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书言后事,步伟赠药

世间最复杂的关系,大抵就是父子关系…

余道明忽然无法言语,满脸晦暗,悲戚、茫然,猛然间好似苍老几十岁一般,终于,他颓然叹气,酝酿许久,开口便是:

“成儿,当你阅尽此简之时,为父已然坐化矣…”

“吾生平不恶,死后必不坠阿鼻地狱,为求筑基,坦然而逝,莫要因我之事,误了你修行进度,如是一来,为父方可含笑九泉…”

“寻你母亲之事,为父失约已,望汝谨力而为,吾当深感慰籍…”

余道明顿了顿,脑中一下浮现出来,昔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景,眼神一下柔和,倏忽,他眼角滑落一滴晶莹的泪珠,暗暗再语:

“于族而论,为父尽职尽责,族中当自有论断;于家而言,爹爹确实诸多亏欠你母子二人…”

“昔日,你母亲劝我将你取回的金源雪梨,换取可以修复气海的丹药,吾却一意孤行,害得你多年未曾进阶,今日此时,爹爹给你说声对不起…”

“吾之后事,不必大办,吾儿只需取出为父身前几件衣物,立个衣冠冢,坟前戴孝三日即可…”

忽然,余道明痴痴笑了两声:

“关于家族,本想对你叮嘱千言万语,然而成儿岂能不知我?爹爹有子如你,此生无憾矣…”

末了,余道明的脸上慢慢升起笑意,眼中再无哀伤,一脸温和:

“千言万语,仅有一言化作临终嘱托,愿成儿时常引以为戒:敬胜殆,义胜欲,知其雄,守其雌…”

话语落罢,余道明细细将玉简放入储物袋,而后,他轻轻唤着吕步伟:

“有劳吕兄了…”

吕步伟转过身子,上前几步,挨近余道明,只见他眉头微皱,凝神一息,拿出一枚散发着浓郁药香的丹药,对着余道明温声说道:

“六小灵桃蕴含大量灵力,届时余兄叩关,体内经脉必遭冲击,此枚【护脉丹】赠予余兄,助余兄护住经脉…”

吕步伟顿了顿,嘴角微扬,朗声道:

“余兄莫要多疑,你我一见如故,有道是,泥泞识马,患难识人,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吕步伟上前半步,再道:

“不敢相瞒余兄,今早见到余兄所为,一时让在下情有同感,某家所为,皆是自愿为之…”

“吕兄…?”余道明轻声喃昵,眉宇间化作一刀刺,神色锐利,紧紧盯着吕步伟望了几息,深深叹气,垂首道:

“吕兄挚诚,却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矣…”

凡事总有个缘由,免费的最贵,更何况【护脉丹】可不便宜,一下让余道明汗颜起来,人情贵如油,晦暗久了,一时见到光明,难免自觉形愧…

余道明低头弯腰,拱手,沉声说道:

“幸遇吕兄,如贵人相携,真似大道遗留的一线生机,若某得成筑基,来日吕兄但有所求,某必以死相报…”

余道明抬起头来,神色幽暗,哑然而笑,拧眉道:

“等闲岂能识得人心真,某向来识人,虽说也喜人心换人心,然而人性贪婪,不敢估量人心真假,也不愿多花时间去揣测他人,故而时常留有余地…”

余道明竖立大拇指,喉结滚动,高声道:

“今日方知世间,有此仗义疏财的真豪杰…”

“当不得余兄高赞…”吕步伟轻轻甩头,细声道:

“余兄扣关在即,某不便久待…”

话语方落,他上前一步将护脉丹塞到余道明手中,随即一把抓过储物袋,身子微微后仰,沉沉说道:

“余兄宽心,汝所托之事,吾必办妥…”

吕步伟顿了顿,神色肃穆,举高右手,化作剑指,对天盟誓:

“黄天在上,后土为证,大道共鉴,若吾心生贪念,昧下余兄储物袋,此生不得寸进,老死在这筑基初期…”

余道明不曾想吕步伟会这般作为,他的心头一颤,身子不由颤抖起来,赶忙上前半步,紧紧扶住吕步伟衣袖,一脸愧疚,沉声道:

“吕兄不仅赐药予我,还以道途为誓…”

