发福的是你,不说日进斗金,怕也是个‘中款’了。”白眉鬼唉声叹气地感伤自己的寒酸,“这不,有点额外收入,就是这些玩意儿。可是你嫂子说俺是刮地皮行为,非逼俺今天晚上给退到原主手里不可。”

“白大哥的意思是……”

白眉鬼两手在空中搅拌地转了个圈儿。

“我明白了。”

“那就快吧!我还要赶路呢。不然,你嫂子今晚不允许我上床。”白眉鬼苦笑了一声。

“看看货吧!”

白眉鬼又像在他家中鼓捣俺一样,把一瓶瓶酒哥儿们和一条条烟姐儿们,摊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那年轻的陈经理,像观赏鉴定古玩似的,一件件地在他手里过了一遍,开口说道:“白大哥的福气不浅,里边没有假货!不过,当前烟酒市场上风声很紧,工商部门已经查封了几个私人开的倒运机构,你能保证——”陈经理也做了一个双手在空中搅拌的手势——“不出娄子吗?”

“百分之百。”

“有何根据?”

“货主是个火葬场的炼尸工,人老实得像庙里的泥胎,你可以百分之二百地放心。”

陈经理沉吟了片刻,站起身子走到一个保险柜旁边,转动了几下上边的开关。保险柜门打开之后,从里边拿出两沓百元钞票,递到白眉鬼手里:“数数,这是两千。实在愧对老哥,当前易货的行市低了,你拿去凑合着花吧!”

白眉鬼拿着其中的一张,对着灯光照了又照。那陈经理扑哧一笑:“我的白大哥,咱俩是多少年的交情了;你给我真货,我哪会给你假币?走!跟我进库去提货吧!”

“你能记住烟酒数儿和牌子吗?”白眉鬼一边一五一十地数着茶几上的俺,一边歪着头不放心地询问。

“过目不忘,这是我在商海里练出来的唯一看家本事。”说着,他把白眉鬼一拉,就拉出了这间屋子。那白眉鬼又折身回来,抄起那个小伍子装烟酒的提包,就匆匆而去——这一去,他再也没有回来。

俺站在这间陌生屋子里的茶几上,先看看俺的老哥,又看看跟俺混在一块儿的酒哥儿们和烟姐儿们,心里火苗子乱窜:不用俺老哥点化,俺也能判断出俺老哥没说的那后半截子故事:这“抠血鬼”是拿着提包跟着那姓陈的骗子经理,到库房里装假货去了。俺日这白眉鬼的八辈祖奶奶,你干甚生下这么个孽种来?两千块钱装进你这八辈后生腰包不说,还要到小伍子面前,去扮演一个拾回来良心的好人哩!俺和俺老哥也真是命运不济,白眉鬼把俺从尿窝窝挪到屎窝窝里——俺掉进臭贼窝里来了!

“俺的好老哥哟!这可咋办?”

“听天由命。”俺老哥淡淡地说。

“俺说的不是咱,俺说的是那小伍子。”

“他是炼尸工,也只好随着社会黑潮沉浮。”

“你就不能给他托个梦?梦中告诉他白眉鬼退还给他的都是假货!”俺企盼地望着俺的老哥,希望他能急中生智,在小伍子即将受骗的时候,显显老哥他的道行。

俺老哥笑眯了眼:“你我都是酒魂来逛人间大世界,老哥我唯一比你老到一点的,是入世之前比你见得多点,听得广些;遇到事情,能进行周密的分析。我一非酒仙,二非酒圣,三非酒魔,哪会托梦?怕是咱的酒祖宗仪狄、杜康再生,也没这个本事。”

“那哑女状告白眉鬼的事儿,甚个屎的作用都没起到。到头来不是让你称呼的抠血鬼——俺称呼的白眉鬼占了上风?”

“也不能这么说。”俺老哥说,“这台戏还得往下看,也许会越来越热闹哩。”

“戏还没煞台?”

“我也只是这么揣测,还说不准。”

依俺看,俺老哥这回的估算,可能要马失前蹄。以假乱真的酒和烟,在市面上难以分辨,那小伍子和哑女又都是外行,还会有啥戏往下演哩!俺心里默默地乞求俺的老祖——山西杏花村的杏花娘娘,您老显显灵吧!当今市场上有甚的真牌名酒,就有甚的名牌假酒,连您老古辈子流传至今的竹叶青,都仿造出假酒来了。这不是往俺杏花村和您老的脸上拉屎撒尿吗?!

