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齐国 2
- 热血春秋:晋文公的霸主养成记
- 汾畔程玉
- 5798字
- 2025-02-05 09:11:59
齐国都城——临淄。
国相管仲府邸宽敞的书房内,书架林立、简册充栋、卷帙浩繁。
书房南厅,两位以“管鲍之交”而闻达四方、名垂青史的耄耋老人正聚精会神临案对弈。盈尺的长须被透进窗口的阳光照得雪白耀眼。身边的茶水凉了也顾不上喝,仆人只好撤下,换上新茶。
期间,同为齐国股肱之臣的鲍叔牙起身去如厕,回来后眯眼审视棋盘,皱眉问管仲:“老滑头!你是不是藏了我一颗棋子?”
“怎么会?”管仲肃然道,“我堂堂国相,会做那种耍赖之事?真是的!连这点信任都不曾有吗?”
鲍叔牙捋着胡须对棋盘又眈视半晌,笃定说道:“不对!你一定藏了我一颗子。”
“不信你就搜!”管仲摊开双手,一副无辜之相。
鲍叔牙真的爬了过去,用手在管仲坐褥下摸索起来。
稍顷,他果然摸出一颗棋子,举到管仲鼻尖质问:“这是什么?”
管仲往后躲开棋子,眯眼看罢,说道:“这……这是上回藏的。”
“上回?难怪上回我输你半子,哼!”
鲍叔牙继续摸,竟然又摸出一颗,问:“你不会说,这是上上回的吧?”
管仲耸耸肩膀,诚实地点点头。
“难怪我这一段老输!”鲍叔牙哭笑不得,不屑地睨视管仲,“把我这两天输你的钱还我,快点!”
管仲朗声笑道:“哎呀呀!你这老朽,总是这样死较真!我不过藏你几颗棋子罢了!大处你时常让着我,区区围棋小事怎就丝毫不让呢?”
鲍叔牙正色道:“一码归一码!大处让你,我是为齐国、为霸业着想。这围棋可无关国事,自然丝毫不能相让!”
“唉!真是个老倔头!越老越倔!就像昨日在朝堂,你当着众臣和寡君之面大骂易牙、竖刁,何苦呢?!”管仲无奈地摇头。
“哼!易牙、竖刁之流,你不也看不贯他俩那副谄谀嘴脸吗?”
“唉!看不惯又能怎样?咱们两个土埋半截的老朽,还能活几天啊?!”
“正因为活不了几天,才要保持真性情,以前看不惯骂,现在看不惯更要骂!你我毕生心血辅佐寡君所成的霸业,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毁于那些佞臣之手吗?”
“唉!说你倔你还真倔!中天之日岂能久矣?你是能阻止日落西山?还是能让泱泱河水改道西流?”
“不能。”
“你我青壮之时幸得明君,成就一番功业、浪得些许虚名,也算不负此生了,想想可待之日屈指可数,何不像寡君那样今朝有酒今朝醉、得过且过呢?”
“只要圣上是明君,功业永续不好吗?”
“幼稚!”管仲摇摇头,“寡君之后,得续功业者,将非齐国,贤弟难道还看不出来?”
鲍叔牙重重叹了口气,沉默半晌,说道。“贤兄,昨日我夜观天象,见西方昂星熠熠,似有所昭,贤兄可有所解?”
管仲抬起右手掐算一番,缓缓答道:“嗯,差不多是时候了。”
“贤兄以为,昂星东渐,于齐利弊可测?”
管仲未置可否,思忖片刻,说道:“尚不可测,总之你我已无回天之力,听天由命吧!”
鲍叔牙点点头,二人继续围棋私语。
半时之后,管仲厄局,便提醒鲍叔牙:“老哥是否该如厕去了?输赢在次,莫把身体憋坏要紧!”
“哎呀!我还真又内急了!”鲍叔牙眼睛盯着棋盘说道,“让你仆人将马桶提来,我就地解急!”
“哈哈哈哈!”管仲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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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摸着齐国界碑,重耳一行人无不欣喜若狂、百感交集。自被迫流亡以来,几经磨难、几经生死,如今他们的目的地——齐国,终于近在眼前。
可是,低头审视自己,每个人都衣衫褴褛、面目黧黑、须发凌乱、形同乞丐,以他们这样的形象,连他们自己都自惭形秽,更何况是称伯中原的齐国。齐国君臣会如何看待他们呢?会相信他们是晋国尊贵的公子及从人吗?会接纳他们休养生息吗?会不会像卫国一样将他们拒之城外?如果在齐国也碰钉子、吃闭门羹,那下一步他们又将流亡何处呢?
