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织织没能长成她所期望的那种“特别的人”,那种不需要借助外力的优秀的人。
她没能成为优秀的人让她很恐慌,让她一度失去在生活的洪流里扎根的力量。
她感到自己居无定所,既无法融入城市也无法回归乡村。
她想起小时候放学回家的日子。从镇上的学校回家,她需要从柏油马路走到水泥马路再走到普通马路。一路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有她一个人在黄泥马路上和即将落山的夕阳赛跑。太阳微红的脸颊随着松树林向后退去而泛起摇摇晃晃的波澜,世界安静得只有她和黑色树干后橘红色的太阳。
她觉得全世界的太阳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太阳只看着她一个人,太阳在追着她跑。
到二龙山山脚下,她会抓住书包背带大喊一声:“花花!我回来啦。”
目之所及的茂密而翠绿的二龙山依旧保持着静谧,并不会回答她。在但目光无法到达的林荫之下,有一道迅捷的闪电正在朝她奔来。
那是她的花花。花花是世界上最漂亮、最懂事的小狗。沐织织上幼儿园之前,是抱着花花长大的。她从不吃肥肉,可是花花喜欢。家里炒肉的时候,她会在爸妈的注视下夹一块亮晶晶的肥肉,端着碗站起身“不经意”地走到花花最喜欢的洗衣板附近,看花花摇着尾巴吃肉。这样的事情,在她的童年重复过很多遍。只要她叫花花的名字,花花就会抬起头侧着耳朵满脸开心地看着她。
就像现在这样。花花看见她时快乐得不能自已的吠叫和旋转让她生出了对狗狗的无条件的喜爱和包容。
家里还有一个捣蛋鬼弟弟。他有这蓬勃的探知欲,干了许多连好奇心强的沐织织都想象不到的大事。他看到了插线板上有洞,于是找了一根铁钉把那个洞填上。电流顺着铁钉流动,铁钉好像变成了要人的刺猬一般,扎得人生疼。没过几天,爸爸在修理家里的电路。刚刚学会直立行走不久的他,精准地从一堆废弃电线里捡起了最长的那一根通电的电线,并用肉乎乎的手掌握住了,然后他的手掌心被电烧了一个黑黑的小洞。将近两个月,他都把自己的右手握成拳,像河蚌护着带给它疼痛的石子,谁也打不开......
小时候的沐织织常常一个人走路,可她从不觉得孤单。静谧的大山和柔软的白云还有自由行走的她都是这世界自然而然的部分。
那所一个年级只有两个班的小学校里,最繁忙的是课间卖零食的小铺子,整个学校所有的小朋友都涌入了只有半间教室大的小卖部。小卖部所在的食堂是远离教学楼的。十分钟的时间,小朋友们需要完成下楼、冲刺、从人堆里挑选零食、向唯一的老板结账再上楼回到教室的一系列动作。
沐织织没有办法拒绝小卖部。不管是上学路上的,还是学校里面的。让她在学前班就熟知十以内加减法的不是别的,正是小卖部以“角”为单位的物价:“黑又长”辣条是一角钱两根,“北京烤鸭”辣条是五角钱一包,橙子味棒冰是两角一根,冰淇淋是五角一个,可以喝一下午的橙子味冰水是五角一包......她每天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对自己所拥有的整整十角钱做规划的时候。
但其实她爸爸妈妈只希望她对那一块钱做一种安排——用这一块钱在午餐时间到食堂卖饭的窗口买饭吃。而不是早晨在去学校的路上就被路边老奶奶开的小卖部的一颗喔喔奶糖诱骗着花掉了五角,在这个大课间又来到小卖部找两角钱的苹果味的棒棒糖。
“哎,你的棒棒糖给钱了没有啊?”她被老板叫住。
“给了呀。我刚刚举着给你的,是他们太挤了我才一直在后面出不来。”
老板看着沐织织手里捏着的绿色的两角钱,皱起眉头看着她因为紧张而涨红的脸颊,“你是不是给了哦?是不是想趁着人多......”
刚刚是老板自己从她手里把钱拿走的,她自己不记得怎么能冤枉她呢。太过分了!
沐织织羞愤又委屈,想要把这个棒棒糖扔掉踩碎然后一走了之。她要给这个老板一点颜色瞧瞧。
“这个孩子不得。我班上的,平时乖得很,你放心好了。”老板旁边原来还坐着一个女老师在帮忙老板收钱。
是她的数学老师,彭老师。
“哦哦好。”老板转头争分夺秒地去收其他孩子手里的钱去了。
彭老师的腿被开水烫伤了,平时给他们上课都是拄着拐杖上的。在刚才之前,彭老师一直坐着。沐织织专心致志地挑选自己的棒棒糖,所以没有在人群里看到她。她之前一直觉得彭老师报名的时候一页一页检查她作业,是觉得她是不爱写作业的坏孩子,是不喜欢她。没有想到彭老师原来觉得她这么好!
后来只要一想到彭老师,沐织织都觉得自己心里甜滋滋的。
整个小学时代,她都是个乖女孩。
六年级后,她告别了小学对她无限包容的温柔的女老师们,到了令人讨厌的初中。她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让她感到被讨厌的老师——初中班主任。很快她在高中就遇到了第二个——高中班主任。非常巧的是,这两位班主任都是男的。初中班主任告诫她的闺蜜:“你不要和沐织织一起混,成绩会变差的。”高中班主任说:“高考的时候大放异彩的往往就是你这种平时不太起眼的学生。你读个师范学校吧,老实说,除了师范我也想不到你适合读什么了。”她初中虽然骗过保安偷溜过校门,但是并没有耽误她的学习,她是被保送进入高中的。高中三年她的奖学金就没有断过。
她对这些老师的讨厌都源自自己的自命不凡,得不到他们的重视和呵护。进入大学时自己的平凡让她觉得这些讨厌的人说的在后来好像都应验了,所以开始痛恨未能让他们刮目相看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