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议时局双雄论政 打选战新富骑墙

风云突变。

上海都督府都督办公室,助理匆匆进来,将两封电文呈给陈炯说:“都督,南京急电!”

陈炯打开一封,是孙中山发来的:“见字如晤,北洋拥袁,南北对峙。清帝退位,帝制不复存在于中国之境,民国目的达臻。经协商,袁氏允准吾请,拥护共和,奉行宪政,吾实不忍南北分裂,同胞构难,为中华民国未来计,决计请辞临时大总统职,由袁南下赴职。特此奉电,逸仙。”

另一封是黄兴发的:“陈兄,事急矣。政府新立,耗费甚巨,财政入不敷出,军饷无着,与袁议和实为不得已。请兄再筹银饷一百万两,以解燃眉之急。见字如晤。克强。”

克强是黄兴的字。在同盟会中,让陈炯心服口服的只有两人:一是孙中山,二便是克强。

陈炯放下电文,表情很痛苦,正自闭目想辙儿,助理又走进来:“都督,彭部长求见!”

陈炯收起电文,放进抽屉:“有请。”

“咦,”彭伟伦走进瞄他,“都督大人今朝哪能个不开心哩?出啥事体了?”

“没什么,一点儿小事体。”陈炯给他个笑,“正要寻你呢。”

“哈哈哈,”彭伟伦大笑几声,“总督总是能与伟伦想到一起。啥事体?不会是又要发行债券吧?”

“让你讲着了。”陈炯笑,“南京政府让再筹资一百万两,你看哪能个办哩?”

“一百万两?”彭伟伦眉头一紧,“越筹越多了。前几次筹有不少哩,介快就花光了?”

“伟伦兄呀,”陈炯两手一摊,“南京不是过个家,是在立个国呀。前朝把银子糟蹋光了,各地府库皆是空的,人也跑光了。别的不讲,单你的上海度支银行,究竟为新政府拿出来多少钱,伟伦兄就没个数吗?要不要本都督派几个人去查一查账?”

“这……”彭伟伦紧张了,“都督哪能讲出此话哩?伟伦接手度支银行,库里本就没几个钱,是个空壳子了。听说原本是有点儿的,可惜全被前任拆借给几个钱庄炒股了,钱庄破产,所有的钱全都流进麦基的袋里,伟伦——”

“呵呵呵,”陈炯摆手打断他,笑道,“我晓得彭部长不容易,所以才与你打个商量。哪能个搞钱,彭部长比我这个都督门槛精,是不?”

“这个……”彭伟伦挠挠头皮,猛地一拍大腿,“嘿,让都督您一搅和,竟是把正经事体忘了。”

“啥事体?”陈炯盯住他。

“伟伦请辞财政部长!”彭伟伦从袋中摸出信函,双手递上,“此为辞呈,恳请都督恩准!”

“辞呈?”陈炯将信函放在桌上,目光如火,“为个啥事体?”

彭伟伦指向辞呈:“上面写着呢,请都督过目!”

“晓得了。”陈炯摆手。

“伟伦恭候都督允准!”彭伟伦拱个手,转过身,大踏步走出。

听到他的脚步走远,陈炯拿起他的辞呈,狠狠摔到地上,连踩几脚:“你个娘的,墙头草,老滑头,这个辰光辞职,必是嗅到风声了呢!”闷头又坐一时,摸起电话,“电话局吗?我是陈炯,接民立银行,伍总董!”

电话铃响了,传来挺举的声音:“啥人?”

“是我,陈炯。”

挺举的声音:“银行事体请找礼言,其他事体,我这辰光忙呢。”电话“啪”地挂了。

陈炯一拳砸在桌面上。

陈炯站起来,来回踱步,脑海中忽地闪出傅晓迪,急急又走几个来回,摇头。

陈炯走到衣帽架前,穿上外套,戴上帽子,拉开抽屉,拿出两封电文,叫道:“来人!”

助理进来。

“叫车,民立银行!”

陈炯赶到民立,负责接待的经理紧急禀报挺举。

“告诉他,我正在忙个事体。”挺举吩咐经理。

话音落处,陈炯已经上来,站在挺举门前。

“都督大人——”经理神色紧张,冲他鞠躬。

“你下去吧。”陈炯朝他摆下手,直入挺举办公室,反手掩门。

挺举盯住他。

陈炯回他一个苦笑,将外套、帽子慢悠悠地挂向衣架,坐在沙发上。

“都督大人,”挺举收回目光,语气冰冷,“我有事体,马上就要出门。都督大人可有一刻钟辰光,是何事体,请讲!”边说边收拾桌面上散乱的材料。

“伍兄,在下就这么不受待见吗?”陈炯又是一声苦笑。

“陈大人要我敲锣打鼓欢迎你吗?”挺举停住手,逼视陈炯。

“好吧。”陈炯又出一声苦笑,“我来寻你,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是吗?”挺举不无揶揄,“啥事体让大人介为难?”

“是这个,”陈炯从袋中摸出黄兴的电文,起身,走到挺举桌前,恭敬摆好,复走回来,坐回沙发,“请伍兄惠读。”

挺举打开,瞄一眼,合上,看向他:“大人是为钱来,是不?”

“就算是吧。”陈炯两手一摊,“在下实在没办法了。”

“不是有彭伟伦吗?介小个事体,哪能劳动大人的尊驾呢?”

“他辞职了。”

“是吗?这个倒是新闻。”

“刚刚辞职。唉,”陈炯轻叹一声,两手再摊,“钱的事体,在下实在不懂,思来想去,只有求助于伍兄。”

“大人为何不去找惠通?”挺举看着陈炯,“惠通不已为大人募过两轮了吗?”

“是彭伟伦干的。”

“没有大人的签字,他能干吗?”

“这个……”陈炯吧咂一下嘴皮子,苦笑,“好吧,伍兄,在下有备而来,你有多少气话,一并讲出来吧。”

“你们政府的事体,我气个什么呢?”挺举淡淡一笑,“至于筹款事体,大人寻错人了。我讲过,民立银行的所有事体,都由礼言管理。大人欲筹多少钱,可直接去寻礼言。”起身,走到衣帽架上,取下自己的衣帽,“在下真的有事体,抱歉了,都督大人!”

“留步!”陈炯指向沙发主位,“在下还有一桩事体。”

“请讲。”挺举没有坐,目光射过来。

陈炯从袋中摸出另一封电文:“请伍兄再看看这个!”

挺举接过,拆开,瞄一眼,递还。

“伍兄,你如何看?”陈炯问道。

“都督大人,”挺举拱手,“在下多次讲过,政治的事体,在下不感兴趣。在下感兴趣的,是营商,是民生。”

“伍兄错了,”陈炯没有回礼,眼睛直盯过来,“国家,国家,没有国,何来家?没有国计,何来民生?”