想到这些,重耳又不禁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然而正当他们在齐国界碑前踟蹰徘徊时,忽听背后响起一个清亮温和的声音:“请问,诸位可是来投奔齐国的英雄?”
重耳等人连忙扭头看去,只见数步开外走来一名身着紫色官服、头戴官帽、面容和蔼的男子,其身后随着两名身披细甲、腰佩宝刀的侍卫。
男子见对方疑惑地打量自己,便上前拱手介绍:“在下是齐国疆吏,不知诸位英雄从何而来?”
狐偃赶忙上前欠身拱手道:“哦,原来是齐疆大人!我们从晋国而来,这位,是晋公子重耳,其余我等皆是公子从人。”
疆吏一听,连忙向重耳顿首说道:“原来是晋国贵客!在下有失远迎!”
“岂敢岂敢!”重耳忙上前还礼。
“贵客先随我来吧,请到驿馆稍事歇息!”
重耳等人听了,莫不喜出望外,便随疆吏顺着一条小径逶迤来到一处林木环绕、花草掩映的驿馆别墅。
疆吏交代马官为客人秣马,然后把重耳一行人让进别墅,并吩咐仆役为客人沏茶、备餐、烧水沐浴。
重耳简直受宠若惊,因为好久不曾有人因为他是晋国公子而如此客气、真诚地招待他们。没想到,自踏上齐国土地的第一步,便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同,不禁感叹道:“齐国果然是大国之相,竟还专门设候疆官吏和驿馆,这是我等在别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疆吏点头笑道:“只因国土辽阔,为使远道而来的四方使臣、宾客、商贾有一个暂缓歇息之所,管相便下令设疆吏、筑驿馆。像这样的驿馆每个边界入口都有。在下马上派人到齐都禀报公子一行来访事宜。等诸位饭毕,略作休息之后,便会有专车送公子到齐都国宾馆下榻。”
重耳听了,内心温暖至极,由衷谢道:“多谢疆吏大人!我等真是感激不尽!”
众人无不为齐国对待来宾细致周到的服务所折服。
“冒昧问一下,”贾陀说道:“疆吏大人慧眼识人,刚才如何看出我们是来投奔齐国的?”
疆吏笑道:“在下任此职多年,略有一些经验罢了。第一,诸位定然不是齐国人,因为即便是流落他国被迫为奴的齐国人,管相都会让人设法赎买归国,更没有齐国人在本国界碑前犹疑踌躇的道理;第二,诸位有马无车,可以排除是别国使臣的可能;第三,从诸位外表来看,虽然风尘仆仆,但个个气质不凡,非等闲之辈。在下由此推断,你们很可能是落难后来投奔齐国的英雄。”
大家听了,无不心悦诚服。
疆吏又说道:“管相一再叮嘱我们:若是来投奔齐国的英雄,尤其要以礼相待。”
“管相就是管仲大人吧?”重耳问。
“正是。”
大家再次暗暗惊叹、感佩这位使齐国大治的、神话般的能人。
重耳一行人吃饱饭、喝足茶、沐浴洗漱一番后,都换上驿馆准备的干净衣裳,在两名关尹的带领下,乘专车向齐都临淄出发了。
一路上,重耳游目四望,见齐国的官道平整宽阔,道旁的林木高大葱茏,像列队的士兵一样齐整挺拔。每隔一段路便建有一个歇脚长亭,长亭上标着距离临淄的里数。官道两侧是通衢广陌、沃野千里。农人在田间劳作,不时启歌互和。其中一歌曰:
卢令令,其人美且仁。
卢重环,其人美且鬈(音权)。
卢重鋂,其人美且偲(音塞)。
……
介子推突然发现了什么,用少有的兴奋语气惊叹道:“瞧!大家发现没有?齐国农人耕田的速度可真快啊!”
赵衰:“嗯,我也注意到了!”
贾陀:“莫非齐国耕牛吃得好、力气大,所以干活儿快?”
赵衰:“可能他们使用的耒耜和晋国有所不同,牛省力,自然走得快些。”
子推:“有可能,值得细究。”
狐偃:“嗯,子推说得对!若将省时省力的耕作方法引入晋国,便意味着粮食增产,于国于民意义非凡!”
