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昭公二十五年九月,在鲁国曲阜上演的这场国君攻打季氏失败逃亡齐国的事件发生时,孔子在曲阜兴办的私学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那时的贵族子弟都进入官学,孔子兴办的私学主要是面向社会底层,拜孔子为师的人还不用交学费,只需向孔子交一束干肉做见面礼即可。有些学生原来品行不端、做过坏事,孔子也不拒绝,经过他的教导,这些人都走上了正途。有个学生名叫颜涿聚,曾经是梁父大盗,后来到卫国和齐国做了官;孔子的学生子路好勇力,原来也是一个歹徒,还曾经欺负过孔子,被孔子诱导收为弟子,后来还成为了孔子的铁杆弟子和知心朋友。
孔子的私学越办越兴旺,前来拜师求学的弟子也越来越多,一些其他诸侯国的青年子弟也都远道投奔到孔子门下。在孔子的知名弟子中,有许多来自其他国家,如端木赐(卫国,字子贡)、言偃(吴国,字子游)、卜商(晋国温邑,字子夏)、颛孙师(陈国,字子张)、公皙哀(齐国,字季次)、高柴(齐国,字子高)、巫马师(陈国,字子期)、梁鱣(齐国,字叔鱼)等不下数十人。鲁国三桓之一孟僖子在鲁昭公二十四年临终之前留下遗命,让他的两个儿子孟懿子和南宫敬叔拜孔子为师。
孔子的私学,在当时开启了豪门贵族之外的青年求学之路,打破了只有贵族子弟才能了解历史、学习礼仪和法度、音乐占卜、练习驾车、射箭的惯例,为社会青年打开了求学上进、走入仕途、经商办学的一扇新门,这在春秋时期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创举。
鲁昭公二十五年发生的这场内乱,对于孔子来说,并不感到惊讶。当孔子听说季氏“八佾舞于庭”时,就说过:“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八佾之舞是只有周天子才有权使用的乐舞,周王室因为鲁国开国之祖周公旦对周朝有大功,特别允许鲁国国君在宗庙祭祀周公时可以使用八佾之舞。而季孙氏作为鲁国大夫,并不是国君,竟然在自己的府中用“八佾”的规格来演奏乐舞,这让孔子感到忍无可忍。时隔不久,三桓在祭祀祖先时,竟然唱着《诗经·周颂》的《雍》这篇诗歌撤除祭品,《雍》也是只有周天子才能使用的礼节,孔子得知后气愤地说:“‘相维辟公,天子穆穆’(《雍》中诗句),奚取于三家之堂?”(《雍》诗中说:“四方诸侯前来助祭,主祭的天子庄重肃穆美好。”这样的诗句怎能在三桓祭祖祠堂上出现?)
面对鲁国内乱之后的险恶局势,孔子对鲁国的政治局面彻底失望了。他在鲁国兴办的私学虽然方兴未艾,但在内乱之后,由于季氏的高压统治,已经难以持续下去了。于是,孔子决定暂时离开混乱的鲁国,在鲁昭公二十六年初,到齐国去另寻发展,希望能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孔子刚到齐国的时候,年龄三十五六岁。他到了齐国都城临淄,首先投奔了齐卿高昭子,并做了高氏的家臣,希望能够通过高昭子的引荐,拜见齐景公,陈述自己的政治主张、施展才能。然而,当时齐国的境况比鲁国也好不到哪里去,世卿专权的问题也非常突出。高氏、国氏、陈氏三大家族都是齐国累世执掌大权的巨卿,齐景公在政治上多亏了有贤相晏婴帮助支撑局面,在这种形势下,孔子要想在齐国施展才能,是很困难的。
果然,孔子到达临淄后没多长时间,齐景公听说了他学识渊博,连鲁国三桓之一的孟懿子都拜他为师,便召见了孔子,向他询问如何才能治理好一个国家?孔子答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作国君要有君主的样子,作臣子要有臣子的样子,作父亲要有作父亲的样子,作儿子要有作儿子的样子。)孔子这是在强调,要想维护社会秩序的正常运行,需要建立一套完整严密的等级伦理关系。
齐景公听后大加赞赏,他仔细打量着孔子这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见他身穿白色布衣,身材高大,举止优雅,从心底生出了悠悠然的好感。他缓缓说道:“夫子不愧是宋国公室后人、鲁国将军陬邑大夫之子,风雅俊秀,见解深邃!如果一个国家,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即使国库的粟米再多,寡人又能吃得上吗?”
说完转头对陪坐在一旁的国相晏婴说:“寡人与上大夫都老了,像夫子这样的青年才俊,正是齐国需要的啊!上大夫可与夫子多多交流。”晏婴躬身领命,后来晏婴与孔子就治国理政、天文地理、《诗》、《书》、《易》、《礼》进行了多次的交谈,上大夫晏婴已经年逾七十,对齐国的社会政治有着深刻的认识,他对孔子的学识、洞察力和才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几个月后,齐景公再次召见孔子,晏婴作陪。齐侯问孔子:“夫子来到齐国有些时日了,说到治国之道,还请夫子针对齐国的时弊以教寡人!”
