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少校

又是一个晨曦。

塔尔顿少校站在甲板上,双臂搭上船舷,任凭海风将他的额前短发吹得不停摇摆。

远处,狭长的海岸线在淡淡的雾气里若隐若现,像一幅未完成的水彩画,被晨光晕染出朦胧的轮廓。

此前他问过圣玛丽号的领航员兼副官内克,大概再有半天,圣玛丽号就将抵达此行的终点——位于特拉华湾沿岸的某个天然码头。那个码头藏在茂密的红树林深处,只有经验最丰富的领航员才能找到入口。内克说这话时,正在用一把小刀削着木雕,那是一只展翅的信天翁,翅膀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经纬度坐标。

刚被俘的前两天,塔尔顿少校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注视着海平面。

他期待着在北美殖民地沿海巡航的英国皇家海军能够发现圣玛丽号的踪迹,期待着看到那些熟悉的米字旗在晨雾中显现。

他甚至已经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当皇家海军的战舰靠近时,他要如何骄傲地给予劳伦斯准尉以俘虏待遇——就像对方曾经给予他的那样。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少校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期待皇家海军的出现。

相反,他渴望继续留在圣玛丽号上,继续观察这艘船上让他为之着迷的地方。

不是那精良的武器,不是那坚固的船体,而是那些鲜活的人。

晨雾中传来劳伦斯准尉的笑声,塔尔顿转头望去,看见他正在和一群年少的水兵说些什么。

水兵们簇拥在他身边,脸上展现的笑容,就像是在看待兄长一样。

阳光穿过雾气,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随着日头不断上升,在甲板上操练活动的水兵和自由号船员们也越来越多。

而他却像是一座孤岛,人流在越过他时,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不过少校也不以为意。

本来他就是一个外来者,一个俘虏。

他被“孤立和无视”,反而更能让他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这艘独一无二的战舰。

是的,他曾看见六个水手围坐在主桅杆下,当中站着个满脸雀斑的年轻人,脖子上系着褪色的红领巾。

“昨夜值更时,詹姆斯把最后半壶淡水让给了发烧的博德。”

年轻人举起个锡壶,壶身在夕阳中泛着钝钝的光,“按公约第三章第七条,他该得双份朗姆酒。“

掌声像浪花般漾开,瘸腿的厨子从底舱抱出酒桶时,塔尔顿注意到桶身上用炭笔画着歪扭的天平图案。

更让他震惊的是午后的惩罚现场。当那个偷懒没有执勤的大个子被押上甲板时,审判他的不是军官,而是个独臂的老水手——他曾是海盗船船长。十二名随机抽选的水手组成陪审团,其中竟包括几天前刚入伙的海盗。

判决结果公布时,受罚者自己走向禁闭室的模样,让塔尔顿想起伦敦街头自愿走上囚车的宪章运动者。

他数过七次潮汐周期,发现圣玛丽号的军官会轮流替病员值夜班。

某次暴雨夜,他亲眼看见水手长蹲在底舱,用象牙烟斗柄为一个年轻水手挑出脚底的木刺——这在他服役的轻骑兵团,足以让士官长挨二十鞭。

暮色降临时,他撞见最魔幻的场景:劳伦斯准尉坐在艏楼上,帮少年尤利西斯修补被海风撕裂的画布。士兵们三三两两经过,有人随手把半个橘子放在准尉脚边,就像给老朋友捎带礼物。这个本该象征权威的男人,此刻袖口沾满颜料,认真研究着如何用鲸鱼胶固定画框。

“您似乎很困惑。”

潘恩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塔尔顿转身时,发现这个衣装笔挺的中年人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可可,杯沿还沾着面包屑——显然是从水手食堂弄来的。

潘恩是在圣玛丽号上,他唯一能够与之对话的人。

他们都来自英国。

当下,两人虽身处不同的阵营。

但并不妨碍他们交流。

比起船上带着各地不同口音的法语,他更愿意用英语和老乡交流。

“他们的纪律...比皇家海军更高效。“塔尔顿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没有劈头盖脸的训斥,没有残忍无情的鞭刑,甚至没有明显的上下级之分。“

“知道为什么禁闭室从来不锁吗?“潘恩抿了口可可,浓郁的香气混着海风钻进塔尔顿的鼻腔,“因为他们建立了士兵公约,一个用来约束彼此的合同,规定了人们的权利和义务。这让我想起两百年前,当五月花号第一次抵达北美的普利茅斯时,他们经过讨论,签署了一份文件《五月花号公约》。”

塔尔顿点点头道:“我曾听说过,但并不知道详细的内容。”

“这份契约只有200个单词,却是北美第一份成文的契约。”

潘恩的声音随着海浪的节奏起伏,“为了上帝的荣耀,为了增强基督教信仰,为了我们国王和国家的荣誉,我们远渡重洋,在弗吉尼亚北部开发第一个殖民地。我们在上帝面前共同立誓签约,自愿结为民众自治团体。”

“而圣玛丽号上的士兵公约,”潘恩的目光投向远处正在操练的水手们,“虽然是用粗糙的炭笔写在橡木板上的,却有着同样的精神内核。他们约定:每个水手都有权参与决策,每个非军事以外的决定都需要多数人同意;任何人不得因出身或过往而受到歧视;在危难时刻,强者必须优先保护弱者。在此基础上成立的士兵委员会以平等、自由、互助为准则,共同维护这艘船上的秩序与安宁。”

塔尔顿若有所思。

“有意思的是,这两份公约都诞生于动荡之中。《五月花号公约》签署时,移民们正面临严冬的威胁;而圣玛丽号的公约,则是在一场差点颠覆舰船的暴风雨之后,由劳伦斯准尉发起并签署的。”潘恩说。

海风突然转强,吹乱了潘恩的头发。

他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海岸线,轻声说道:“或许这就是历史的奇妙之处——当人们面临绝境时,往往会迸发出最耀眼的人性光辉。无论是在普利茅斯的荒原上,还是在这艘漂泊的战舰上。“

塔尔顿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他想起昨天傍晚,看见一个年轻水手自愿替生病的同伴值夜。

那一刻,月光照在水手胸前的铜制徽章上,折射出的光芒竟与潘恩眼中闪烁的光亮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