“是都督错了!”挺举回怼,“家国天下,没有家,何来国?民不聊生,国何以国?你可问问孙先生,为什么他提出的是三民主义,而不是三国主义?”

“好吧,”陈炯摆手,退让一步,“我晓得讲不过你。”目光诚恳,“在下此来,是真想不通啊。我只晓得一个,在这世界上,能解在下之惑的,只有伍兄你。”

“是吗?”挺举坐上沙发,“这么讲来,一刻钟就不够了。讲吧,大人何惑?”

“孙先生!”

“孙先生怎么了?”

“他不该发来此电!”陈炯愤愤不平,“哪能与袁贼和谈呢?袁贼是大清豢养的狗,袁贼的骨子里只有皇帝,袁贼的双手沾满革命志士的鲜血,袁贼……”一拳震几,“我革命志士抛头颅,洒热血,好不容易打下来的革命江山,哪能就这般屈辱地拱手让给他袁贼呢?我真不晓得孙先生是哪能个想哩?我……想不通啊!”双手捂脸,面部因痛苦而扭曲。

“大人还有何惑?”挺举的声音淡淡的。

“我晓得,”陈炯猛地抬头,“孙先生是迫于压力!”

“什么压力?”

“钱!”

“是吗?”挺举的眉头挑起。

“克强的电报伍兄已经看到了,南京什么也不缺,只缺钱。只要有钱,我们就可以招募军队,就可以北伐,就可以一举歼灭袁贼,彻底砸烂那个旧世界,建立一个全新的中华民国!”陈炯目光向往。

“都督大人讲完没?”挺举问道。

“我……讲完了。”

“听大人讲述,没有惑呀!”挺举应道,“你把什么都想定了,寻我只为得到钱,而要得到钱,你寻礼言即可。”作势起身。

“慢!”陈炯扬手止住,“在下的大惑是,孙先生为何不听克强的?如果是缺钱,就讲缺钱,革命同志多得是,怎么也能凑出钱来,将袁贼势力扫光!”

“大人既有此惑,何不去问孙先生?”挺举再次坐定,“你与孙先生的关系介好,他不会不讲缘由!”

“他讲了呀,”陈炯指向电文,“‘不忍南北分裂,同胞构难……’!”

“孙先生既已讲得明明白白,大人还有何惑?”

“我……”陈炯急了,“这不是想不通吗?孙先生明明不对呀!袁贼代表的是清廷,是反革命,是镇压武汉革命党的刽子手,可孙先生硬要与革命的敌人和谈!孙先生已经是大总统了,在我党内一言九鼎,硬是要偏听偏信几个和事佬的,连克强也劝他不动,你叫我哪能办哩?”

“唉!”挺举长叹。

“伍兄,你叹个什么?”陈炯看向他。

“为大人你,还有你的那个克强大人!”

“咦?”陈炯盯住他,目光犀利。

“敢问大人,”挺举迎住他的目光,“你是同盟会的,同盟会的纲领是什么?”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

“袁世凯逼迫清帝退位,是不是‘驱逐鞑虏’了?袁世凯的北洋也好,孙先生的同盟会也罢,是不是都是华夏汉人?鞑虏即逐,中华归华夏治理,是不是‘恢复中华’了?依孙先生电文所讲,‘袁氏允准吾请,拥护共和,奉行宪政’,也就是讲,经过南北和谈,袁先生与孙先生的政治目标一致,同意以宪政为核,建立一个全新的共和国家,也就是民国,是不是‘建立民国’了?至于同盟会纲领的最后一项,‘平均地权’,正是诸位在民国建立之后,由新政推行。介好的事体,孙先生真正是高瞻远瞩哩,大人你却这般苦闷,岂不可叹?”

“伍兄呀,”陈炯急赤白脸,拳头擂在几案上,“你哪能与他人一样,介糊涂哩?袁世凯是何等人品,啥人看不清爽?让这样的人来当大总统,革命志士的热血岂不是白流了?”

“以大人所见,”挺举问道,“革命志士的鲜血如何方能不白流?”

“铲除北洋,打倒一切旧政权,由革命党建立全新的中华民国,大总统由孙先生担任,国会由孙先生正在改组的国民党全权领导!”

挺举咂出几声,“都督讲得介好,只是,在下听来,大人讲来讲去,无外乎‘改朝换代’四个字。敢问大人,革命党人抛头颅、洒热血,是为推翻满清,另外建立一个由国民党专制的政府吗?”

“不是专制,是共和宪政!”

“什么叫共和,什么叫宪政,都督大人,你能解释一下吗?”

“你……”陈炯气极,指着他,手指颤抖。

“就字面来讲,”挺举视若无睹,侃侃解道,“在下的理解是,‘共和’即所有人参政,共商国是。‘宪政’即所有人将共商的结果写作文字,宣布为法律,誓约遵守。无论是共和还是宪政,大人您这讲讲,哪一个词讲到只有革命党人才能领导这个新政权了?中华民族四万万人,大人数数人头,革命党人共有多少?有十万吗?就算作十万,如果四万万人仅被这区区十万人领导,唯这十万人马首是瞻,而这十万人又唯大总统一人马首是瞻,这不叫专制叫什么呢?大人所求,岂不是与革命党的纲领相矛盾吗?”

“哎哟我,”陈炯气得呼呼直喘,将手捂在胸口上,“算了算了,不能跟你讲这些了!”

“都督大人,在下可以走了吗?”挺举起身,拍拍屁股,目光挑衅。

“不成,还有事体!”陈炯招手。

“讲。”挺举再坐下来。

“还有三个事体。先讲第一个,商会。”陈炯缓过气来,从提包里拿出商会章程,“这个章程我看过了,甚好,尤其是这名称改得好,上海总商会,气势磅礴,如雷贯耳,比原先的商务总会强多了。我已签字,下面交由民政部处理。至于章程如何付诸实施,尤其是如何选举新会长,就由你与祝总理主持。不过,我希望商会会长一职能够落于伍兄之手,当然,要走完章程中该走的程序。”

“谢谢。在下看重的正是程序。”

“讲到这上面,有一个不利消息。老彭今朝辞去财长,估计是冲着这个会长去的。他是你的强劲对手,你和祝总理最好有个应对。”

“陈兄过虑了。在下以为,谁做会长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持守商会章程。”

“唉,”陈炯苦笑一下,摇头,“伍兄,你和老祝,真就是一对谦谦君子。我且问你,子是哪能个曰的,‘圣人谋事,谋之于阴,故曰神;成之于阳,故曰明。’圣人谋事尚且用阴,谦谦君子是成不了事体的。”

“就在下所知,”挺举应道,“此语不是子曰的,此语典出于《鬼谷子》。”

“伍兄啊,伍兄,”陈炯又是一番摇头,“经史子集,‘子’占其一,诸子百家,鬼谷子名列其一,你讲讲,鬼谷子哪能不是个‘子’呢?鬼谷子既然是‘子’,哪能不可说是‘子曰’呢?”苦笑,“伍兄眼中只有孔孟,中毒太深了!”