余道明偏下头去,眼眉低垂,嗓音颤抖,一字一顿:

“吕兄,真乃…君子也,吾不…及也…”

余道明猛然抬头,单手一吸,将那六小灵桃悬在半空,只见他化出一道风刃,一下便将这灵桃分作两半。

余道明眼眸微跳,眼中真情流露,温声道:

“一半灵桃蕴含的灵力,足可助吾破关,还望吕兄莫要推辞…”

余道明望着吕步伟,双手抱拳,哀声道:

“此亦某之心愿,望吕兄成全…”

四目相对,两两无言,他们眼中各自倒映出彼此的神色,吕步伟微微抿唇,凝神几息,暗暗念道:

“真不愧是性情中人,有恩必报…此番如若不收下这一半灵桃,只怕会给他滋生心魔的可能…”

“唉…”

“罢了罢了,权且收下,一同送到他家琅琊阁便是…”

吕步伟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唇齿张合,温声道:

“既是余兄之愿,某何辞也?”

话语未落,吕步伟轻轻挥动衣袖,将灵药收入腰间储物袋,沉声道:

“余兄,七日后,如同此时光景,某在天香楼摆下宴席,为你庆功…”

“吾无忧矣…”余道明哈哈一笑,心间顿生无穷豪气,朗声道:

“诚敢吕兄金言,七日后你我合该大醉一场…”

“好…”吕步伟神色炙热,上前半步,抬起右手,高声道:

“击掌为势,七日后,不见不散…,余兄若敢失约,某家必问候汝十八辈祖宗…”

余道明面带笑意,对上吕步伟目光,哈哈大笑,放声道:

“吕兄真如壁人,竟对吾使出激将法…”

“啪…”的一声,二人击对掌完毕。

余道明眼角微微泛起水雾,弯下身子,对着吕步伟作拜,低声说道:

“若天不垂青,还望吕兄允我临终一事…”

骤听此言,吕步伟心中不觉恼怒起来,暗暗骂道,好你个余道明,某家还以为你是个性情中人,没成想居然如此贪得无厌,难不成还想要挟我为你家出力不成…

然而,就在吕步伟刚想开口怒骂之际,脑中却是忽然冒起余道明的话语来,一时让他毛骨悚然,汗流浃背。

余道明身子又低下几分,沉沉念道:

“若天不遂人愿,某身死道消,还望吕兄取我家基业,以成紫府之境…”

末了,余道明垂泣着说道:

“某不求他事,只愿吕兄,保我族血脉不绝即可…”

余道明的话语惊得吕步伟连连后退,面色大白,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吕步伟心中苦涩,轻轻摆手,神色黯淡,苦笑一声,幽幽念道:

“余兄啊,余兄,你何必做此诛心之言…?”

他一下转过身子,声音颤抖,低沉地发出一声叹息来:

“余兄,你好不厚道…,竟然欺我以方…”

余道明身子一紧,心中微凛,连连出声:

“宴席间,司马公子欲求之事,定会让这大别山脉乱象频发,我族势微,届时必然会被他人瓜分,祖宗基业与其便宜他人,不如资予吕兄…”

扑通一声,余道明双膝跪地,额角重重着地,眼角滑落泪滴,哀声道:

“吕兄待我以诚,某不敢相瞒,吾族大长老已然殡天矣,我家少了大长老,群狼环伺,必不得善终,此诚存亡之际…”

余道明神色晦暗,再道:

“吕兄宛若垂天之月,照我心尘灰暗,故此方出此下策…”

吕步伟身子一怔,转过身来,目露犹豫,凝神一息,幽幽问道:

“人心隔肚皮,余兄不怕我…”

他的话语还未说完,便被余道明出声打断,只听得余道明深深说道:

“某自诩有几分识人之能,吕兄自是光明磊落,又岂会做出斩尽杀绝之事,只盼保我族宗祀不灭即可…”

“余兄啊…余兄…”吕步伟深深叹气,上前几步,扶起余道明,轻轻甩头,哀声道:

“你让我如何是好啊…?某并非闵山弟子,也不会在此久待…”

吕步伟眉头紧皱,跺了跺脚,来回走动几下,哑然失笑,低声道:

