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要了一辆四座的电频车，一名球童负责开车，我坐在副驾位置上。Dennis和Dick都坐在后排位置。剩下的一名球童就只能站在电频车后架上能搁脚的地方。由于那名球童身材矮小，远远看去就跟搁在电频车后架上的高尔夫球包似的。
希望Dennis和Dick在打球的时候会互相分享一下工作上的事情，这样也许还能从Dick的口中套出条条顺的话题。然而，他们两似乎除了聊些杂七杂八的生活琐事，就只聊打球的事情。我给他们递矿泉水的时候发现Dick正盯着自己的黑莓手机在看。黑莓手机Dennis也有一部。平常我们两打球的时候，Dennis偶尔也会拿出黑莓手机看有没有紧急的邮件。但像今天这么早就看黑莓手机的情况，在Dennis的身上并没有出现过。我想也许是因为Dick的银行要比我们银行大很多，因此业务繁忙。而且我早就听闻惠川银行盛产工作狂。然而，Dick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工作狂。我想他也只不过是给手中那部小小的黑莓手机给绑架了。我听程园园她们说起过，只要银行给你配了黑莓手机，你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为邮件而活的。她们还说因为欧洲那边跟我们这边有时差，因此猜测Dennis晚上是抱着黑莓手机睡觉的。虽然Dennis请了一个秘书专门替自己看邮件，但那也仅限于白天。再说，Dennis也不可能将自己的黑莓手机交给秘书。因此，我也不好说他晚上是不是真的抱着黑莓手机睡觉。但此刻他却比Dick潇洒多了。他正舒服地喝着咖啡，抽着烟。相比之下，Dick皱着眉头看黑莓手机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很可怜。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林祖儿打来的电话。林祖儿还从来没有这么早给我打过电话。因此，我的心里突然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我连忙接听了电话。
“喂，怎么那么早给我打电话？”我压低声音说道。
“不好了。我们主管一大早就把我叫了回来，让我今天早上必须把条条顺的授信合同弄好。可能中午前就给条条顺那边送过去。”
“嗯。”
由于Dennis和Dick在我不方便在电话跟林祖儿说太多。
“你怎么了？生病了吗？”林祖儿问道。
“没有。你继续说。”
“他还让我起草一封邮件，向风控部申请延迟提交条条顺关于我行授信合同签署及提款相应的股东会决议。”
“你······起草了？”我悄声问道。
“我怎么可能做这种没脑子的事情啊！也许是业绩压力太大，我们主管好像已经疯了。他自己起草了一封邮件，让客户经理助理发给他并抄送我。然后，他就直接发给我们风控部的总监了。”
“我知道了。先这样吧，我这边还有点事。”我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林祖儿的主管也许真的被业绩压力给逼疯了。怎么可能作出如此荒唐的事情。一个再怎么傻的人都应该知道这种事情是根本不可能获得风控部门同意的。而且他完全不按审批流程办事，一个邮件就直接到风控总监那儿。不管怎样，正如林祖儿在电话里所说的，Dick此刻也许正在看那封关于条条顺的邮件。我微微转头，透过余光偷偷观察Dick。
这时，电瓶车已经开到了离Dick的球最近的地方。他把黑莓手机塞进裤兜，让球童给他取了一支五号杆，就踏进了草坪，往自己的那个球走去了。
等Dick走远了，Dennis从后面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高兴地说道：“Richard，干得漂亮！看见那家伙现在愁眉苦脸的样子，我的心情就特别舒畅。唉呀，实在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我此刻的感觉。”
“我看Dick应该是为工作的事情而发愁吧。我看他刚才一直盯着黑莓手机在看。”我故意把话题往Dick的工作上扯。