被人捏住嘴角,挺举笑了,抱个拳:“谢陈兄指点!”

陈炯抱拳还礼,“能看到伍兄一个笑,在下今朝不虚此行了!”

“下一个事体呢?”

“筹款哪。”陈炯指向桌面上的电报,“克强的电报伍兄也看了,南京方面需要筹资一百万,如何筹措,在下不想去找惠通,只有寻你。”

“怕是难了。”挺举两手一摊。

“前面发行公债,不是挺顺利的吗?”陈炯怔了。

“政府公债取决于政府的公信力。前些辰光,上海市民对南京政府寄予厚望,认定它是中国未来的唯一政府,故筹款容易。眼下不同了,谁都晓得南北之争,在南北一统之前,政府有待确定,南京政府的公信力大打折扣,因而不适宜大规模筹款!”

“这……”陈炯吸入一口长气。

“再说,”挺举接道,“就银行来讲,即使有政府公信力,没有抵押也是不行的。前番融资,政府已将今年的税入等抵押了,惠通融资,抵押的是明年与后年的,今番又融,难道要抵押三年之后的税金不成?政府新立,须让利于民,结果利没有让,反倒这般急切地收割民利,在下以为不智。”

“伍兄,”陈炯急了,“你推三阻四,不予筹款,别不是因为其他事体吧?”

“好吧,都督大人,你既讲出来,我们这就讲讲其他事体。”挺举扎下架势。

“好了,好了,”陈炯摆手,“今朝不是来与你算账的。还有最后一桩事体,度支银行上海分行!”

“度支上海分行怎么了?”

“大清没了,度支银行就该换个东家。再说,中华民国也不能没有国家银行。为这事体,我与孙先生讨论几次,决定没收度支银行上海分行的所有财产,并购改制,使之成为中华民国的专有国家银行。沪上银行有规模者,唯有民立与惠通,在下思来想去,决定将这副烂摊子交付伍兄!”陈炯从提包里摸出一堆案宗,“这是度支银行的相关案宗,请伍兄琢磨一下,拟出一个并购方案。”

“谢都督信任!”挺举瞟一眼卷宗,“不过,就这些卷宗来说,都督还是收回去为好。”

“伍兄?”陈炯惊愕了。

“度支银行是官办银行,民立银行是民办银行,两个体制完全不同,搅混在一起,债权不分,哪能个经营呢?”

“伍兄,”陈炯闭会儿眼,睁开,盯住挺举,“我晓得你有抱怨,但一事归一事,今朝在下是为公事,请伍兄不要夹杂其他因素。”

“你想多了,我谈的正是公事。”

“好吧。”陈炯接道,“既然没有夹带,在下就打开窗子讲了。伍兄,在下不是来求你,也不是成心与你过不去。民国初立,百废待兴,稳定银根尤为关键。银业不稳,百业信心不足,国家势必陷入混乱。银根如何稳定?唯有银行。伍兄,中华民国不能没有自己的国家银行啊!大清朝为何一朝倾倒?大上海为何一夜光复?伍兄应该是清楚的。讲远了,是大势所趋;说近了,是橡皮风暴。是那场风暴把大上海的钱袋抽空了,把大清朝的最后一点精血抽空了。一个没有精血的躯壳,焉能不倒?”

挺举屏住呼吸,盯住陈炯。

“作为国家财产,作为未来的国家命脉,度支银行不能交给无信之人。”陈炯盯住挺举,“在下不是无端选择伍兄的,是征求过孙先生建议的。孙先生讲,银业是国家命脉,是百业心脏,未来民国,重中之重是稳定银业。上海滩人才济济,鱼龙混杂,闹革命也好,做生意也罢,大多图个升官发财,唯有伍兄你不是。”

挺举的面色渐渐凝重,缓缓拿起卷宗。

“伍兄有何疑虑,这就讲来。”

“既是此说,”挺举将卷宗收起来,放到桌面上,“在下看看。不过,事体重大,在下不能答应,要由股东会讨论决定。”

“谢伍兄!”陈炯起身,将两封电文收起来,伸手告别。

彭伟伦带着小跟班大卫段大步流星地走进广肇会馆。望到他进来,一群正在扯闲话的粤商全都站起来,拢过来。

彭伟伦径直走到他的大茶台前,哼着曲儿准备茶具,示意他们各寻凳子坐下,准备品茶。

“彭部长,”马克刘坐到他对面,呵呵笑道,“今朝哪能不去财政部了呢?”

“彭叔辞职了!”大卫段替他回答,半是嘟哝。

“咦?”马克刘震惊。

众粤商也都一脸诧异。

“彭哥,你哪能辞哩?”一个粤商大佬急了,盯住彭伟伦,见他顾自泡茶,目光又转向大卫段。

“我也不晓得哩,彭叔今朝拉我去都督府,说是向都督递上辞呈了!”大卫段半是解释。

“这……”那大佬一脸忧急,“彭哥呀,介大个事体,事前哪能不吱一声呢?”

“诸位兄台,”马克刘若有所悟,看向大卫段,“尤其是你,大卫助理,要好好随你彭叔历练哪!”

“马克叔,”大卫段挠头皮,“小侄是真的不懂哩。你讲讲。”

“晓得下棋不?”马克刘故弄玄虚,“你的彭叔做事体,当官是当官的棋路,辞官是辞官的棋路,你这不懂了吧?”

“小侄糊涂呢。”大卫段又挠几下头皮,“当官不讲了,单是眼下,彭叔辞官是何棋路?”

“是呀,马克兄,快讲讲。”众人齐看过来。

“诸位仁兄,”马克刘拱手一圈,“在下所解是,姓孙的顶不住了,与北京和谈,愿意辞去临时大总统,让位给袁中堂。只要袁中堂成为总统,一定会撤掉上海军政府。陈都督如同秋后的蚂蚱,眼见没几天好蹦跶了。跟着一个马上就没职分的都督,你们讲讲,彭叔这个财长哪能个当呢?”转向彭伟伦,“老弟解的是不,彭哥?”

“算你讲对一半。”彭伟伦呵呵乐道。

“哦?”

“另一半是这个。”彭伟伦将伍挺举起草的商会新章程摆在桌上,“政府官员是不能入选商会的。”

“哎哟哟,”马克刘一拍脑袋,“老弟一急,竟是把这事体忘个光了。彭哥呀,看来这个会长,您是志在必得呀!”

“唉,”彭伟伦长叹一声,“不得又有什么办法呢?彭哥与你们不一样,没退路了呀!”

“彭叔,”大卫段看向他,“我们不是还有度支银行吗?”

