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匪声(1)

陈小春骑着那匹瘦马出现在丹桂房的土埂上时,已经是除夕了。雪下得很大,大得像一朵朵优质的鹅毛。陈小春揉了揉有些肿胀的眼睛,目光所及之处他没能看到一个人影。陈小春感到心闷,就在马上大喊一声,陈小春回来了。说完他双腿一夹,可怜的老马,只得加快了步伐。雪地里留下一个个蹄印,蹄印在前面拐个弯,一路逶迤着进了村。这时候陈小春看到了阿岁太公,阿岁太公站在草屋的屋檐底下,拱着手跺着脚,几根可怜巴巴的山羊胡子毫无生气地抖动了几下。陈小春说阿岁太公我回来了,我陈小春回来了。阿岁太公说陈小春你就是炳奎的儿子吧!你胯下那四条腿是什么东西?陈小春说是马,专门用来驮人驮东西的。阿岁太公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阿岁太公说没见过马,头一回,头一回。接着阿岁太公又说,小春你爹给你讨了老婆了,大竹院吴木匠的女儿三民。陈小春“嗤”地冷笑了一下,用双腿夹了夹马肚子。这时候,他远远看到了炳奎正在自己屋檐下挂一盏灯笼。他颤悠悠地站在一张破凳子上,像一根弱不禁风的墙头草。身边一个年轻女人正递给他一盏灯笼,陈小春想,这就是我的老婆三民。

炳奎和三民站在屋檐下看浑身是雪的陈小春从马上跳下来。炳奎说小子你可回来了,这是你老婆三民。三民在屋檐底下笑起来,她的牙齿很白,像雪一样白。她的手里提着另一盏没有挂上去的灯笼。三民说小春你回来了。陈小春没理她,陈小春在想,我有老婆了,我怎么一下子有老婆了。

炳奎看着陈小春把马牵进牛栏。炳奎说小子你那浑身是骨头的四条腿是什么,陈小春说是马,军马。炳奎说很像牛,北方的牛不会长角。

陈小春没理他,拴好马进了屋。炳奎跟进来说小子你那不长角的牛会不会犁地,我又买了三亩地,我再买二十亩地,我们家的地就要比吉吉家多了。吉吉有什么了不起?讨了三房姨太太没能给他屙个儿子出来,连根稻草都屙不出。炳奎看到三民进了屋,就说小子这是三民,以前是大竹院吴木匠的女儿,现在不是了,现在是你的女人,她一直都帮我料理庄稼。小子,我们家的庄稼是丹桂房最好的庄稼,我们家种的玉米棒子差不多像牛腿那么粗了。我们家的女人是丹桂房最好的女人,她干起活来能抵一个劳动力。

陈小春就一直看着自己的女人三民,这个叫三民的吴木匠的女儿一下子变成了自己的女人,变成炳奎的劳动力。女人看上去很健康,有很阔的身板,像一扇屏风一样立在小春面前。小春看到过团长家的屏风,团长家的屏风画着梅兰竹菊,三姨太婉云就常躲在梅兰竹菊后面吃吃地笑,吃吃,吃吃吃吃,全世界最美好最简单的声音,吃吃。

三民低着头,手里依旧拎着灯笼。陈小春从三民手里接过灯笼,走到屋檐底下挂灯笼。灯笼挂上去,天也差不多黑了。炳奎叫陈小春点亮灯笼。炳奎说小春你把灯笼点起来,我们要过年了,让灯笼照着你爷爷奶奶和你娘的魂灵一起来过年。今年过年我们有鸡、有鸭、有牛肉,对对对,三民爹送来了一条青鱼,我们的年很宽绰了,我们要过他娘的一个富人过的年。

然后三个人就过富人的年了。三民抿着嘴小口小口地吃饭,一边吃饭一边看她从没见过面的老公。老公的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就是眼睛细一点。细一点怕什么?那叫节约眼光。三民感到很幸福,一不小心打起了嗝,她就打着一个又一个幸福的嗝,在饱嗝声中她想到了会做木匠的爹接过炳奎的二十个银圆,然后对她说,三民,你去给炳奎做儿媳妇。三民二话没说就收拾行装上路了,这天晚餐她和炳奎两个人一起吃饭。炳奎说三民我们家就要成富人了,你就要做少奶奶了,我们晚餐吃两个菜,一碗螺蛳、一碗豆腐,荤菜素菜都有。三民说小春呢,炳奎说小春暂时不能回来,小春跟团长去打仗了,小春是团长的警卫员,两只手能左右开枪,等他回来我让他表演给你看。在他回来之前,你就帮我侍弄庄稼。我们家每天五更起床,先喂牛……

现在能左右开枪的著名快枪手陈小春就坐到了对面。三民感到很幸福。三民想我有男人了。这时候三民听到小春说,爹,你什么时候把眼病治一治?三民一抬头看到炳奎那双烂桃一样的眼睛在不停地淌眼泪。炳奎说不碍事,不碍事,眼睛太怕热,老是出汗……

三个人吃完饭,三民收拾碗筷去灶台刷碗。三民听到炳奎在喋喋不休地说,小春我们家有六十三亩地,大义和大朝两兄弟经常给我们打短工,我打算明年请他们做长工。我们家有三头牛,两头公牛、一头母牛,母牛肚子里还怀着一头小牛。我们还有十头猪,我想明年再买十亩地,后年我们就盖大瓦房,再请一个用人。你看吉吉只比我们家多二十亩地,就神气活现地穿着绸衫满村跑。明年我一定要做一件绸衫,他娘的,不做绸衫我就不叫陈炳奎。

油灯映着炳奎的脸,眼泪从一双烂眼中不住地往下淌。炳奎忽然说,小春你什么时候回部队,你回部队前赶紧给你女人下种。多好的女人,大屁股的女人一定会生儿子,我们陈家就缺儿子,我们缺一个小富人,你给我鼓捣出一个小富人来。

陈小春淡淡地说,我不回部队了,我们吃了败仗。炳奎愣了愣,没再说话。

在灶台上刷碗的三民轻轻笑了,一转头,看到陈小春在油灯下擦几把长短不一的短枪,油蓝油蓝的,三民脸上的笑容就慢慢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