“绝对不是工作上的烦恼。你不了解他。要是工作上遇到烦恼的话，他打球的时候脾气会很暴躁的。”Dennis说。
Dennis的话音刚落，远处的Dick已经使劲挥杆将球打了出去。他挥杆的姿势堪称完美，球飞得又直又远。可却听他大声骂了一句脏话。
“哎呦，好像被你说中了。这家伙工作不顺利啊！”Dennis呵呵笑道。
等Dick回到电频车中，Dennis漫不经心地问道：“打得很好啊！一点儿都没受工作烦恼的影响。”
Dick又骂了一句脏话，然后生气地说道：“明知道我今天休假，他们硬是发邮件过来让我批这批那。大家都是打工的，就不能给人休息一下吗？”
“那你就爽快点，批一下嘛。”Dennis笑道。
“那人家在休假嘛！批你个头啊！”Dick不耐烦地说道。
“你又不是在放Block Leave。怎么就不能批了？”Dennis嘀咕道。
Dick似乎听出了Dennis在讥讽他，立刻火冒三丈。不过，他不是针对Dennis，而是针对要他批的邮件。
“我不是不想批。要是稍微正常一点的申请，看在今天打球的份上，我闭着眼睛都给他批了。可是，他们竟然替一家上市公司申请延迟提交股东会决议。你说这不是荒唐吗？再说，本来我就不想批这家公司的授信额度。要不是大老板施加压力，早就给我打发走了。”Dick似乎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
我知道Dick此刻说的正是条条顺，因此我心里盼望着Dennis问Dick究竟是哪一家上市公司。可是Dennis并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我心里十分着急，因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能将话题扯到条条顺的身上。两个人竟然陷入了沉默。正当我按捺不住，准备开口的时候。Dick淡然地问了一句：“你们听说过条条顺这家公司吗？”
“没有。”Dennis停顿了片刻，然后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继续说道，“Richard，你听说过吗？”
谢天谢地，机会终于来了。我连忙回道：“听说过。是做什么供应链物流的一家上市公司。”
“供应链物流？”Dennis似乎还不清楚这供应链物流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生意。
“你听说过？”Dick的语气略带欣喜。
“是的，我以前一位旧同事刚好去了这家公司当融资总监。”我连忙说道。
“哦？那你对这家公司怎么看？”Dick问道。
事情正朝着我期盼着的方向发展下去。但我不想立刻把条条顺说得一文不值，毕竟下周一的业务会议上，Dennis将会看见这个名称出现在本行待开发的客户名单中。我正思考着怎么回答，Dennis竟突然发话了：“Richard，放开说。就像今天打球一样。”
我回头看了看Dennis，只见他一副得意的样子看着Dick继续说道：“我跟你说啊。我这个徒弟不仅球打得好，眼光还很独到。”
我见Dennis如此这般，赶紧说道：“那我就发表一下我肤浅的见解。一家营业额上百亿的上市公司确实对我们业务人员有着极大的吸引力。这等规模的企业，存款、贷款、结售汇以及其它中间业务都可以养活像我们这种规模小的外资银行了。在业绩压力之下，我毫无疑问也会积极推这个企业。但······”
我说完“但”字，就停了下来。我知道这个“但”字的威力，无论你之前的话说得再动听，最终给听众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定是这个“但”字出现后你所做出的陈述。而且，要是听众追着你问：“但是什么？”这时候，假如想要摧毁听众对某件事情或事物的看法，那它的威力甚至可以跟原子弹爆炸相提并论。
“但假如我是审批人员，我是不会给这类企业批授信额度的。”我点到即止，故意吊Dick的胃口。
Dick果然上当了，只听他好奇地“哦”了一声，连忙问道：“为什么？”
“假如没有业绩压力，授信给这种企业的风险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高了。”我说。
