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纪国公府的飞檐,将西窗映成暗红色。
神爱正对镜理妆,忽听门外侍女轻报:“郎君来了。”
虞仹身着素色圆领袍踏入内室,衣料是上好的细麻。
按“丧不贰事”之制,他退位前已以天子身份行二十七日丧,礼数早已周全。然私下仍坚持着二十七月的古礼,连茶盏都换成素瓷。
“郎君近日气色倒好。”神爱执起鎏金壶斟茶,状若无意道:“今早管事嬷嬷说,虚怀院里要了双份酸杏脯……”
神爱忽然压低嗓音:“有件事……下人们都在传,我思来想去……”她故意顿了顿,“说师父她……似乎有了身孕。”
青瓷茶盏在虞仹手中微顿。他望向祠堂方向——那里供奉着大虞列祖神位。虽经改朝换代,前朝七庙已废,但这座家庙仍按诸侯五庙之制保留着。
神爱见他沉默,轻声道:“我原不信这些闲话。只是……”她故意停顿,“听闻朝廷近日又下诏,令僧尼必须致哀守孝呢。”
神爱知道,在谛法与世俗礼法的夹缝间,僧尼是否需守丧,始终悬而未决。而虞仹是站在礼法这一边的,他曾说,即便是僧人,也不该弃绝人伦。
虞仹指尖在盏沿摩挲。
他对虞皎,早有不满。
他记得幼时,虞皎与祖父争执。为何而争?他不甚明了。只记得那段日子,熙载辞了官,祖父的眉头终日紧锁。可即便如此,南巡前,祖父还是将京都权柄交予虞皎,连暗卫也留了几分给她。
这份偏爱,像未化的雪,积在虞仹心头。
后来夏本进京,虞皎与之合作,终致大权旁落。虞仹虽性子淡泊,却难免失望。更可叹的是,她连守孝都未能做到。
如今想到她大腹便便的模样,他竟无端烦躁起来。
“嬷嬷们惯会捕风捉影。”虞仹声音平静,“师父尚在孝期。”
神爱观察到他整理衣袖时,拇指在暗纹处反复摩挲了三下。这细微动作,比她预想的还要令人欣喜。
神爱暗自得意。她太清楚虞仹对虞皎的不满,即便她真对虞皎下手,虞仹也只会默许这“保全颜面”之举。
冬日的阳光透过云母窗纱,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国公府的地龙烧得正好,暖阁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虞皎站在东都地图前,指尖沿着大河走向缓缓移动:“夏本对东都起了杀心,倒是给我们送了把好刀。”
兰若会意:“贵主是指夏缜?此人原是东都的光禄卿,因与东都权臣安延势同水火才投诚的。”
“正是。”虞皎指尖在东都位置重重一点,“夏缜旧部多在东都,与权臣安延仇深似海。只要他主动请战……”
弦歌保持着标准军姿,闻言接道:“夏本必会顺水推舟。”
兰若翻开密报:“前日大朝会,夏缜以光禄卿身份进献御膳时,指甲都掐进了掌心。他曾经的副将连夜进言——”
虞皎接过字条,眉梢微挑:“'天下事尽在掌握'?好大的口气。”
兰若继续道:降将已上疏请战,说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夏本不仅准奏,还...”
弦歌忍不住插话:“还演了出君臣相得的戏码?”
兰若点头:“特命夏缜与昔日旧部同登御榻,三人共饮一盏酒,说什么'大丈夫一诺千金'。”
虞皎忽然转身:“让东都的暗桩动起来。”她指尖轻点图上某处,“粮道布防,我要细到每处岗哨。”
她指尖轻叩地图:“特别是此处——夏缜第一个要断的就是这。待他们离京……”尾音没入窗外的风雪声中。
精舍外忽然传来“叮”的一声清响——是问讯磬。若是轻敲一声,便是示意“有物品送达”。
兰若挑帘出去,回来时捧着个黑漆托盘。上头摆着个素面银钵,钵身錾着细密的莲花纹,盏托做成菩提叶形状,朴素中透着禅意。
兰若道:“贵主,这是纪国公送来的伊蒲馔。”
伊蒲馔是当时对素斋的雅称。
弦歌打开盖子,只见汤色清亮如琥珀,松茸、竹荪等山珍在其中沉浮,几片嫩黄的银杏叶点缀其间,腾起的热气里带着菌菇特有的醇香。
弦歌抽出银簪,先试汤面浮油,又探入盅底轻搅。见簪色始终莹白,才舀起一勺对着光细看:“倒是干净。”
“郎君孝心可嘉。”兰若将银钵摆在案几上,“有什么好的总惦记着贵主。”
虞皎垂眸,见汤面映着自己微微晃动的倒影。一缕菌香钻入鼻尖,她唇角微扬。
暮色如血,神爱赤足踏过书房门槛时,佛前长明灯猛地晃了晃。
虞仹正盘坐在蒲团上诵经,素麻衣领间露出一截白玉般的后颈。
神爱盯着那截肌肤,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就像今日看着那碗堕胎药送进虞皎院落时一样。
“郎君。”她甜腻地唤着,手指已经扯开自己的束腰。金线刺绣的裙带蛇一般滑落在地,惊起一缕尘埃。
虞仹的念珠停了。他不必回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檀香里混进了龙涎香的味道,那是太医为神爱调制的安神香,此刻却成了催情剂。
“这是禅房。”他声音依旧平静,却第一次带着警告。
神爱突然大笑,金簪随着发髻散落叮当作响。她一脚踢开《金刚经》,经卷滚到墙角,惊飞了窗外栖息的寒鸦。
“禅房?”她跨坐上虞仹的腿,指甲掐进他肩膀,“你那个好姑姑的孽种,此刻正在她肚子里化成血水呢!”