“一个到处都是窟窿的银行,一个在库房里寻不到一两银子的银行,一个欠着一屁股烂账的银行,你让彭叔哪能个干呢?”

“咦?”大卫段一脸错愕,“库中不是还有三十万两银子吗?”

“你再去看看,这辰光还有一个子儿没?那三十万两不是大清的钱,是袁总统的钱,前日已经让人提走了。”

“这这这……”大卫段急了,“这可哪能办哩?”

“你放心,”彭伟伦冲他笑笑,“即使彭叔没有饭吃,也会为你讨来一碗。”看向马克刘,“刘老弟,此番商会选战,彭叔别无退路,唯有一搏。傅晓迪那儿我已搞定,其他几处,你们要加强活动,务必抓住苏商和沪商,他们对甬商的霸道多有不满,眼下是扳倒甬商的最好机会。要造出声势,要让他们明白,未来的天下是袁总统的,不是南京的!”将一封信摆在桌面上,“这封信是穆先生刚刚写来的,听穆先生讲,袁总统并不希望看到上海商会一直由甬人把持!”

“彭哥放心,”马克刘握拳,“该打点的小弟已经打点了,目前能够把握的票数不下两百。关键是苏商。苏商方面,尤其是苏州、无锡、常州、常熟、扬州及部分苏北商人,一向看泰记的眼色行事,泰记这又操在傅晓迪手里……”

彭伟伦笑了,“晓迪那儿,我心中有数。”

“彭哥怕是笑得过早了吧?”马克刘应道。

“哦?”彭伟伦凝眉。

“就在下探知,”马克刘语气肯定,“这几日来,傅晓迪天天晚上都去四明公所,还与那姓周的频频碰头,打得火热,据说今朝又碰面了。”

彭伟伦倒吸一口冷气:“真有这事体?”

“老弟骗过彭哥吗?”

“嘿,”彭伟伦将新冲的一泡茶倒到垃圾桶里,“这小子还敢玩我呀!”

“在这上海滩上,他有丁府撑腰,有谁不敢玩呢?”马克刘接过彭伟伦斟好的茶,眯起眼睛品啜。

“刘老弟,你来斟茶吧。”彭伟伦站起来,“彭哥得出去一趟,会会那小子,给他下个大饵!”

“大饵?”

“他娘的!”彭伟伦苦笑,“想不到我彭某竟然要与这号人……”摇头,看向大卫段,“小段,走,跟彭叔走一趟惠通。”

二人来到惠通,顺安迎下楼,搀住彭伟伦的胳膊上楼,让到客位。大卫段提着公文包站在彭伟伦身后。

“彭叔呀,”顺安笑吟吟道,“听说您老辞职了,有这事体没?”

“有哩。”彭伟伦应道。

“你这辞了,政府再发公债,叫小侄寻啥人呢?”顺安问道。

“哈哈哈,”彭伟伦大笑,“彭叔人虽辞了,心却没辞,小侄何忧之有?”

“有彭叔此话,小侄安心了。”顺安倾身,“敢问彭叔,今日可有教小侄处?”

“想请贤侄看样物什!”彭伟伦看向大卫段。

大卫段上前,放下提包,打开,取出一卷案宗,摆在彭伟伦面前的几案上,再次站在身后。

顺安瞄一眼,转向彭,目光征询:“彭叔,这是……”

“彭叔在想,贤侄或对度支银行上海分行的机要档案感兴趣。档案一共两份,这是其中之一!”

顺安的眼睛锁在档案上:“小侄愚笨,这份档案有何妙趣,还望彭叔点拨一二!”

“应该是前日吧,”彭伟伦眯缝起眼,“都督大人寻到彭叔,要彭叔把度支银行移交给国民政府,彭叔问他如何移交,都督之意是,将上海分行与其他银行合并改制,改造成一家国立银行。彭叔思来想去,所谓其他银行,在沪上无非两家,一家是伍挺举的民立,另一家就是贤侄的惠通了!”

顺安长吸一口气,伸手去拿案宗。

彭伟伦按住:“贤侄且慢!”

“彭叔?”

“前番彭叔提到的那笔生意,贤侄还没应承呢?”

“小侄……”

“南北议和的事体,贤侄想必听说了吧?”彭伟伦瞄他一眼,从袋中缓缓摸出慕先生的信,“彭叔手里有封密函,或对贤侄有益。”递过去。

顺安徐徐展开,读过,看向彭伟伦:“这位慕先生何许人也?”

“一个满肚子主意的人,在你们宁波,哪能个称呼哩,对了,好像是叫什么师爷。”彭伟伦笑道。

“敢问彭叔,他是何人的师爷?”

“大清时的袁中堂,也是行将成立的中华民国正式总统!”彭伟伦坐正身子,朝北京方向拱个手,压低声音,“慕先生为袁大总统的多年师友,袁大人对他是言听计从哟!”

顺安从信件上抬头:“彭叔与慕先生是……”

“呵呵呵,”彭伟伦笑道,“没什么,同乡而已,只是稍稍沾了点儿亲,论才学,彭叔该尊他为师,可论辈分,他该喊彭叔姨表叔呢!”

顺安倒吸一口气,匆匆阅读。

“贤侄呀,天下荡荡,风云际会,短短数月,可就天翻地覆了。今大势已定,慕大人信中也讲明了,袁总统最不想看到的是上海总商会的新一届会长之位旁落他手,尤其是落在你们甬人手上啊!”

“呵呵呵,是哩。”顺安脸上堆起笑,“这桩事体小侄已经禀报老爷子了,老爷子只讲一句话,查敬轩不在,上海商会这副担子,也只有彭伟伦挑得起来!”

“哈哈,”彭伟伦目光逼视,有顷,爆出长笑,“还是你家老爷子眼睛毒啊!”

“是哩。”顺安瞄向案宗,“彭叔,小侄能瞄一眼吗?”

“当然。彭叔拿到此地,就是让贤侄细审的。”

顺安拿过案宗,翻看一会儿,抬头:“彭叔,方才听你讲,这案宗一式两份,另一份何在?”

“如果彭叔所料不差的话,”彭伟伦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桌面,“另外一份,眼下当在你的好朋友伍挺举手中!”

“谢彭叔信任!”顺安拱手。

无论如何,陈炯后面几句话打动了挺举。

送走陈炯,挺举处理完几个紧急事体,认真看过所有卷宗,于翌日上午请来合义与礼言,简述了陈炯的打算,末了看向合义:“祝叔,度支银行谁也没有你知底,这事体哪能个看呢?”

“不妥。”合义不假思索,一口否决。

“祝叔,哪能个不妥法?”