“你研究过这家公司？”Dick问道。
“对啊？上市公司嘛，而且还是行业龙头，谁不想去争取一点业务啊。而且我的一位旧同事还在那里当融资总监，要了解这家企业还是十分容易的。”我说。
我回头看了看Dick，此时他正以一种好奇的目光盯着我。他拿出烟盒用手轻轻敲了两下，两根香烟立刻从烟盒中冒了出来。他抽出其中一根，点燃了。然后，只见他把烟盒递了过来。我礼貌地从烟盒里抽出了另外那根烟，并迅速取出打火机把烟点燃了。
“继续说啊。”Dick一边抽烟，一边盯着我看。
我看了看Dennis。这时候，电频车突然停了下来。
“先打球，先打球。”Dennis催促道。
“好吧。”我拿起球杆，嘴里叼着烟，就匆匆向草坪走去了。
我的球落在了球道最靠左的位置，而Dick刚才打出去的球也离我的球不远，正位于球道中央。虽然我的球在球道的边缘，但已经摆脱了树林的困扰；因此在这种位置击球对我来说一点难度都没有，而且我的身体已经对此类挥杆产生了肌肉记忆。我估计自己闭着眼睛都能打出漂亮的一球。于是，我很快就在球前站稳，准备挥杆了。球童想替我拿着烟，但我拒绝了。我嘴角叼着烟，迅速转体挥杆。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行如流水。当我回到电频车的时候，球童连忙把烟灰缸递到我的跟前。我这才发现烟灰已经摇摇欲坠了。
我赶紧把剩下那小半根烟抽完，因为我想等Dick回来的时候，自己可以全神贯注地给他好好说一说条条顺的风险。
Dick也发挥得很稳定，他收杆后已经没有像刚刚那样骂脏话了。
“Richard，你继续。”Dick回到车上说道。
“好的。从条条顺的相关资料看来，我认为条条顺其实是一家专门为国内知名企业提供财务报表服务的公司。它只是用物流和贸易来掩人耳目罢了。”我说。
“有趣。何以见得？”Dick问道。
“条条顺的下游客户有一部分也是上市公司，我查看了它几个下游客户的报表，发现负债率都相当高。另外，条条顺的上游供应商都是其下游客户的供应商。那些供应商均因为条条顺的下游客户的关系，才跟条条顺发生贸易关系的。换句话说，条条顺的生意全都是其下游客户一手安排的。如果只是提供物流服务，赚一点运输费也没什么问题。问题在于条条顺却自掏腰包把活从头到尾包揽了下来。可是利润率却很低，顶多跟银行的贷款利率相当。条条顺借钱这个动作原本应该由其下游客户去做的，可现在却由条条顺揽了过来。而其下游客户只要付一笔跟银行利息相当的费用，就控制住了负债率，从而美化了报表。”我说。
“Richard，你是想说这条条顺在生意上毫无议价能力吧。就这样看来，它的客户和供应商才是一家的。”Dennis说。
“是的。条条顺的买入价和卖出价都是其下游客户决定的。只要买入价抬高一点，卖出价压低一点，条条顺那点可怜的利润立刻就会被榨干。既然业务是可以一手安排的，那要是条条顺也从中安排它自己的业务呢？”我说。
“什么意思？”Dick追问道。
“我的意思是万一条条顺业务作假，我们谁也无法发现。因为一切都在条条顺的掌控之中，而且均有发票和其它运输单据证明。不是吗？”我说。
“我们可以对它的客户和供应商的背景进行调查啊。”Dick反驳道。
“那么多的客户和供应商如何逐一调查。何况条条顺近半年的出口业务增长势头很猛。国外的客户又该如何调查。”我说。
“只要不过度贷款给这类公司，它不至于挪用贷款干私活。”Dennis说。
“问题就在于很多银行对条条顺已经过度授信了。我查看了一下，条条顺的银行负债是其有形资产净值的十倍。”我说。
“什么！十倍？！”Dennis惊叹道。
然后，只见他转头看了看Dick，问道：“你该不会已经批了贷款给这家叫条条顺的吧？”
Dick突然又骂了一句脏话，叹气道：“你以为我想批啊？我是身在其位，身不由己啊！大老板最近好像发疯似的，决策明显向业务倾斜。还下了命令，只要是行业龙头企业，业务部门提一个，风控部门就批一个。”
“要是不批会怎样？”我好奇地问道。
“不批，就等着告老归田吧。”Dennis呵呵笑道。
这时，Dick又骂了一句脏话。
后来，Dick开始在每次收杆的时候都骂一句脏话。而且在第一个洞的果岭上，他还要骂上两句。因此，他只能比标准杆多出一杆完成第一个洞。而这也意味着我暂时少他两杆。
