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关于冷海与情深

失业的这几年(是自己不想去赚钱),海洋的律动、潮汐的起与落陪伴着我的孤独,也充实着我的中年岁月。我尽情地享受海洋的魅力,沉溺于海底世界,却疏忽了家人的需要。

孩子的母亲下班之后,很辛苦地跟我说:“夏曼,我很想上山种地瓜、种菜了,换你上班,好吗?”

我却很犹豫地回道:“你上班赚钱很漂亮,你上山工作会很丑哦。”

孩子们从我身上搜刮不到十块钱时,说:“爸爸,你最懒,你都不赚钱给我们。”

我很自信地回道:“爸爸射新鲜鱼给你们吃就是赚钱呀。”

“才怪呢!”孩子们反驳道。

孩子的祖父母说:“孙子的父亲,你去做工赚钱呀,不要天天往海里去,岛上的恶灵已不像从前那样善良了,哪怕离开兰屿去台湾工作,也可以呀!”

是的,我要赚钱了。我不担忧离开家人,但我万分恐惧离开我的海洋。为了不要听到家人对我的啰唆唠叨。我,唯有拿起笔来写些这几年与海接触的感想与生活经验来敷衍家人。这几篇拙作便在如此之情况下,陆陆续续发表于报章杂志。

我深深地体会到,有很多的智慧是从生活经验累积下来的,而生活经验如是一群人共同努力建构的话,那便是文化。兰屿岛上的族人在如此之环境下,共同坚守属于这个岛的生存哲理,孕育出了独特的达悟文明。这些年的“失业”,为的就是探索祖先们与大海搏斗时,对于海洋的爱与恨的真理。男人们的思维、每句话都有海洋的影子,他们的喜与怒也好像是波峰与波谷的鲜明对比。倘若自己没有潜水射鱼的经验,没有暗夜出海捕飞鱼,没有日间顶着灼热烈阳,钓Arayo(鬼头刀鱼)的经历,是不会深深迷恋海洋的,没有这样的爱恋,就不会很珍惜自己民族长期经营的岛屿,包括文化。当我说些海里射到大鱼的故事,老人们专心听讲的神情像是重复他们年轻时的经验,于是他们听得入神,说到精彩的情节,他们像等待浪花宣泄似的,把耳根贴近我说话的嘴巴,于是浪花宣泄了,大家哄堂大笑。过了一会儿,耆老们便回忆起当年的往事来回应我的故事,如此,我便逐渐地生活在母体文化之内,如胎儿般地吸吮母体的养分,充实自己。

这本拙著,除了献给我亲爱的家人外,也献给看不懂汉字的耆老们,没有他们的训练,我是不会说故事的。其次,感谢初安民先生、江一鲤小姐收容我的拙作,还有山海文化杂志社的小姐林宜妙、刘淑玖不断地鼓励我。最后,感谢我的亲密爱人、孩子们的母亲——施凯珍,不是她的宽爱,不是她爱吃鱼,《冷海情深》不知何时才会情深深地呈现在读者眼前。

我那爱杀鱼、爱说故事的父亲,当他枯坐在门前,注视悬挂在竹竿上大尾的六棘鼻鱼时,父亲的双眼映出海洋的影子。而依偎在旁的母亲说:“孙子的祖父,这种鱼为何只生活在急流的地方呢?”

父亲说:“它们的习性呀!”

“那不是很危险吗?”

“是呀,非常地危险。”

“那孙子的父亲不怕急流吗?”

“我怎么知道啊!”

“那怎么办呢?”

“那……我们就把孙子的父亲的鱼枪藏起来呀,怎样?他就不会去射鱼了。”

我听了之后,笑了起来,因为我还是会再做一支鱼枪的。

1997年1月14日在兰屿的海边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