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危局与心契

大皇子府邸,临水的“涵虚阁”内。

楚奕骅正在案前挥毫泼墨,笔下并非山水花鸟,而是北疆边关的冷峻河山与蜿蜒的商路图。赵风垂手立在一旁。

“殿下,慕府管事递帖,慕小姐……请求登门拜访。”赵风的声音带着一丝诧异。

楚奕骅笔锋一顿,一滴浓墨落在肃州城的位置,迅速晕开。

“哦?”他缓缓放下笔,看着那滴墨渍渐渐盖住肃州城墙,眼中情绪晦暗不明,“她竟主动来了……”是走投无路,还是终于愿意靠近?

“殿下,见吗?”

“请。”楚奕骅拿起一旁的湿巾,仔细擦净指尖墨迹,“请慕小姐来涵虚阁。上好‘雨前龙井’。”

慕晚予踏进“涵虚阁”,一股清冽的沉水香混合着墨香扑面而来。她今日未施粉黛,只穿了件素雅的月白色衣裙,乌发简单挽起,不似贵女,倒像一位清俊的书生。楚奕骅站在窗边,一身素色常服,身姿挺拔,眉宇间的温润似乎融化了边关地图带来的肃杀感。

“晚予见过大殿下。”慕晚予屈膝行礼,开门见山,“冒昧打扰,实是情况紧急,晚予有一事相求。”

“慕小姐不必多礼,请坐。”楚奕骅引她至茶案前,“是为肃州天蚕丝?”他语气温和,直接将话挑明。

慕晚予心头微震,更确定了三分。她坐下,抬眸直视楚奕骅:“是。想必殿下已知晚予货源被断,库货遭毁。萨木达尔的雪域天蚕丝是我唯一生机,然其商队被阻肃州,边关告急,更有不明身份军队暗中掣肘。晚予得知殿下正有商队入肃州,特来恳请殿下援手,许萨木达尔商队挂靠皇家商队旗号,一同启程返京!”她语速不急不缓,条理清晰,将利害摆明。

楚奕骅为她斟茶,动作行云流水:“挂靠不难。只是,”他抬眼,目光如平静湖面下的暗流,“慕小姐可知,此刻北疆正处风暴之眼?我那支打着皇家旗号的商队,入肃州已是冒险。若再带上萨木达尔这个敏感人物,这浑水便深得足以淹死人了。”他轻轻推过茶杯。

慕晚予端起茶杯,那温热的触感却让她指尖冰凉:“殿下所说‘敏感’,可是指袁将军与三皇子的势力?”她顿了顿,语气异常冷静,“晚予所求,非是寻常合作,而是……结盟。只要此线能安全抵京,‘云想衣’三成利润,双手奉上!”

“三成?”楚奕骅挑眉,眼中并无贪欲,反而似笑非笑,“慕小姐觉得,我缺你这三成利润?”

慕晚予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迎上他的目光,一丝不卑不亢的锐利在眼底凝聚:“殿下自然不缺银钱。但晚予所求的‘安全抵京’,仅靠银钱,绝难保证。它能挡的是明的刀枪,挡不住暗处的心黑手狠。”

楚奕骅注视着她,那眼神锐利而坦荡,不再是印象中温婉的贵女模样。他忽然低低笑了:“看来慕小姐已知道是谁在背后使绊子。那么,你觉得我为何要为你,去硬撼三哥在北疆的根基?”

“因为殿下要的,从来都不是温顺无害的盟友,而是能在风暴中与你并肩而立的伙伴。”慕晚予放下茶杯,声音清越,“‘云想衣’是我的根基,亦是晚予立足的底气。若我能凭此渡过此劫,站稳脚跟,他日便不仅仅是殿下在江南商道的助力,更能成为嵌入北疆与京畿之间的一枚楔子!袁家可以为了三皇子毁我根基,晚予便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阁内一片寂静,只有茶水氤氲的热气无声升腾。

“还治其人之身……”楚奕骅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温润的眼眸深处,终于翻涌起真正的波澜。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那温和的表面下透出一种锐利的气势:“慕小姐可知,你今日所言所请,相当于已选定立场,彻底站到了三皇兄的对立面?踏出此门,再无回寰余地。从此往后,你面临的,将是皇权倾轧下真正的风雨。甚至,是我的对弈之棋,亦或弃子?”他这话问得直白而近乎冷酷,目光紧紧锁住慕晚予。

慕晚予的心跳仿佛在那一刻停止,随即,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自胸中勃发。她直视楚奕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豁然起身,一字一句,字字铿锵:

“晚予今日撕开伤疤,立于殿下面前,所求便不再是龟缩自保!我慕晚予的命运,宁可自己做赌,也不要他人‘施舍’!是棋是弃,端看晚予值不值得殿下落子!今日若殿下肯予一线生机,便是投资;若觉晚予不堪一击,大可袖手旁观,看我如何于绝境中……另辟生路!”

