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望北镇的青天

震海军士兵们吃力的将麻袋合力抱上船舱,麻袋上系着粗大结实的麻绳,麻绳一头已顺着船舷探入浑黄的河水中。

等来了麻绳上传来的讯号后,士兵们将麻袋推出船舱,摔入水中。

麻袋装满了二百余斤重的石块,沉入水中后像一个沉重的秋千,划着弧线向水底沉去。

而麻绳的另一端系着锋利的钩爪,已由水兵营正副指挥使陈杰、邓子恢率水兵潜游至车船底,牢牢的钩住了车船水线以下的船壳。

两百余斤的配重被河底暗流冲刷,麻绳瞬间绷直,钩爪轻易的将车船撕开一个大口子。

海船上没有装载一粒盐,麻袋里装的全是石头。

为了验证两百斤坠重顺利撕开船底木壳,陈杰与邓子恢这段时间趁夜带着水兵反复在河里演练,直到水下与船上的士兵配合默契,万无一失。

杨进在水寨听闻黄河上一边倒的战事,大怒。

孔繁熙这狗贼竟然敢拖杜知府下水!

退兵已是不可能了,这么惹身骚回去,杜知府那里怎么交差?

杜知府刚愎自用,同样杀人如麻,还是在朝廷征伐燕京的宣和年间,燕人南逃入沧州,当时任沧州知府的杜充将这些燕人当奸细大肆捕杀。

“这样吧,丁统制你即刻派兵渡河,亲自联系朴雄、陈麻子、飞刀刘、潘大炮等首领,征用他们的船,横断黄河。”

杨进抓头抓脑,烦不可耐。

丁进犹豫片刻,提醒道:“都统,如此一来,咱们就要正面与沈放决战了……您觉得这样妥当么?”

“妥当?”杨进睁大了眼,“那你他娘的给出个更好的主意!我在杜知府面前已拍着胸脯保证,不拿下沈放提人头回去见杜知府。”

“都统,西军正是气势如虹之时,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可您瞧孔繁熙那狗贼在沈放面前顶不住一个照面,咱们这两万将士什么能耐您也清楚啊。”

“你是说,再多的人也是肉包子打狗?”

丁进点点头:“都统您想想,西军还有数千如狼似虎的铁骑在江北掠阵,还没下场参战呢。且孔繁熙这狗东西将咱们扯了进去,打败了沈放自然是好,打不过,咱们横竖都是个死呀。”

杨进瞪大了眼:“丁进,你他娘的到底想说什么?合着本都统里外不是人了?”

“都统,也不是没个对策。现在咱们被架上了火炙烤,这把火是孔繁熙点起来的,与咱们关系可大可小,只要应对得当……”

丁进将自己的方略悄悄的道了出来,杨进听得一脸狐疑,一时难以断决。

丁进的自保之计,动静太大了,搞不好将士们都要上断头台啊。

“丁进,你我家人还在大名府,要是惹恼了杜知府,你我家人不得被他屠了?”

丁进摇摇头:“都统,这事咱们可以当成筹码,事情紧急,不得已而为之罢了。您再看当今的时势,康王信王花落哪家还不好说呢,咱们败军之将不言勇,总好过舍了命替人挣功劳吧。”

杨进来回急走,焦躁不安。

这时,水寨外跑进来一个士兵,大声高呼。

“禀都统,大事不好了,南边出现一支西军骑兵,怕有两千人之多。”

杨进巨震:“南边怎么会出现西军骑兵?丁进,北边滹沱河边上的西军骑兵真没动静?”

丁进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都统,真没动静啊,朴雄、陈麻子他们更上心,眼都不眨一下呢。”

杨进懊恼不已:“他娘的,早听说沈放用兵如神,咱们的行踪怕早被他摸清楚了。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

丁进连忙应道:“刚才末将所言,都统要考虑了。”

杨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眶瞬间都充血了。

“丁进,你马上安排几个心腹之士赶回大名府,向杜充报捷。同时想尽办法把重要将领的家眷悄悄弄出来。”

杨进想了想,又补充道:“要大张旗鼓的揍捷,就说沈放已被阵斩,如此才能安全的将家眷带走。记住了,轻装简从,别他娘的稀罕那几个钱!”

丁进自然拎的清轻重,马上将此事吩咐下去。

“丁进,陈麻子、朴雄他们的船照征不误,架势还是要摆开了,免得盛夏时节菜贱不值钱。”

“放心吧,这事交给末将去办,这事都统勿须担心。”

……

“陈麻子,船都处理好了没有?”

“放心吧,朴大哥。任谁上了船也发现不了,还能用一阵子才散架。潘大炮他们也贼溜得紧,我将话放出去,他们大不离都作壁上观,照办!”

“嘿嘿,老子不惹事,事是它自个儿出来的。”朴雄抓起酒壶,对着壶嘴一吸,嘴巴吧唧吧唧的品咂着。

没多久,一个小喽啰跑了进来。

“朴头,丁统制亲自摸了进来,说有要事商量。”

朴雄蹙眉:“可被西军发现了?”