“挺举呀,”合义看向挺举,“记得是当初你讲的,我们要设立自己的银行,不受政府或他人干预,以便在关键辰光维持银根。度支银行基本是官股,早被一帮蛀虫蛀空了,除那幢值不了几个钱的破楼之外,可以说一无是处。再说,这一年来是彭伟伦主持,那人是个猴精,能拿的估计都让他拿走了,要一个破壳子做啥?听说还有不少债务纠纷,一时半晌根本扯不清爽。眼下扯不清楚,日后的麻烦就大了去了!”

“祝叔讲的是。”挺举指向案宗,“我大体看过这些材料,账上非但没有银子,且还亏空十多万两,剩下一幢旧房子,也抵押给汇丰银行了,抵金为二十万两。”

“这就更不能要了!”合义连连摇头,“彭伟伦那人难缠得很,近闻他与傅晓迪打得火热,让给惠通得了。彭伟伦与傅晓迪针尖对麦芒,就让他们撕扯去。”

“礼言,”挺举看向礼言,“你意下如何?”

礼言笑笑,拱手道:“我是银行经理,只负责经营。涉及投资与并购这些重大事体,从规程上讲,应由股东会决定。”

“我晓得。”挺举应道,“我们只是讨论一下可行性,好在股东会上具体说明,最终的决定必须由股东会做出。你讲讲看,在外国,类似事体可有先例?如果有,是哪能个做的?”

“我就讲讲美国的事体。”礼言应道,“在美国,所有银行都是私营,政府是不可以做银行的。美国的银行大体上分为两块,一块是美联储,另一块是不同种类的商业银行。即使美联储,也不是政府的,是由众多的私营银行所组成的联盟组织,类似于我们的商会。像度支银行这种完全官办,或惠通银行这种官商合体,是大清专制政府所特有的现象。由于是官办,产权不清,没有固定的责任人,银行只能成为唐僧肉,凡是逮到他的魔鬼都想啃一口,因而很难办好。”

二人点头。

“咦,”合义眯起眼睛,“礼言,银行都是私人办的,国家要用钱哪能办呢?”

“是这样,”礼言看向他,“国家虽然对银行没有拥有权,但有干预权。银行的每一个规定,甚至小到加息减息,都必须接受国会的调控,以维持银根不起剧烈波动,因为银业是国家的根本,直接关系到国运盛衰。”

挺举来兴趣了:“国会是哪能个调控银行呢?”

“通过美联储呀。”礼言答道,“美联储具有发行货币、代理国库及对所有银行进行管理、监督等多种职能,并代表美国政府制定和执行金融货币政策。”

“啧啧,”合义巴咂一下嘴唇,“美国银行介厉害呀!”

“是哩,”礼言点头,“在美国,真正左右美国经济发展动态的是银行家,他们大多住在华尔街!”

“要照这么说,”挺举盯住礼言,“政府通过美联储监督银行,美联储又是银行家组成的,政府岂不是被捏在银行家的手心里了,银行家想哪能办,政府就得哪能办?那么,如果政府想要花钱,又该哪能个办哩?”

“你讲的是,”礼言应道,“在美国,真正左右国家命运的不是国会,不是总统,而是银行财团!政府想花钱是可以的,必须先报预算,钱花在哪儿,做什么用,如何花,都要事先讲明,由国会讨论。国会通过了,政府才能花。”

“既然是国会讨论决定,又关美联储何事?”

“在美国的体制里,左右国会经济决策的是美联储。”

“这……”合义想了一会儿,问道,“如果发生紧急事体呢?譬如说战争、灾难等,政府原先的预算不够用,哪能办呢?”

“先说战争。政府是不能随便发动战争的,所有战争都须经过国会决定,而国会又受美联储左右,因而,真正决定是否开战的是美联储。再说灾难。灾难可分两种,一种是寻常灾难,如车祸、火灾、疾病等,由保险公司负责。保险公司向所有人收取一定的保险费用,集中支付受灾的个体。另一种是普遍性灾难,如山火、大面积流行疾病、飓风、地震等,超越保险公司的支付范围,保险公司难以全部赔付,政府就可向美联储紧急借钱,这些借款就叫国债。由于不断有紧急事体发生,美国政府就频频发行国债,所以欠下美联储一屁股债务。”

“天哪,”合义目瞪口呆,“介多债务,政府哪能办呢?”

“慢慢还呀,实在还不上,就向美联储再借新账。”

“这……”挺举也是震惊,“政府岂不是完全让银行控制了?”

“正是。”礼言点头,“在美国,政府只是社会的服务机构,按照一定的规程监督所有规程的实施与运行,但不能凌驾于规程之上。政府不能自己制定制度,只能执行制度。美国总统与中国皇帝完全不同,是不能为所欲为的。譬如说征税,该征什么税,具体征多少,不是由政府决定的,而是由立法机构按照法定程序,一步一步进行的。待走完所有程序,形成定案,最后一步才交给政府执行。政府只是办事机构,要为制度效力。制度永远大于个人。个人可以自由,可以为所欲为,但不能超越宪法、法律等制度的约束力。因而,在美国,任何个人,包括总统,都不能左右局势,只能左右局部。”

挺举长吸一口气,闷头想了一会儿:“总得有人制约银行吧?资本的本性是趋利,如果银行一心向利,操纵政府恶意搜刮民财,又该哪能办呢?”

“美联储是个财团,不是某一家银行。这个财团由一群特别聪明的人组成,他们永远晓得利从何来,因而总是放长线钓鱼,断不会做杀鸡取卵的事体。资本永远趋利,但他们晓得,最大的利永远来自公民,与民争利是短视行为,是小利,只有双赢,才是大利,才是长远之利。”

合义、挺举无不长吸一口气。

合义由衷慨叹,“听礼言一席话,真是眼界大开呀。照此说来,度支银行确实没有存在必要,必须改制。不仅是大清,即使惠通,也得改制。”

“是哩。”挺举附和。

“改是要改,但我认为,眼下不行。”礼言分析道,“中国远未走到美国这个地步,尤其是银业,差距至少两百年。在中国,旧的钱庄体制趋于崩溃,新的银行体制远未建立,稳定银根单靠某一家银行是无法完成的,必须依靠国家。”

“礼言所言极是。”挺举点头,“国人喜欢一窝蜂。如果没有政府调控,要不了几年,银行就会遍地开花,就跟当年的钱庄一样。如果听任各家银行自己发行钞票、债券等,市场就会陷于无序,银根不乱亦乱。”

“其实,”礼言接道,“就银行本身来讲,眼下也还离不开政府。譬如我们民立,虽然涉及千家万户,但迄今为止,最大的客户仍旧是政府。未来更甚。政府需要钱,百姓也需要钱,而所有的钱都要经由银行这个中介。如果我们不去经营,这些业务就会转到其他银行,甚至转到外国银行,直接导致外汇与利润的双重流失。”

“礼言哪,”合义拍拍脑袋,“祝叔这儿有点跟不上趟哩,能不能简单点儿?”