这一番话石破天惊,掷地有声!不是祈求怜悯,而是宣示价值!是她孤注一掷的投名状!

楚奕骅定定地看着她。眼前的女子,如一块在烈火中反复淬炼的精铁,初露锋芒,刚烈绝决。那份在绝境中爆发出的强韧与野心,比他预想的更加耀眼。良久,他嘴角缓缓上扬,那笑容不再温文尔雅,而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激赏与深意。

“慕晚予……”他起身,郑重其事地叫了她的全名,“你这份胆魄,当得起本王的投资。”

他绕过茶案,走到书案前,拿起笔。慕晚予的心悬到嗓子眼。

楚奕骅挥毫泼墨,在早已准备好的皇家商队通关文牒的副册上,迅速落下一行凌厉的字迹:“兹特允肃州胡商萨木达尔商队,挂靠皇家御用‘锦绣华采’队同行,沿途关卡府衙,须竭力保障其人员货物安全无虞,违令者,同罪论处!”落款处,赫然是“行止由心”的私印!

他将那张墨迹淋漓的文牒副册推至慕晚予面前:“以此为准。两日后,卯时三刻,东市‘云来客’栈,持此与萨木达尔及其商队,与我商队管事汇合启程!”

慕晚予接过那张纸,薄薄的纸张却仿佛有千钧重。这不仅是一张通行证,更是她与楚奕骅命运交织的第一个契约!

“殿下恩德,晚予铭记!”慕晚予深深施礼。

“非是恩德,是投资。”楚奕骅纠正道,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你方才说,若你能渡过此劫,便是楔子。本王拭目以待。但慕晚予,这条路远比你想的更险,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慕晚予抬起头,眼中唯有坚定:“开弓,便没有回头箭!”

“很好。”楚奕骅点头,“去吧。商队管事会尽全力。但你须知,文牒可保明路通畅,暗箭……仍需自己提防。一路顺风。”最后一句祝福,语重心长。

慕晚予再次郑重施礼,将文牒小心收好,转身走向阁门。踏出门槛的瞬间,她听见身后楚奕骅似有若无的低语:

“风起了……小凤凰,能否浴火重生,飞越重关,且看你自己的了。”

第五章:风谲云诡肃州行

两日后,卯时三刻。天色微曦。

东市“云来客”栈门前,气氛凝重。一支由十几辆大车组成的商队已整装待发,插着显眼的皇家金幡旗号。为首一位面色精悍的中年管事,正是“锦绣华采”的主事刘三通。另一旁,是以萨木达尔为首的胡商队伍,七八辆车,满载捆扎严实的包裹。萨木达尔年约四旬,面容粗犷,左眼有一道刀疤,眼神精明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慕晚予一身深蓝色便于行动的劲装,头发高高束起,以幕离遮面。她将楚奕骅给的文牒副册交给刘三通。

刘三通仔细查验文牒,看到“行止由心”的私印,立刻肃然起敬:“慕东家放心,殿下已交代清楚,定当竭力护持萨木达尔商队安全抵达京城!”

“多谢刘管事。”慕晚予声音透过幕离,沉稳有力。她目光与萨木达尔相接,微微颔首。萨木达尔摸着左眼疤痕,咧嘴一笑,露出泛黄的牙齿,用生硬的官话说道:“慕东家,你银子给得痛快,我萨木达尔的货,定能到京城!”

就在这时,马蹄声急促由远及近!

尘土飞扬中,一小队身着轻便锁子甲的骑兵疾驰而来,虽只有十余人,却个个煞气逼人!为首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面容阴鸷,正是袁将军麾下的得力干将,校尉杜衡!

刘三通面色一沉,拦住前路:“前方乃皇家御用商队,尔等何人?意欲何为?”

杜衡勒马停下,目光如毒蛇般扫过挂着“锦绣华采”旗号的车队和旁边的胡商队伍,最后落在萨木达尔身上,皮笑肉不笑:“原来是皇家车驾,杜某失敬。在下奉袁将军钧命,巡边缉私!近日发现可疑商队偷运禁物出入边境,故而盘查!”

他话锋一转,直指萨木达尔:“那个胡商!萨木达尔!有人举报你勾结北狄,偷运朝廷禁运的军需铁器!随本官回去接受调查!商队货物一并扣押!”手一挥,身后士兵便欲上前拿人扣车!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萨木达尔的护卫立刻拔刀相向,双方对峙!