虞仹终于睁开眼。神爱在他瞳孔里看见自己——鬓发散乱,眼角绯红,像尊被香火熏疯的妖神。这认知让她更加兴奋,竟低头去咬他喉结。
“你知道我方才看见什么?”她喘息着撕开虞仹的衣襟,“栖筠在梅林练剑——那起手式,分明是虞皎教她的!”
虞仹突然捏住她手腕。素来温润的眸子竟显出怒意,可惜神爱已经看不见了。她沉浸在颅内炸开的绚烂里,仿佛看见虞皎身下涌出的鲜血,看见虞仹终于完全属于自己……
“郎君……郎君……”她痴笑着去解他腰带,却摸到一串冰凉的佛珠。十八颗檀木珠子突然绷断,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像一场迟来的因果。
虞仹的腕骨在神爱掌中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他本可轻易震开这疯妇——第七重“推山掌”就藏在袖中,却在最后关头化成了青筋暴起又缓缓松开的五指。
“你不敢伤我……”神爱喘息着咬破他肩头,血腥味刺激得瞳孔放大,“就像你不敢拒绝她任何要求……”
经案被撞翻的刹那,《楞严经》正翻到“淫心不除,尘不可出”那页。烛泪滴在“除”字上,将经文烫出一个黑洞。
纤云推开书房门时,龙涎香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经卷散落一地,打翻的砚台在《金刚经》上泼出狰狞墨痕。蒲团边扔着神爱的金丝肚兜,上面还缠着几段断裂的佛珠。
晨光透过窗棂,照见交叠的两个人影。虞仹素白的中衣被撕开大半,露出肩头渗血的牙印;神爱蜷在他怀里,发间金钗歪斜,脸上还带着餍足的潮红。
“郎君……”纤云声音发颤,黑漆托盘上的锦缎微微抖动。
虞仹倏然睁眼。他轻轻抽回被压麻的手臂,动作谨慎得像在拆解火药引线。神爱咕哝着往热源处蹭了蹭,指甲在他胸膛抓出几道红痕。
“放下吧。”虞仹声音沙哑。他望向托盘时,长睫在眼下投出青灰的影。
纤云刚退出三步,神爱突然惊醒。她几乎是弹坐起来,锦被滑落露出满身淤青:“什么东西?”
“虚怀院今早送出的……”纤云头垂得更低了。
神爱一把掀开锦缎。胎衣泡在血水里,隐约可见蜷缩的四肢。她突然大笑,染着蔻丹的指甲戳向那团血肉:“什么圣子,不过是个……”
笑声戛然而止。胎衣突然蠕动起来,竟变成个浑身是血的婴儿!小手猛地抓住神爱食指,咧开的嘴里长出虞皎的牙齿——
“滚开!”神爱尖叫着甩手,却见满室都是飘荡的血雾。血泊里浮出她五哥腐烂的脸:“妹妹……你杀错人了……你怎么能杀无辜的婴孩?你是刽子手!”
虞仹静静看着神爱在榻上翻滚哭嚎。他拢好衣襟,指尖在触到腹部抓痕时顿了顿——那里还留着神爱昨夜癫狂时划出的血痕。
“请太医。”他弯腰拾起被踹落的《孝经》,忽然发现封皮上沾着一点暗红。是昨夜神爱咬破他肩膀时溅上的血,正巧污了“孝”字的最后一笔。
纤云慌忙去扶昏厥的神爱,却听见虞仹极轻地叹了一声。那叹息不像愤怒,倒像高僧超度枉死婴灵时的悲悯。
精舍内,沉水香氤氲缭绕。
虞皎斜倚在青玉枕上,窗外一弯冷月恰映着她微隆的腹部。案几上摆着个精巧的皮影人偶,细看竟是个蜷缩的婴孩形状,关节处缀着暗红丝线,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光。
弦歌端着茶盏进来,见这情形,不由抿嘴一笑:“可怜纪国公往日里也是君临天下的人物,如今倒叫妻子折腾得满身挂彩。这哪里是什么春宵帐暖,分明是上刑场呢!”