我们坐着电频车很快来到了第二个洞的发球区。这是一个两杆洞。它的地形比较特别。开球区要比果岭的位置高出许多，站在开球区让人有一种俯视果岭的感觉。而果岭就如前方不远处的一座迷你的小岛，位于小湖的中央。这个洞貌似简单，但其实不然。初次尝试这个洞的普通球手，或经验尚浅的球手都很有可能栽在这个洞。因为，一不小心球就会像弹珠一般滚进湖里去。这一次，我让Dick先开球。他把沙杆取了出来，正练习着挥杆。仅凭他选择沙杆，我就知道他以前一定常来这个球场打球。一般的球手会先择P杆来打这个洞。他们会害怕球打不到湖中的果岭。然而，他们都错了。P杆由于杆面的角度不够大，球在空中飞行的弧度就不够大，因此球上了果岭往前冲的速度就会快，并一直冲出果岭掉进湖里。
正当Dick准备挥杆的时候，我问他：“Dick，难道除了告老归田就没有其它办法阻止贵行授信给条条顺吗？”
Dick把球杆撑在地上，无耐地说道：“除非有奇迹出现。”
随着“嗖”的一声，Dick的球就高高飞了出去，最终落在了球洞不远之处。Dick的这一球打得相当不错，以至于在电频车里坐着的Dennis都不禁探出头来看个究竟。看来，Dick很有可能以标准杆完成此洞。
我上前准备挥杆的时候，Dick并没有走开，他还在一旁站着。我估计他一定是盼着我一杆把球打进湖里。这样的话，他也许能在此洞追回上一个洞多打的两杆。其实，只要他答应我撤回自己对条条顺贷款申请的批复，我打二十个球进湖里又何妨？
趁今天的天气正好，凭着以往在此洞挥杆的肌肉记忆，我愿意赌一赌运气，让奇迹出现。
“Dick，奇迹能否出现视乎你愿不愿意去尝试。”我说。
我把杆面尽量展开，然后稍微扭腰、转身，以匀速向球击去。球立刻在空中画出一记很大的弧线。我全神贯注地盯着向果岭飞去的球，完全忘记了自己还一直保持着收杆的动作。直到看见我打出去的球像自由落体般垂直坠入球洞，又弹了起来，然后又掉进球洞，又弹起来，又掉进球洞；直到最后再也看不见球弹出球洞。
“Bravo！！！”Dennis冲了出来。
“奇迹！简直就是奇迹！”Dick惊叹道。
两名球童也跟着吃惊地欢呼了起来。我们身旁的几棵树上顿时传来了声响。原来是树上的鸟儿受到了惊吓，连忙拍打翅膀飞了出来。它们飞过果岭躲到对面的树林里去了。
我也感到十分意外，没想到真能一杆就把球打进洞里。我看了看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的Dick，说道：“我们得勇于去尝试，奇迹才能出现。”
我兴奋地长吐了一口气。
此时，Dennis已经开了一瓶威士忌，拿着水晶杯朝我们走了过来。
Dick接过酒杯后，用手轻轻摇晃着。他略有所思地盯着杯中的酒看了片刻，然后自言自语地嘀咕道：“有意思，有意思。”
“怎么样？Richard刚刚那一球能让你告老归田了吧。”Dennis故意挖苦道。
我知道Dennis话中之意其实仅仅是想在高尔夫球方面打击一下Dick。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的话起到了一石二鸟的作用。
“Richard果然如你所说的那样，不仅球打得好，见解还十分独到。今天他可是把我压在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了。”Dick说完，过来跟我碰了碰杯。
“那你是准备撤回对条条顺授信申请的批复？”我好奇地问道。
Dick抿了一口酒，耸了耸肩，说道：“因为不能不批，所以撤销是不可能的。”
“难不成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这笔贷款变成烂账吗？”我着急地问道。
“烂账？”Dick看着我，大笑了起来。
这时，Dennis上前一步，用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悄声说道：“授信额度虽说是批了。但能否成功提款又是另一回事了。”
“还能这样玩？”我惊讶道。
“看来你打工没有你打球打得那么好。”Dick朝我耸了耸双眉。
“走走走，去果岭。”Dennis催促道。
后来，条条顺这个话题就结束了。Dick坐在车上的时候偶尔还是会皱着眉头看一看黑莓手机，但他已经没有再骂脏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