“放肆!”刘三通怒喝一声,掏出通关文牒正本,展在杜衡眼前,“看清楚了!此乃圣上亲准,六殿下签发的通关御牒!萨木达尔商队已获特许,随‘锦绣华采’同行返京!一切合乎朝廷法度!杜校尉有何凭证说是偷运禁物、勾结北狄?莫非要抗旨不成?!”

杜衡看着那盖着皇帝玉玺和楚奕骅私印的文牒,眼角狠狠抽搐。他确实收到死命令要扣下胡商车队,但他万没想到,六皇子竟然有如此手段,在几天之内就把圣上的旨意都请下来了!

“大殿下特许?”杜衡眼神阴晴不定,语气带着质疑,“可有确凿公文?莫不是伪造?兹事体大,事关边关安危,我等职责所在,必须详细查验!”他依旧不甘心,试图拖延搅局。

慕晚予冷冷开口:“这位杜大人,圣旨御印在此,你如此质疑,莫非是怀疑皇上的旨意有假?还是说……”幕离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嘲,“袁将军的令,比圣旨还大?”

这话诛心!

杜衡脸色剧变:“你是什么人?竟敢胡言乱语!”他目光如刀般射向慕晚予。

“鄙人乃‘云想衣’东家,受六殿下委托,随行验看这批丝货。”慕晚予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杜衡眯起眼,“云想衣”东家?原来是她!他心念急转,强压下怒火:“本官并非抗旨,只是职责所在,按例盘查!即便是皇家商队,也要……”

“杜校尉,”刘三通沉声打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御令在此,任何人不得阻拦!你若执意查验,不妨现在查验,若查验无误,耽误了御差行程,延误了太后寿诞要用的贡品,后果……杜校尉担当得起吗?”他直接将太后抬了出来!

太后寿诞!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杜衡只觉得冷汗瞬间湿透后背。他毫不怀疑楚奕骅有本事让一批丝绸成为贡品!若真因此事担上延误贡品的罪名,十个袁将军也保不住他!

就在杜衡被刘三通话里话外的压力和皇家威严挤兑得进退两难之时,突然!侧后方的屋顶发出一声短促的崩裂声响!

慕晚予心中警兆陡升,一股森然杀意从侧后方袭来!

“小心暗箭!”一直警惕观察四周的萨木达尔经验丰富,嘶声怒吼!

几乎是同一时间,慕晚予凭着本能和极强的危险预感,身体猛地向侧后方一扭!嗤啦!一支劲力十足的乌黑弩箭擦着她的左臂飞过,带出一道血痕,狠狠钉在马车厚重的车轭上,箭尾嗡嗡作响!若非她扭身及时,这一箭必穿心而过!

人群瞬间大乱!

“有刺客!”“保护车队!”刘三通的护卫和萨木达尔的壮士们纷纷抽出兵刃。

杜衡和他的手下也惊了一跳,瞬间做出防御姿态,倒是顾不上再阻拦商队了。

刘三通反应极快,一步跨到慕晚予身前挡住,厉声道:“杜校尉!刺客在前,尔等还等什么?御赐商队在巡边校尉眼皮下遇刺!你等该当何罪!还不速速缉拿刺客?!”

杜衡此时真是有苦说不出!阻拦是抗旨,遇刺不救更是失职!若让这皇家商队在眼皮子底下被刺伤亡,尤其目标还可能是那个被六皇子保下的女子,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散开!给我搜!活捉刺客!”杜衡再不敢犹豫,咆哮着指挥手下向箭矢来处扑去。他们本是来刁难人的,结果转眼成了护卫!

趁着这混乱,刘三通当机立断:“启程!速速离开此地!”车队立即在护卫的严密防护下开动起来。萨木达尔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慕晚予臂上的伤口,立刻安排自己的人手加强戒备。

慕晚予咬着牙,草草按住臂上的伤口,鲜血很快染红了深蓝色的布料,钻心的痛楚让她脸色发白,但眼神却冰冷得可怕。这不是警告,这是直取性命的绝杀!

“慕东家,您……”刘三通看着那伤口,满脸担忧。这若是出了事,他如何向大殿下交代?

“皮外伤,无碍。”慕晚予声音带着冰碴,目光扫过远处屋顶和杜衡等人混乱搜寻的方向,“抓紧赶路!杜衡拖延不了太久,真正的杀招……恐怕还在后面!”她抬头望向通往肃州北方的官道尽头,前路风谲云诡,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