大家深以为然,沉浸在各种新奇见闻的体验中。
行走之间,先軫又突然惊叹:“看!大家瞧见没有,田间有军队在操练!”
贾陀:“哎?怎么看起来又不像是军队,从衣着上看,倒像是农人?”
关尹不无自豪地笑道:“对!我们齐国呀,实行亦农亦兵制,参军的农民不必离家到军营训练,在农忙间隙自行组织练兵,一旦国有战事,随时可以集结打仗。”
“这样种田、打仗可以两不误!”
“对啊!国家也因此节省了养兵的巨额开支。”
“哦呀!齐国这个亦农亦兵制真是太高明了!”
关尹:“我们管相高明的制度多了去了!”
“难怪齐国如此强盛!”大家无不交口称赞。
重耳惬意而新奇地看着这一切……
齐国,这就是齐国!大国之相的齐国啊!一切都是那么章法有循、井然有序、礼度有加。看来,齐国真是来对了!重耳心里庆幸不已。
约摸走了有两三个时辰,高大雄伟的临淄城门便近在眼前了。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城门外,已有仪仗在列队迎候他们。一名官员上来和关尹交谈了几句,便迎着重耳他们走过来,拱手施礼道:“来者可是晋国公子一行?在下为齐国司宾执事。”
重耳赶紧下车还礼:“在下正是重耳!”
执事:“公子风尘劳顿,请随我先到国宾馆歇息吧!”
“好,多谢!”
重耳被请进一辆四牡华车内坐好,其余人仍然骑马相随,一同进入临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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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车内,重耳内心深处第一次对“晋国公子”这个与生俱来的身份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曾经,因为是晋国公子,他身不由己被卷入一场无妄之灾,屡屡险招杀身之祸;因为是晋国公子,他不断遭人追杀,差点与心爱之人阴阳两隔;因为是晋国公子,他几度无家可归、无国可还,被迫四处流亡;因为是晋国公子,他责无旁贷地肩负起复国使命;也因为是晋国公子,他在卫国遭受冷落羞辱,却在齐国受到贵宾礼遇……
真是造化弄人啊!重耳有些哭笑不得,对于自己的身份,不知道究竟该悲哀还是该庆幸。
不过,他很纳闷,在齐国,是不是所有类似他这样的流亡公子都会受到贵宾礼遇呢?
车乘穿过墟市,重耳从车窗望出去,看到无论是道路两旁的买卖人,还是来来往往的黎民百姓,人人都规规矩矩、相互礼让,面露平和、善意之容。他想:齐国百姓是多么幸运和幸福啊!因为他们得以在这样一个富裕和平的国度里安居乐业。让百姓安居乐业、富足安康,本应是一国君臣之首要责任和担当啊!可惜晋国百姓还不能享有这样和平富足的环境,为何不能呢?晋国百姓也可以、也应该像齐国百姓这般富足幸福啊!
内心深处,重耳突然生发出一种渴望——渴望有一天,他在晋国绛城墟市乘车穿行时,也可以看到晋国黎民百姓人人面带这样平和、满足、善意的表情,而非满脸的凄苦。
这个愿望使他的复国之念渐渐强烈起来。
车子在宾馆前停下,馆司早已候在门外。
引宾执事向馆司介绍了重耳一行人,馆司向重耳拱手道:“请公子先在宾馆下榻歇息一两日,待寡君召见公子的日程安排下来,在下会送公子进宫面君。”
“好的。多谢大人!”
重耳一行人随馆司进入馆舍。
馆舍各部的司职人员早已列队在大厅里恭候。馆司简单介绍了重耳的身份后,便开始安排具体事务:
“门尹,晋国贵宾入住馆舍都打扫干净了吗?”
“是,都已打扫干净。”
“火师,馆舍灯烛、火石都备齐了吗?”
“是,都已备好。”
“膳宰,晋国贵宾的食谱备好否?”
“是,已备好,回头小的会征求公子意见,酌情添减。”
“水师,沐浴之水备好了吗?”
“是,已备好。”
“马倌,贵宾的马匹,从今日起要日日沐浴保养。”
“是。”
……
重耳等人一面听,一面相顾会心而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温暖和感动。
是夜,重耳美美地泡了个极其极其舒服的热水澡,他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舒服的一次沐浴。他双目微闭,尽情享受这难得的惬意时光,内心仍然沉浸在齐国给他带来的震撼和感动之中……
浴罢,他擦干头发,换上宾馆准备的舒适柔软的夏布便服,回到自己居室。一开门,看到大家都已经聚过来等他了。
见公子进来,五壮赶紧端茶。
贾陀说道:“你们知道吗?刚才我偷偷问馆司,如此盛情款待我们,就不怕我们是冒充的吗?”