孔子的回答极有针对性、又非常简洁,他回答道:“政在节财。”这个回答切中要害,齐国的达官贵族们穷奢极欲,普通百姓却日益穷困。齐景公本人就极端奢侈,宫中养马四千匹;宫室、苑囿、服饰等方面奢华无度。他为了修筑“路寝之台”和离宫,大兴土木数年,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百姓为此怨声载道。
齐景公听完孔子的精辟之语,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对孔子的才能更加佩服。在孔子拜别出宫后,齐景公征询国相晏婴的意见,他想将齐国的尼谿之田赐予孔子,留他在齐国做官,国相晏婴却提出了相反的看法。晏婴并不否认孔子的博学多识和治国才干,但他是讲求实际的政治人物,在与孔子交流多次后,他觉得孔子的政治主张力求变革齐国的奢靡风气,恢复周礼,将会受到国氏、高氏、陈氏等世卿大族的抵制,难以实现。
晏婴对齐景公说:“儒者奸诈狡猾,能说会道,不敢相信;他们高傲任性,自以为是,难以驾驭;他们对丧事特别看重,竭尽哀情,为了葬礼的隆重而不惜倾家荡产,齐国不可令这种风气蔓延开来。他们四处油嘴滑舌,跑官要官,抱着这样的目的,根本不可能为国家着想。周王室衰微,繁复的周礼已被淘汰多年,现在孔子又主张恢复这些仪容服饰,详定繁琐的上朝下朝礼节,刻意于繁文缛节,就是几代人也学不完,毕生都搞不清楚。国君用儒家这套办法改变齐国的风俗,恐怕不行。”
齐景公最听上大夫晏婴的话,听国相这么一说,也就不再提任用孔子在齐国做官的事了。孔子在齐国无法施展自己的才能,也感到很失望。尤其是有一天,听说齐国各大家族要加害孔子,齐景公对孔子说:“吾老矣,弗能用也。”(寡人老了,不能任用夫子了。)这等于是对孔子下了逐客令,孔子只好又带领弟子们离开了齐国,返回鲁国。他们得知齐国大族要加害于孔子,走得很急,米都淘好了,还没来得及下锅,就匆匆赶路了。
孔子一行前前后后在齐国临淄逗留了一年左右,由于没有官职,也没能到郓城去拜见国君鲁昭公,只好回到了季氏当政的鲁国都城曲阜。
孔子一行还在齐国的时候,鲁昭公二十六年冬季,临淄的星空中划过了一颗彗星。齐景公马上命人去祭祀消灾,晏子劝谏道:“没用的,只能招来欺骗。天道不可怀疑,祭祀何用?而且天上有彗星,是用来扫除污秽的。国君您没有污秽的德行,又何必祭祀祈祷呢?如果德行确有污秽之处,祭祀祈祷又能减轻什么呢?《诗》曰:‘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国。’(这位周文王,小心恭敬。隆重地事奉天帝,求取各种福禄。他德行不违天命,接受四方国家。)国君您没有恶德,四方的国家将会聚集到齐国的周围,还怕什么彗星?《诗》还说:‘我无所监,夏后及商。用乱之故,民卒流亡。’(我没有什么借鉴,要有就是夏朝和商朝。偶遇政事混乱,民众终于流亡。)如果德行违背天命而混乱,百姓终将流亡。即使再命太祝、太史祭祀祈祷也没有用。”齐景公又一次被晏子的话说动了,于是打消了祭祀消灾的念头。
此时的齐景公和晏婴都已年迈,就像当年的齐桓公和管仲一样。孔子离开临淄返鲁之后,齐景公在宫中路寝与晏婴闲聊,他对晏婴说:“这路寝宫殿多漂亮啊,谁还能拥有这样的宫室呢?”
晏子问道:“敢问国君,您的意思是?”
齐景公说:“寡人以为,有德之人才配享有此等宫殿。”
晏子答道:“照国君所言,那应该是陈氏吧。陈氏虽无大德,但是对百姓有施舍。豆、区、釜、钟这些量器,从公田征税就用小容量的,向民众施舍就用大容量的。国君征税重,陈氏施舍多,民心都向着他们了。《诗》曰:‘虽无德与汝,式歌且舞。’(虽然没有美德给你,至少让你唱歌跳舞。)陈氏施舍,百姓都为之唱歌跳舞了。您的后代如果稍稍怠惰,而陈氏又不灭亡,那么他们的封地就变成国家了。”
齐景公听晏婴这么一说,赶紧问道:“那怎么办呢?”
晏子说:“只有礼可以阻止。如果合于礼,家族的施舍不会扩大到全国,百姓不迁移,农夫不挪动,役工商人不改行,士不失职,官不怠慢,大夫不贪墨。”
齐景公感叹道:“是啊!寡人是做不到了,但寡人现在知道,礼是可以用来治理国家的。”
晏子接着说道:“礼可以治国由来已久,与天地同在。国君慈善、臣下恭敬、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婆婆慈爱、媳妇顺从,都是合于礼的。诸位先君从天地那里继承了礼以治理百姓,所以崇尚礼。”
齐景公听晏子讲了德与礼,也赞同应该以德和礼来治国,觉得并不一定要采用孔子儒家的那一套。然而现在来看晏子推崇的以德和礼治国的理念,又与孔子的儒家思想有什么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