虞皎指尖轻挑,那皮影婴孩便跟着动了动:“七公主尚在病中,这般还算收敛的。你是没见过那些个躁症发作的,青天白日就连袂荐枕……”话到此处,忽而止住,只摇头轻笑。
弦歌凑近案几,盯着那皮影瞧了半晌:“还是贵主慧眼如炬,一眼识破那碗毒汤,反将计就计……只是这死胎模子,莫不是咱们的病人……”
“你可见过真死胎?”虞皎忽问。
弦歌连连摆手,面如土色。
“正是这个理。”虞皎指尖一勾,皮影便蜷作一团:“既无人见过,便是拿皮影扎个形似,也足以乱真。”
弦歌低嗓子:“方才命人端出去的血水,院里人都吓得不轻。那些暗处的天枢卫……虽说按贵主吩咐,只道是贵主呕血病重。可他们素来能凭气息断人虚实......”
“不必装了。”虞皎忽然气息一敛,竟恢复如常。
见弦歌瞪圆了眼,她淡淡道:“他们未必就是敌人。是夏本的人,还是多闻的人,一试便知。”
兰若悄步进来,手里捧着个鎏金手炉:“七公主昏死过去了,听说昏迷前见着鬼了。”
“可见是亏心事做多了!”弦歌拍手道。
兰若摇头:“哪里是报应?是贵主让红燕在她枕中下了致幻的药散。按着主子的方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虞皎取过银剪,慢条斯理地修剪皮影上多余的红线:“前日她在院外闹腾,宫里派太医诊脉,我不过略看了脉案......”
她指尖轻叩案几,“这些小姑娘,整日喊打喊杀,执念太深。我不过助她一臂之力,让她看清执念的可怖。”
弦歌咂舌:“贵主也太心慈。若是我,定要下重药让她在幻境里......”
“我是医者,不会为难一个可怜的病人。”虞皎剪断最后一根红线,忽将皮影掷入香炉。火苗“轰”地窜起,映得她眉眼如画:“但我也非菩萨。七公主三番两次要害取母子性命,岂能轻饶?”
她眸中寒光一闪:“这才刚刚开始呢。”
余音没入噼啪作响的火焰中。
窗棂上的冰花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冷光,檐角垂下的冰凌如利剑般指向青石阶。
暖阁内的炭盆早已熄灭,只剩一层薄灰覆在银骨炭上。
神爱从梦魇中惊醒,锦被下的身躯猛地一颤。铜镜中映出她憔悴的面容——眼下青黑如晕开的墨迹,嘴唇干裂渗血,鬓发散乱地粘在汗湿的额前。
她试图撑起身子,却发现连抬手都费力,只能任由红燕将药匙抵到唇边。
“那日的……”药汁滑过喉咙,灼出嘶哑的声音,“……如何处置的?”
红燕手中的瓷匙轻颤:“郎君已命人妥善安葬,还亲诵往生经文超度。”稍顿,又道:“郎君摘了冠缨,负剑跪于祠堂请罪,至今未起……”
神爱闻言默然。
红燕犹豫再三,终是开口道:“虚怀院那边倒是安静,只是……奴婢听纤云说起一事,恐公主听了动怒……”
“说!”神爱冷冷道。
“贵妃身边的孔女使……”红燕压低声音,“原是伺候过郎君的。”
神爱闻言,指尖不觉掐进锦被。那孔女使生得貌美,更兼言谈爽利不让须眉,处事周全尤胜老成,素来为柏贵妃所喜,常赞其“女中萧何”。
红燕跪在脚踏上:“她们议论……说苌皇后指给郎君的两个通房,孔女使和宋氏,当初都不愿跟着郎君离宫。”
她偷瞄主子一眼,“一个贪图富贵留在宫中,如今倒成了圣人的嫔妃;另一个装清高当女官,整日往柏贵妃跟前凑……”
神爱突然冷笑。什么“女中萧何”,不过是恋栈宫闱的贱婢!还有宋氏,宁可给自己的老父亲当玩物也不愿……
“还有何话?”神爱的声音已带寒意。
红燕战战兢兢道:“郎君离宫时……将题了字的折扇赐予了孔女使……”
“此话从何听来?“神爱骤然厉声。
“是……是虚怀院那几个从宫里带来的丫头……”红燕伏地,“她们议论郎君究竟更喜欢孔女使,还是钟离小姐……”
“啪”的一声,药碗应声而碎。钟离愔——那道明黄诏书上朱笔钦点的皇后!虽然后来……
正说话间,忽报纪国公到。虞仹进来时,带进一股寒气。他肩头落雪未拂,先拾起地上碎瓷,素麻衣袖沾了药渍。
神爱斜倚绣枕,冷笑道:“听闻郎君去负荆请罪了?只不知人家领不领这个情呢?”
“原不求人领情。”虞仹淡淡道,“公主既在病中,这些事自当由我一力应之。”
“你觉得我有罪?”神爱突然尖笑,“我是在保全你们虞家的脸面!难道要等那孽种……”
“公主慎言。”虞仹突然抬眼,目光静得像古井,“莫造口业。”
“滚!”神爱抓起枕畔的鎏金剪掷过去,“你也配给我脸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