“我的意思是,”礼言笑了,换个说法,“我们完全可以通过并购政府控制的度支银行,先与政府结为一体,再与政府约法,建立一套相对完善的金融体制,从而最大限度地起到稳定社会银根这个终极作用!”

“礼言,”挺举竖起拇指,“你把我心头的疑云全部赶走了。这些档案你仔细阅读,对度支银行如何归并、财产如何评估及政府在新银行中如何占股,等等,做出严格核审,再按照国外惯例,提交一份并购报告,交股东会讨论决定。”

“好。”

在祝合义的督促下,由伍挺举起草的上海总商会新章程得到现有议董的全票通过。祝合义上报军政府,陈炯正式下发批复,同意上海军政府以此章程约定,组建新商会。新商会的名称正式确定为上海总商会,选举日定于当月十五,正值花好月圆。

随着选举日的临近,尤其是在彭伟伦二次上门之后,顺安的不安与日俱增。

顺安的不安来自于对未来的预判。

顺安聪明,他的聪明来自于他的应变能力。如同一只变色龙,在上海滩这个大染缸里,顺安总是很快适应周围,并能在适应周围色彩的同时,使自己特立出来,如鹤立于鸡群。但这种能力也极大地限制了顺安的视力,使他很难透视周围的色彩,看到更远的未来。

在选战开启的前夜,顺安越想头越大,约出章虎赶到泰记,与车康做最后敲定。

顺安将彭伟伦拿来的度支银行相关材料搁在几案上,向二位扼要讲明彭伟伦的承诺,尤其提及彭伟伦与袁世凯幕僚穆先生的私人关系。

章虎不太习惯读材料,车康则是不屑一看。三人在泰记讨论有一个小时,仍旧未能达成一致。顺安一心想干,但章虎与车康不感兴趣。三人从中午一直聊到下午3点,章虎烟瘾上来,不住打哈欠,流鼻涕。车康拿出两杆烟枪,一支点给章虎,一支自己点了,各自躺下,吞云吐雾起来。

顺安闻不惯这股烟味,但面对章虎与车康,也只能忍着。

随着烟味的加剧,顺安在厅中走来走去,神色焦躁起来。

烟味越来越大,眼见章虎、车康就要进入嗨皮状态,顺安急了,剧烈咳嗽几声,大叫:“喂喂喂,求求二位大神,快帮我拿个主意呀。这这这……我要崩溃啦!”

“姑爷呀,你让我讲啥哩?”车康托住烟枪,美美实实地又吸一口,在吐出烟雾的同时,送出一句。

“就是这个呀!”顺安拿起几案上的档案袋,连抖几抖,“彭伟伦的度支银行,我要最后定盘,是吃下,还是不吃下?”

“该说的车叔已经讲过了,是你听不进去。”

“我……”

“姑爷呀,”车康又吸一口,吐出来,“你想想看,若是能够吃得,车叔能不劝你吃?夫人能不上心?别的不讲,夫人的门槛精呢,胃口大呢。就实力讲,度支银行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空架子,在上海滩上,无论是善义源还是润丰源,哪一家都比它实在,比它有钱。可夫人,两大钱庄,一气就吞下了,连根骨头都没吐出来。可一提到度支银行,夫人是连连摇头呀。度支银行是完全官办,我们已经有个官商合办的惠通了,再多一个有啥意思?如果大清干干净净倒也不错,关键是,上海滩的银业圈里,啥人不晓得度支银行是个大窟窿、烂摊子,车叔真不晓得姑爷究底是看上它的哪一点儿了?”

“是哩,是哩,”章虎接道,“老车讲的,章哥举一百个手赞成。彭伟伦老奸巨滑,兄弟甭上他的当!”

“唉,跟你俩真正讲不清爽哩。好吧,不讲大清了,说说这商会。明日就要投票,我们最后确定一下,究底是投四明呢,还是投广肇?”

“咦,”章虎坐起来,“这事体不是早就定下了吗?”

“是对周叔他们讲好了,可……彭伟伦逼人太甚,今朝又弄出一个姓穆的,把这潭子水又搅浑了,叫我哪能个办哩?”

章虎复躺下去,深吸一口,吐出,缓缓看向车康:“老车,你讲讲看,在这上海滩,啥物什最大?”

“钱!”车康脱口而出。

“眼下是三个人,彭伟伦、周进卿与咱家晓迪,啥人最有钱?”

“这还用讲,姑爷呀!”

“兄弟,车叔的话,你听见没?”章虎看向顺安,又抽一口,“在章哥眼里,姓周的算个屁,他彭伟伦又算个屁!跟兄弟相比,他们都是穷光蛋!听阿哥的,后日选举,就选你!”

“唉,”顺安长叹一声,“跟你俩,我这……真就是讲不清爽!”拔腿走出。

顺安在丁家院子里转悠一会儿,决定禀报丁大人,听听老爷子的建议。

当丫鬟禀报顺安求见时,丁大人正在写字,如夫人为他研墨。

丁大人传见,如夫人止住。

自丁倩雯讲给她玉棠春的事体之后,如夫人对这个女婿再也不待见了。

“夫人?”丁大人怔了,看向她。

“听说明朝商会选举,晓迪必是为这事体来的。商会的事体我从不插手,眼不见为净。”如夫人讲完,走进旁边的侧室。

丁大人再传顺安。

顺安走进,拱手:“阿爸,孩儿晓迪问安!”

“呵呵呵,安着呢。”丁大人提笔写字,题上落款,丫鬟过来用章。

顺安欣赏一会儿,“观阿爸写字,真正是个享受呢!”

丁大人将笔放入笔架,抬头看他:“晓迪呀,听闻你近日很忙,眼下是上班辰光,你来这儿,可有事体?”

“孩儿有一重大事体难以决断,特向阿爸请教!”顺安哈腰站定。

“是何事体?”

顺安将商会选举的事情扼要讲过,也将度支银行的档案一并呈上。

丁大人沉思一会儿,走到旁边的罗汉榻上,在蒲团上盘腿坐定,眼睛眯起,手中拿过他一直挂在脖子上的佛珠,缓缓转动。

顺安跟过去,哈腰守在一侧。

顺安站有良久,丁大人出声:“坐下吧,还有一个蒲团呢。”

顺安吃一惊,看过去。罗汉榻很长,中间放着个小茶几,两边各摆一只蒲团,是供两个人品茶谈禅用的。

“谢阿爸赐坐!”顺安迟疑一下,拱手谢过,盘腿坐在对面蒲团上。

丁大人气沉心定,顺安却天生不是块坐禅的料,不消半个小时,就开始动来动去。尽管这些动作幅度不大,甚至只是面部肌肉的抽动,丁大人依然审得明白。

“晓迪,”丁大人眼睛未睁,“沉心静气,方能做到遇事不乱,处危不惊。”

“孩儿谨记!”顺安应道,“只是,眼前局势一如孩儿所述,何去何从,孩儿纠结迄今,还望阿爸指点迷津!”