“没呢,从河汊背后的林子里摸进来的。”

“好,老子去见见,这尊大佛还不能得罪。”

朴雄与陈麻子从茅房里出来,快速的向寨子后面的密林走去。

“什么,丁统制要征集寨子的大船?”

听了丁进的话,朴雄与陈麻子对视一眼,极力隐藏着焦虑。

陈麻子连忙拱手解释:“丁统制,咱们这几条破船,年久失修,怕入不了丁统制法眼。”

丁进本就事急,哪里还听陈麻子解释,怒道:“陈麻子,你是不是嫌脑袋太安稳了?要不要本将卸了它下来在泥巴里歇歇?”

“不是……丁统制,这几条船真的可能,我说的是可能啊,可能坏了。”

“放你娘的狗屁,前几天你还用船抢了张铁山的粮食,这才几天就把吃饭的家伙整坏了?”

陈麻子腆着脸,道:“丁统制,我与关大哥是铁定要支持您的,再说了,杜知府还是朴大哥表舅呢……”

丁进脸一横,骂道:“知道就好,现在西军已摸到了望北镇背后,火烧眉毛的事,你他娘的还记得杜知府这个表舅了。”

朴雄连忙出来打圆场,陪笑道:“丁统制息怒,船,一艘不少都交给大元帅府军使用,我与陈麻子兄弟俩也是义气之人,绝不含糊。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弟兄们就靠这几艘破船在这望北镇讨生活,万一要是击沉了……”

丁进猛拍胸脯:“本统制给你保证,坏一艘赔一艘!”

朴雄点头哈腰,眉开眼笑:“那就成,那就成。不过这船咱们寨子的弟兄不方便划出河汊,西军的眼睛可毒呢。”

“不用你操心,你只负责将江北的船都解了缆,我的将士自己会撑出来。”

朴雄大惊:“江北全部的船?丁统制不会想用它们走路吧?”

丁进斜眼瞪了朴雄一眼:“就你这副德性,什么时候能成大事?”

朴雄连忙陪笑:“朴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嗯……罚酒三杯,三杯!丁统制要不先喝两杯?”

丁进甩手急走,哪里有时间跟朴雄这种滑头废话。

丁进这次渡江,为了不暴露行踪,只带了几百人,他费了不少功夫才将江北的船弄到了望北寨水寨。

黄河河面上的战事不断的传来。

孔繁熙的车船被西军破坏得差不多,水战战场甚至响起了几次剧烈的爆炸声,声震十里。

杨进识货,听出来这是西军才有的震天雷。

孔繁熙不知道哪里来的血性,将水寨里的船都调去前线,大有与西军鱼死网破的架势。

不足一个时辰,满河都是望北寨匪兵的尸体。

而西军的海船上根本没什么海盐,船里藏的全是士兵,水性了得的西军士兵不比孔繁熙手下少……

“都统,看来真中了沈放的诡计了。孔繁熙这狗东西肯定有什么事瞒着咱们,朴雄那几个蟊贼贼溜的很,打死也不肯派人帮忙。”

丁进带着几十条大大小小的船回来,汇报了北边的情况。

杨进身为主帅,已被逼到了角落里,只能放手一搏了。

“丁统制,别管那些蟊贼,命士兵们登船,以铁索链船,摆出架势来。”

这是丁进出的对策,丁进自然知道怎么操弄,出了茅屋,大声喝令士兵们登船。

而在朴雄的寨子里,陈麻子唤来了飞刀刘,潘大炮等匪首,紧张的商议着对策。

“朴大哥,咱们弟兄几个这次都听你的,你说往东咱绝不往西。”

潘大炮生的五短三粗,一身肌肉倒是鼓鼓的,非常有力量感,平日里说话就响亮,这时他开了口,其他寨子的寨主纷纷附和。

朴雄凭着表舅杜充的名头,俨然成了这些匪首的领袖。

“潘老弟,莫慌!两虎相斗,它必有一伤。咱们现在是坐山观虎斗,沈放与杜充还没斗出个明白来,咱们只需管好自己的弟兄,看紧寨门。”

飞刀刘蹙眉道:“朴大哥,咱们也得看远些,杜充那几个统制官要是打赢了尚好,孔繁熙损兵折将成不了气候,正好替了他的位置。”

“可从目前的架势来看,沈放更狠些,杨进就算把他那两万士兵都搬到河里与沈放对决,恐怕也不是对手。”

“这事儿就来了。沈放可是个狠角色,他若赢了,还有咱们弟兄分一杯羹的份吗?”

陈麻子等听了觉得有道理,频频点头。

朴雄放下酒壶,吧唧了一下,笑道:“飞刀刘,你既然说看远些,那我就再说远些。沈放才与金军大战十几场,照理说,正需要休兵休整,可他却大张旗鼓的东进沧州,为的是什么?”