“罢了罢了,若是真有那么一日,我必保下你族几位后辈,到我万宝楼任职,虽说事务繁忙,却也不会少了供给,误了修行…”

“万宝楼?”余道明轻声呢喃,目露疑惑,仅仅一息,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明朗起来,呼吸急促,惊呼道:

“吕兄竟是大家子弟…”

余道明顿了顿,紧紧咬牙,再道:

“某家诚恐,竟不识贵人当面,所托之事,吕公子不必在意…”

“哈哈!”吕步伟哈哈一笑,眉眼竖立,鼻尖微翘,凝声道;

“不知者无罪也,你我相识不过半日,余兄又岂得知我的深浅…?”

吕步伟神色逐渐冷淡,微微抿唇,细声再道:

“余兄,我还是欣赏此前的你…”

吕步伟顿了顿,轻轻叹气:

“本不想与你言说,我之身世,一者怕你心忧家中子弟去向,二来,余兄就连族中辛秘都告知与我,设身处地,吾亦不敢相瞒余兄也,这第三,便是怕余兄知晓了我的身世,你我相处反倒会不再融洽,于你而言,恐会形成思想枷锁,畏首畏尾,失了朋友之间的真性情…”

吕步伟的身世,余道明早间便是有所猜测的,然而他不曾想过,吕步伟会亲口与他言说,按照他的想法,是需要他慢慢去验证的…

呼吸间,余道明心尖交织着两种情感,油然而生的敬意以及深深愧疚之意,他凝神几息,收回思绪,拱手道:

“是我着相了,望吕兄勿要见怪…”

“这才对嘛…”吕步伟嘴角微扬,目露精光,朗声笑声道:

“要我说,余兄还是太在乎这些繁文辱节了,就如同我家中长辈一样,像个教书育人的老学究一样…”

“这…”余道明神色一凛,刚想开口,却是只见吕步伟身形一闪,向外遁去,就在余道明不明所以间,耳边忽然响起吕步伟的温和的嗓音:

“余兄,七日后,天香楼不见不散…”

些许微风,轻轻吹拂起掉落在庭院墙角的枯草落叶,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吾无忧矣…”余道明收敛思绪,眉头紧扣,慢慢打量着这方小院,灵力充沛,院子不大,十分幽寂,确是个深居闭关的居所…

余道明顿了顿,神色肃穆,抬起眼眸,望着吕步伟离去的方向,一副深思的模样,许久,只见他轻轻甩头,目色迥然,口中发出细若吻丝的声音来:

“吕兄,即便你非万宝楼吕家子弟,设身处地,纵然你只是一位普通的闽山弟子,吾亦不能小觑于你,若不借此机会,将我把柄、软肋尽皆让你瞧见…”

余道明双眉垂起,好似一指剑锋,面带愠色,拧眉轻声说道:

“吕兄,非吾算计与你,实是人性使然,唯有让你明白,吾会受制于你,则是如此,此后方可让你对我减少戒备之心,也才会给予我诸多实事落下的好处,减少白白出力的风险…”

何谓人性?

“食色性也!”

饮食和男女是天性,后者或是真心相爱,或是基于男女之间最原始的本能,在这修仙界,也不乏已有道侣的男女修士,耐不住寂寞,或是红杏出墙,或是见色起意,鱼水贪欢,这便是算做一种情欲的本能。

所以,若非真心相爱,又哪有什么千日防贼的道理?

在这以强为尊的修仙界,个人境遇不好言说,也无法评价,不少女修人尽可夫,朱唇万人尝,沦为男宠的男修也不在少数,这有错吗?

站在纲常伦理道德的角度,必然是不对,可若是寻根溯源,许多世俗观念的对对错错,往往是站不住脚的…

许多事,不上秤,也就四两重,上了秤,一万斤也压不住。

人性有善恶,然而无论“性善”还是“性恶”,于自而言,只需不对他人抱有期待,便不会被他人左右情绪。

苍生有念,智慧越高,修为愈高,往往越会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功绩,反之,则会祸害苍生,引发生灵涂炭。

人类得天独厚,灵魄健全,智慧极高,所以,人是最恶的,也是最善的…

人性真正难以估量的并非是“善”与“恶”,而是“公”与“私”…

恰如吃饭,难免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