“度支银行,可争可不争。商会会长,可争可不争。”丁大人给出指示。

“阿爸,这……”顺安急了,睁开眼。

“至于眼前局势,一切尚在变中。”

“阿爸,”顺安急道,“商会大选在即,甬、粤双双进逼,何去何从,孩儿愚钝,实难决断,还请阿爸明示!”

“两强相争,砝码在你手中,还要阿爸讲些什么呢?”

顺安一脸迷茫,许久,拱手:“谢阿爸指点!”起身下榻,快步走出。

见他走远,如夫人从旁室走进,坐在顺安刚刚坐过的地方。

“唉。”丁大人长出一叹。

“夫君?”

“看来,老朽是真的老了,眼力不中用了。”

“哦?”如夫人听出话音,“晓迪哪能讲哩?”

“如果是挺举,就不会这般惶急,更不会这般问话!”丁大人缓缓接道。

“是哩。”如夫人闭目。

顺安一头雾水地走出丁大人的书房,叫来车子直入惠通,在总董室来回踱步。

顺安的耳畔响起丁大人的声音:“度支银行,可争可不争。商会会长,可争可不争……至于眼前局势,一切尚在变中……两强相争,砝码在你手中……”

“这这这……”顺安自语,“讲来讲去,这些话等于没讲!唉,老头子是真的老糊涂了!什么砝码在我手中,砝码……砝码……”猛地怔住,坐回桌边,沉思良久,拨通内部电话,叫道,“是客堂吗?取个天平秤来!”

有人立即送上来一只天平秤。

顺安将天秤摆在桌面上,手拿砝码,陷入深思。

顺安将砝码加上,来回不停地在天平秤上移动游码。

“两强相争,砝码在我手中。”顺安摆弄一时天平秤上的砝码,豁然开悟,脸上现出阴笑,微微摇头,“老爷子是真的老了!什么砝码在我手中?我要砝码做啥?我只要游码即可。天平秤两端,一端是甬商,如这货盘,一端是粤商,如这砝码盘。如今他们两强起争,我只将游码搁在此处,”把游码移至正中位置,“哪一强都帮,哪一强也都不帮,让他们决战,看他们鹿死谁手!”

翌日上午10时,新政府治下的上海总商会第一次选战正式打响,地点在原商务总会的一楼主厅。

主持选举的是祝合义,协助主持的是伍挺举,负责监督的是上海军政府民政部部长,负责安保的是全副武装的商团团员。两百多名具有投票人资格的会员,经过商团的严格搜身与核查,各持选举证书进入会场。

投票开始,大厅正中主席台上放着三个制作考究的投票箱。分别领到选票的各商帮、各行业会员,均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接一个地排队走到主席台上,朝三个投票箱中的任何一个投票。选票上,凡是不符合规定的多余涂抹都将被视为无效选票。

投票过程分为两次,第一次是议董选举,由入场会员以无记名方式从他们自己提前推举出来的四十三名候选人中选出三十三名正式议董,然后再由这三十三名议董票选出七名总董。

整个投票活动由10时开始,至12时结束,且当场开票与唱票。

投票结束,由甬、粤、苏、沪等商帮与行会推举出来的六个检票员一个一个地打开票箱,点验实投票数,挑出不符合规定的无效票。凡是挑出的无效票特别放置,以备随时核查。最终有效的选票被重新放入票箱,进入唱票程序。

唱票程序分为四道,即每一场选票在从票箱出来之后,必须经过四道关口的检验,也即取票、验票、唱票、写票。每道手续为三个人,分取票、传票与监票。关键是第三关唱票与第四关写票。唱票的有三人,一人接票,一人唱票并传票,一人监票;第四关里,一人接票,一人写票,一人监票。待写完之后,接票人将选票放入预先备好的空票箱中。所有票箱全被锁着,只能进,不能出。

唱票与写票又进行约两个小时,至午后3点,唱票结束,共选出三十三名议董。

之后,全体会员出场,在祝合义主持下,选举大会进入第二轮投票程序,即由三十三名议董无记名投票,选举七名总董。

主持人与宣布人依旧为祝合义与伍挺举。

“诸位议董,诸位朋友,”伍挺举手持最终的名单,朗声宣布,“依据上海总商会章程,上海总商会首届议董会于今天下午2时30分,以无记名形式公开票选七名总董。票选结果如下:得票数量排在前七名的依次是,彭伟伦,十八票;张至诚,十七票;傅晓迪,十六票;周进卿,十二票;查锦莱,十一票;李正法十票;刘同舟(马克刘)九票。选举中,议董应到三十三名,实到三十三名,无人弃权,依据上海总商会章程,本届票选合法,上海总商会首届总董会正式产生,七名总董依次是,彭伟伦、张至诚、傅晓迪、周进卿、查锦莱、李正法、刘同舟。首届会长为彭伟伦,副会长为张至诚、傅晓迪,秘书长由副会长傅晓迪兼任,报告完毕。”

众皆鼓掌。

周进卿、邱若雨、查锦莱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顺安,表情惑然。

顺安泰然自若,一脸微笑。

彭伟伦大步走向主席台。

祝合义站起。二人握手。

选举结束,祝合义与挺举上楼,到自己的总理室收拾物品。其实,属于他的,前几天他就收拾了,这辰光上来,无非是再看一眼。正式交接是明天,在今天,这个办公室仍旧是他的。

刚刚坐下没有多久,挺举敲门起来。

“挺举呀,我正琢磨寻你哩。”合义让他坐下,去倒开水。

“我晓得,这不,先上门了!”挺举笑笑,一屁股坐下。

“你讲,”合义递给挺举一杯冷开水,“这场选举正常吗?”

“正常呀。”挺举笑了。

“哪儿正常了?”

“程序合法,票选合法,在我看来,没有地方不正常哩。”

“他们背后肯定搞动作了,如若不然,不会是这个结果!”

挺举笑起来,“我倒觉得,这个结果没有什么不好。彭叔在商界威望甚高,许多人把他捧为英雄,当选会长是众望所归。张老就不讲了。”

“傅晓迪呢?”

“晓迪走到这一步,也是他该得到的!”

“唉,”合义长叹一声,轻轻摇头,“挺举呀,你要我哪能讲哩?人说祝叔是个厚道人,可你比祝叔还……”

“祝叔,”挺举又是一笑,“任何事体都会有个过程。既然大家用选票选举他们,就说明对他们有所信任。他们背负这个信任,就会产生压力,相信能把商会的事体做好。只要能把商会的事体做好,只要商会章程及制度能够正常运行,无论何人做会长,做总董,结果都是一样。”

“假若他们做不好呢?”