潘大炮脱口而出:“为了盐。”

朴雄满意的点了点头:“没错,就是为了盐。要知我大宋最挣钱的买卖不在乎就盐、铁、茶,绸缎粮食还排在后头呢。”

“沈放选在这个时候杀入沧州,我大胆的估计一下吧。他是为了霸占河北,更是为了钱!”

飞刀刘纳闷道:“可是我听说,他把金军打残了,金军手里大量的金银财宝都被他抢了去,他不缺钱啊!”

“哼!飞刀刘,这层关系你又不懂了。人家沈放眼里的钱,不是你兜里那几个臭铜板。哥儿几个想想,关于康王和信王,坊间传闻最多的是什么?”

潘大炮马上又抢下了问答题:“他弟兄俩互掐。”

“嗯,”朴雄哈哈一笑,“这就合理解释了沈放为啥会急于东进了。”

朴雄环视了诸寨主一眼,道:“以我估计,大变局马上要来了。哥儿几个眼睛都擦亮了,看清楚形势才有酒肉吃。”

此刻,朴雄俨然化身为高瞻远瞩的雄才大略之士,看向众寨主的眼光再也不是醉眼朦胧,而是雪亮雪亮的,仿佛他亲舅变成了沈放。

陈麻子一拍大腿,哈哈大笑:“朴大哥,看来咱们这船借对人了,事儿也办得漂亮。待他们斗得差不多了,我陈麻子豁出去了也要下场砍他丁进两刀。”

朴雄神秘的笑道:“你以为你大哥眼里只有酒啊,老子肚子里装的是江湖,装的是世道人心。”

经过朴雄提醒,众寨主纷纷大赞朴雄的英明,不声不响就在沈放面前立了一件大功。

朴雄几个在寨子里一边吃酒一边畅快淋漓的构想未来,孔繁熙却已是两眼冒烟,满大江的黄河水也浇不息他心头的火焰。

与西军的战斗打到现在,没有见到杨进派出一兵一卒,朴雄、陈麻子那些点头哈腰的酒肉朋友更是将按照缩到了屁股眼里。

他被出卖了。

彻底的被曾经的盟友出卖了。

西军的水鬼甚是可恶,不断的从河中爬上车船,将本是为对面海船准备的蓬蒿草点燃,车船冒出浓烟,橘红色的火焰从浓烟中吞吐,炽热的火焰逼得弟兄们纷纷跳河。

孔繁熙手里只剩下三艘车船,放眼望去,满河的残船碎木,触目皆是死去弟兄的尸体。

这些匪众也已杀出了真火,三五人,十几人爬上无人快船,不顾头顶嗡嗡直响的箭矢,凶狠的向高大的海船冲来。

西军海船上的船工、纤夫不知何时已成了全盔满甲的士兵,士兵们弓弩长射,鱼叉长枪近戳,匪众们的勇敢不过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李纲已从船舱里走上了船艏,王小乙领着十余名士兵寸步不离的守在他身边。

“国守,这就是你所说的体察民情?”

“额……李少宰,可能沧州民风彪悍些吧。”

“哼,你怕不仅仅是要对付几个土匪吧?”

孔繁熙命匪众大声吆喝,大呼杜充甚至康王殿下抛出重金,全天下悬赏沈放的人头。

李纲耳不聋眼不瞎,自然听出了异常。

这个悍匪的背后,估计还有大元帅府军在撑腰。

而沈放,早已将这一切安排的明明白白,他邀自己绕了一大圈,不过是想让自己看戏而已。

沈放依然是一身儒士装扮,背手傲立。

“李少宰,您瞧那边,大河的上游,是不是有许多船?”

“嗯,老夫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大名知府杜充的军队吧。”

沈放手搭凉棚,道:“我想也是,孔繁熙的人都快打光了,主子该出场收拾残局了。”

远处宽阔的河面上,遮天蔽日的大小船只拥塞了整条河道,巨大的船队正缓缓的朝西军的海船驶来。

“哎,李少宰,咱们大宋哪个州县有市舶司。”

“明州、温州、台州、婺州、泉州、广州皆有市舶司。”

沈放指着仅剩的三艘车船,朝隔壁海船的范文龙大呼。

“范指挥使,那三艘车船别给弄沉了,那可是个大宝贝。”

“好嘞,末将也觉得毁了可惜。”

沈放呵呵笑道:“去吧,孔繁熙那老贼估计也蹦跶不动了,宰了他。”

沈放说这话时,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巨盗孔繁熙只是一只小蚂蚁。

“国守,匪兵喊话,称康王要买你人头,是什么意思?”

李纲不关心车船,他只关心康王与信王,二王看似并未有正面冲突,甚至一度合谋共同将桀骜不驯的西军废了。

如今,怕过不了多久,二王争斗之词将传至天下。

而眼前这个宣称“天子守国门”的沈国守,正是这场斗争的始作俑者。

沈放回首一笑,道:“巨盗的话,能当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