馆司说,如果你们是冒充的,你会这样问我吗?实话跟你说吧,是管仲大人早就吩咐过我们的,说如果晋国公子至齐,一定不得怠慢。
“又是管仲!”重耳惊讶道:“这个管仲真乃神人也!他竟然已经料到我们会来齐国?”
狐偃点头:“据说管仲大人博通文典,淹贯古今,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匡时之略。居相位三年,使齐国大治,其后又用三十年使得齐国称霸诸侯,就连南夷楚国都不得不臣服,向周王再续包茅之贡。”
重耳对狐偃说道:“舅舅,齐君小白成就霸业的故事,我想再听一遍。”
“对!我们也想听!”大家纷纷要求。
狐偃点点头,开始娓娓道来……
“齐君名小白,乃齐襄公次子。管仲一开始并不辅佐他,而是辅佐小白的哥哥公子纠。当时辅佐小白的,是管仲挚友鲍叔牙。
襄公薨逝后,公孙无知乱政篡位,诛杀亲族,无奈之下,公子小白出奔莒国,公子纠出奔鲁国。
公孙无知在位不足一月,则被反臣所杀,当时最有资格争夺君位的是公子纠和小白,于是两人得知消息后争相返国。
莒距齐国比鲁近,管仲为了公子纠能独步君位,抢先出发追上正在返齐途中的公子小白和鲍叔牙,并趁其不备射杀小白,亲见小白中箭吐血而亡,回去后禀告公子纠小白已毙。公子纠满以为对手已除,君位非他莫属,便不慌不忙、悠闲自在地返回齐国。谁知刚入齐界,便得知公子小白已捷足先登成为新任国君的消息。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管仲那一箭并未射偏,只是恰好射在了小白的衣带玉钩上,小白机智,怕管仲再射,于是咬破嘴吐血佯装中箭身亡,骗过了管仲,随后和鲍叔牙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回国抢先即位。
公子纠气不过,借鲁国兵力讨伐小白,最后兵败而亡。管仲仓皇逃回鲁国,鲁君本想杀管仲以讨好齐君小白,被鲍叔牙派去的使臣所救。鲍叔牙为人赤诚,向齐君小白力荐管仲之才,小白不计前嫌,亲自迎回管仲,与管仲谈论天下大势、切磋治国之道达三天三夜,果然觉得管仲乃当今奇才,于是拜管仲为上卿,并尊称其仲父,一切国政外交均交与管仲治理。不仅如此,对管仲举荐的其他五位治国贤才,齐君小白一一拜官重用。此后三年,齐国崛起,又用三十年,齐国称霸中原。”
“齐君小白真乃识才礼贤、知人善任之明君啊!”众人无不点头叹服。
赵衰继续说道:“齐国强大后,举兵灭谭、遂、项等敌对小国,得以在中原内号令诸侯。邢、卫、鲁屡遭北狄灭国之患,齐国无不恤患相救,使得中原之内,各国臣服。后来称霸江汉的楚国意欲扩张中原,齐国又率八国诸侯将之一举击退,使之不敢再觊觎中土。”
狐偃:“很关键一点,齐君但凡兴兵攻伐,无不高举尊王、勤王义旗,明正而言顺,别国都无话可说,甘心臣服。”
重耳由衷赞道:“齐君大智!管仲大才!”
颠颉:“若有齐国援助,公子复国很有希望啊!”
赵衰:“齐国雄霸东方,我认为缘于小白和鲍叔牙的慧眼识才、宽仁大度。当初小白险些被管仲一箭毙命,难道他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吗?非也。鲍叔牙向齐君举荐管仲时,齐君说,寡人每想到这件事就后怕得发抖,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才解气。最后,是鲍叔牙的一句话,打动了齐君。”
“什么话?”
“鲍叔牙说,为人臣子的,各为其主,无可厚非。管仲射钩之时,一心只知公子纠而不知吾君,如今他无主可辅,吾君若重用他,他当为吾君射天下!”
“好一个‘当为吾君射天下’!”重耳赞道。
赵衰:“所以说,管仲之所以被重用,说到底是鲍叔牙这个人起到了关键作用。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说说‘管鲍之交’的佳话!”
“好!快讲快讲,我们洗耳恭听!”大家兴致勃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