“有弹劾程序呀!”挺举应道,“所有眼睛都在盯着他们呢。所有事体都有一个度,如果有人越过这个度,凌驾于制度之上,依照章程第三十一条,任何会员都有公开质疑和弹劾的权利,超过十名议董联名弹劾,就可提请召开议董会,就事论事,直至罢黜会长。”

“话虽如此,祝叔心里却……”

“祝叔不会是因为没被选进总董吧?”挺举笑了。

“唉,”合义长叹一声,“祝叔老矣,一届总理已是身心俱疲,哪有余力再任会长?只是,此番选举,祝叔满心希望你能够当选会长,没想到……”苦笑,“祝叔这心里不甘哪!”

“是祝叔想多了。”挺举淡淡一笑,“其实,就总商会而言,小侄关心的并不是啥人来做会长,而是如何建立章程,形成制度。新商会的章程能由小侄起草,且今朝选举又能在祝叔主持下按照新章程切实进行,小侄已是心满意足了。”

“贤侄有所不知,中国不是美国,再好的制度,也需要人来执行。若是举人不当,所有制度都会成为虚设。”

“祝叔呀,”挺举敛住笑,凝视合义,“正是因为这个,中国才一直是人治文化呀。所有人都指望出现明君,都巴望包青天,却对产生昏君与贪官的土壤视而不见。为什么我们就不能从制度入手,只盯制度不盯人呢?我们学习洋人,就要学习这个,从商会做起,真正放下。你我都是会员,也还都是议董,我们有权利、有义务睁大眼睛盯住制度,盯住程序。无论是谁,只要违犯制度,不按程序做事体,我们就与他过不去,就将事体摆到桌面上,只对事体,不对人。如果是制度本身出了问题,我们就设法修订制度,进一步完善它!听礼言讲,这也是西方人几百年来一直做的事体。”

“如果是他们利用手中权力,不让我们参与修订呢?”

“祝叔,”挺举亮亮拳头,“你我从来不是吃白饭的人,是不?我们的眼睛从来不会闲着,是不?上海滩唯以实力讲话,尤其是在这总商会里,没有实力,就不会有话语权。我们暂时不管商会了,就能专注于做生意。生意做好了,实力也就拥有了。我们拥有实力,得到民意,有谁能不让我们讲话呢?”

“你讲的是!”合义笑了,略顿,“对了,有个事体,你注意不?”

“啥事体?”

“士杰。此番选举,泰记荐举的议董里没有士杰。”

“我晓得。”挺举应道,“他辞职了。早说去望望他的,可一直抽不出时间。”

“他是个人才呀!”合义叹道,“泰记不用士杰而用晓迪,是瞎了眼。”

“是哩。”

“挺举呀,”合义看向挺举,“若是如此,祝叔倒是有个想法,就是把你张叔聘来,让他辅助礼言。你看成不?”

“我也是这意思,但不是现在。”

“为啥?”

“待度支银行的事体落定。否则,泰记会有想法。”

“你讲的是。”

新商会改选,顺安由列席议董一举跃升为副会长,这在上海商界堪称是一步登天。反观伍挺举,尽管风光多年,也拼尽全力,而今仍旧是个议董。

今日的甫顺安,不,傅晓迪,在短短数月之内,由一个钱业公会的副会长,几跃龙门,先后实现融入丁府、打进惠通、乘龙快婿、掌控惠通等一系列飞升,这又如变戏法似的一屁股坐到副会长这个宝座上。

一切恍如做梦。

在新班底确立之后的第三日,顺安一身西装,脚踩闪亮的西式皮鞋,一手提公文包,一手拄文明棍,哒哒哒地走进商会,踏上三楼,走向属于他的副会长办公室。

许是来得太早,商会大厦的气派走廊里空无一人。

新商会自然是新格局。三楼一溜儿七扇房门上,挨排写着四个总董室,两个副会长室,然后是会长室。过去会长室,原为议董议事厅,这辰光改为总董议事厅了,因为这一届的议董太多,议事厅暂时改在二楼活动室。

顺安走过四扇总董房门,在自己的副会长室外戛然止步。

顺安掏出钥匙,伸向门锁。

顺安扭钥匙的手顿住了。

顺安退后几步,目光瞄向会长室。

顺安的目光落在会长室的门牌上,然后缓缓移向自己的牌子。牌子一样大小,一样质地,只是自己的门牌与张至诚的一样,多了一个“副”字。

两个房门并不只是这一字之差,且还隔着另外一道房门。这道房门属于因一票之差而排在他傅晓迪前面的张至诚。

不知出于什么动机,顺安放下提包,将文明棍靠在门上,背起手,迈开步,由自己的房门跨向彭伟伦的会长室房门,每跨一步,口中还喃出一个数字,“一、二、三、四……”

数到“五”时,顺安刚好走到会长室的门前。

顺安近距离地凝视匾牌,右手下意识地搭在房门上。

门开了。

顺安震惊。

站在他面前的赫然是彭伟伦。

彭伟伦面容安祥,溢着脸:“傅副会长,你早!”

“彭……彭叔早!”顺安大是尴尬,手脚失措。

“哈哈哈哈,”彭伟伦长笑几声,“一听到脚步声,我就想到是贤侄。贤侄这在数什么呢?”

顺安愈发局促:“没……没数什么……”

彭伟伦改为浅笑,声音揶揄,“彭叔耳朵不聋,听得清呢,贤侄一总数到五。”

“我……”顺安脸色红了。

“其实没有那么远,是贤侄的步子跨小了!”

顺安这也返过神了,镇定下来,勉强挤出个笑,“再大也赶不上彭叔哩!”

二人打几句口水仗,心照不宣地互笑一下,各进各的办公室。

是日后晌,彭伟伦回到广肇,与马克刘等讲起这桩事体,顿时引爆会馆。

“他奶奶的,”马克刘一拳擂在茶台上,“人品差极,心倒想得高哩。”

“你讲讲,他的人品哪能个差了?”

“我全查清爽了,这次选举,姓傅的是为我们出力了,但没有出全力!”

“哦?”

“投票选举议董时,他手中握有包括他在内的四十六张选票,分作两半,投甬商二十三票,投我们二十三票,却分享我们会馆全员四十四张选票,具体得到甬商多少,这个没法统计!”

“哦?”

“选举总董时,他拥有十票,投我们五票,投甬商五票!”

“呵呵。”

“这滑头够黑!”马克刘咬牙,“本想他帮我们,结果反是我们在成全他了!”

彭伟伦笑出几声,“也算是他成全我们了。老弟想想看,假若他的票全部投给甬商呢?”

“这……”

“就这件事体来看,”彭伟伦敛起笑,“此人是个人物,我们小瞧他了。”

“彭叔,”大卫段问道,“要是这么说,我们的度支银行,给他不?”

彭伟伦用指背轻敲案面:“你说呢?”

“要叫我说,不能给他!”

“成!”彭伟伦打个响指,“彭叔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