俺正在乞祈酒祖的当儿,那个西服革履的陈经理,已然返回到屋里。他先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一边喷云吐雾地抽了一支烟,端详俺酒哥儿们、烟姐儿们半天,还特意提起捆绑着俺哥儿俩的塑料辫绳儿,把俺在手里摇晃了一下,看看酒液的清浊;然后,便把烟尾巴往烟缸里一捻,往返了几次,把俺分几次搬往前面的“样品柜台”。还用问吗?样品都是真货,是这球经理用俺们装扮门面;货主去库房里提货时,批发出去的都是假货或真货假货一块儿批出。好个吃官饭放私骆驼的二道贩子,挨你坑害的怕是不止小伍子一家,那些嗜酒、嗜烟的京城烟民酒民,都难逃小伍子那般的厄运哩!

正月十五元宵夜,俺哥儿俩被白眉鬼弄到这官倒商店来了。要是在小伍子和哑女家过这个晚上,该有多开心!俺一边给批发站的柜台站岗,一边回忆昨晚上那一夜风流:小伍子再不是残废男人,那哑女再不是残疾女人。俺估算着在元宵节之夜,他俩将再干那桩风流艳事,在那火候上俺哥儿俩就是被他俩打开瓶盖喝了,为他和她点火助兴,俺和俺老哥也会心甘情愿。像俺老哥说的,俺是随水浮萍,遇人随人,遇鬼随鬼。在人人鬼鬼、鬼鬼人人之间穿来穿去,命运任凭这些人鬼摆布。想当初,俺是一棵红高粱时,给晋阳大地当一把红缨枪,一站好几个月,俺觉着站岗站得有滋有味;给这狗娘养的骗子经理装饰门面,站上一会儿俺就觉着两腿发酸,继而心里如烈火烧膛。娘个×的,不能让这狗娘养的经理睡踏实觉,俺要跟他闹妖。别的招儿俺没有,可是俺有的是劲儿,只要用力靠俺老哥一下,捆绑在一块儿的俺哥儿俩,就会一块儿摔倒。砸坏了玻璃柜,寻个开心,看个热闹,戏弄一下那狗娘养的经理,好让俺出出这口闷气。过去,俺在贪吃荤腥的“猫处长”家里,曾干过那么一回,“猫处长”和他的婆娘,以为是家里闹鬼了,吓得魂不附体。这狗娘养的骗子经理,一个人在批发站值班,俺猛然倒下,砸它玻璃橱窗一个大窟窿,会惊得他魂飞七窍。

主意拿定,俺便把这鬼点子通知俺的老哥,让他做好准备;要是俺冷不丁撞击俺老哥,还担心他老胳膊老腿的出甚的闪失呢!但是没有料到,俺老哥给俺的计划泼了一盆冷水。他说:“别玩那农村娃子爱玩的小把戏了。你看了没有,这玻璃柜橱是钢化玻璃的,你撞我一膀子,就是我们俩一块儿倒,顶多能听个响儿。大兄弟,你不缺力气,缺的是智谋。在这夜深人静的元宵节之夜,正是你开动脑筋、修行涉世道行的时候,你估算一下这场‘珍珠换鱼目’的戏,到此闭幕了没有?”

“老哥,听你这话,这后边还有戏哩?”俺来了精神,喜兴地问俺老哥。

“别问我了,这道题你自己解扣儿去吧!”俺老哥有气无力地说,“俺眼下要靠在你身上打个盹儿了。你不是有劲没处使吗?今晚你就当一回俺的靠身柱子吧!”

俺老哥对甚的大事,都拿得起放得下,说完他给俺出的这道谜一般课题,就独自合上了眼睛。俺觉得俺老哥点化俺,正点化到了俺的短处上,山乡来的高粱米籽,自身带有许多山乡的习气。比如:婆娘跟汉子打架,爱找歪脖子树上吊,即使是山汉与山汉之间,心胸也狭窄得像那山中沟谷,喜欢怄气斗气。俺想吓唬一下那狗娘养的经理,也正是山乡积俗在自个儿身上的显现。不是吗?!

俺像“唧鸟儿”(蝉)脱壳一般,受俺老哥影响,已经脱过无数次外壳了,可是至今骨子里,仍然带有生养俺那块土地的泥性。往好处说,可以说俺不水性杨花;往坏处想,那泥性让俺鼠目寸光。俺真是打心眼儿里感谢与俺为伍的老哥,就连“水性杨花”和“鼠目寸光”等的成语,都是从俺老哥嘴里趸来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