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病发

一声戛然而止的尖叫,祝嫂晕厥过去。

李覆衡心中微颤,他知道饥荒会使人性灭绝,但亲身体会时才知道有多么残酷。

亲手接生的孩子,还未睁眼,一个疏忽就坠入万丈深渊。

随后,他归于平静,快步走出帐篷。

将夜,四周昏暗。

不远处空地上,火光照亮两个畸形人影。

其中一人两腿异常肥硕,正往火堆中添了了块柴火,带出一捧火星。

另外一人,失去草帽的遮掩,露出又尖又长的脑袋,但头顶赘肉没有骨骼支撑,耷拉下来,正是刚才抱走孩子的祝良生。

而那婴儿,已经没了动静,正放在一旁,额头羊水尚未干透。

李覆衡静步走来,伫立在一旁。

这番场面,他有些不忍直视。

人饿了三天,变成畜生只是一念之间。

祝良生吹了吹锅中的水汽,脸上有了喜色:“良根,水快烧好了!”

正把手伸向婴儿时,发现李覆衡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没有任何感情,就像是看一只畜生。

“李郎中,这是我们家事,你就不要多管了。”

祝良生没有丝毫愧疚,反而提起不少警觉。

架火的祝良根回头用斗鸡眼瞥了瞥,像是没看见一般回头继续烧开水。

“我也听了些你们的家事,你嫂嫂说,你大哥把自己卖了,你们才能走到现在。”

火光照映在李覆衡眼中不停跃动。

可这番话瞬间引燃祝良生的神经,他猛然起身踢碎一个碗,朝他大吼:

“那又如何?带着一个孕妇、一个傻子弟弟走到青湖县边上,我已经尽力了,都死在路边的话,你会看我一眼吗?”

李覆衡冷笑一声,看着他头顶那坨赘肉。

“还远没有到那个地步,是这瘟病影响了你吧?”

一语道破,祝良生红了眼睛:

“我得了瘟病不假,虽然吃得多,但病得越重,我能吃的东西越多,啃木头、吃草也能活!”

“你要是救不了我全家,就别他娘的揣着明白装糊涂!”

“那就别废话了。”李覆衡并未多言。

“良根,把他剁了!”祝良生咆哮着。

一旁烧水的祝良根猛地丢掉木棍,抄起一把磨光的尖刀,回身向李覆衡冲来。

随着脚步迈开,肥硕大腿上的赘肉震颤抖动。

可没跑两步,忽然从一旁窜出一个黑影,将祝良根扑倒!

这个黑影四肢细小,胸腹巨大,浑身烂疮,它按住其双手,然后对着肉多的地方就开始猛烈撕咬。

祝良根霎时间爆发出凄厉的惨叫,双腿无助地乱蹬。

“地魁!”祝良生骇然道。

这就是得了瘟病太久的人,已经毫无意识,浑身肌肉疯涨到畸形,只知道吃。

随着惨叫声传开,周围忽然响起一些打嗝、呃逆声。

更多的地魁陆陆续续从黑暗中走出。

或四肢细小、肚皮鼓胀,或肌肉肿满、浑身肉瘤。

大约十几个畸形人影将他们围住,似乎要开始一场盛宴。

见此情景,祝良生双腿发软,但一看到泰然自若的李郎中,却如同着了魔一般。

他抄起地上的尖刀,直接冲到李覆衡边上,嘴里恶狠狠道:

“我们饿成这副鬼样,凭什么你完全没病?就算死我也拉你垫背!”

尖刀闪着寒光落下,熟练地抹向脖子。

李覆衡毫无波澜,只是自嘲一声:

“谁说…你病得比我重?”

已经入夜,他不再压制身上的疾病,任由身体快速生长。

他的双臂迅速胀大到一人粗,一双磨盘大的拳头拄在地上,臂弯上还长出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手臂,但因没有骨骼而垂软。

身体也拔起至一丈高,各处肌肉盘根错节,皮肤遍布火疖子,偶尔一两个胀大破裂、流出脓血。

李覆衡扭了扭脖子,发出“咯啦”声响。

他意识开始略微恍惚,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稳定心神。

竟然病重到如此地步了么?

此时,祝良生的尖刀划过他小臂,但切开的伤口仅流出一丝血就迅速结痂。

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祝良生双腿发颤,知道今天是触到霉头了。

李覆衡张开马车轮大的手掌,将他捏住,提到眼前。

这时,其他地魁好像得到了命令一般,不停发出打嗝、呃逆、嗳气声,连跑带扑,发疯一般冲了过来。

十几只地魁瞬间从四面八方涌向他们。

“就算你捏死我,今天也活不了!”

祝良生强笑两声,依旧嘴硬着,期盼着其他地魁扑上来,将眼前的怪物淹没。

可是,这群地魁到他身边后,没有任何侵犯之意。

而是齐刷刷地跪下。

李郎中,竟然如同君王一般,指挥着这群畸形怪物。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周围正好有一群地魁,正好他傻弟弟被第一时间按倒了。

祝良生彻底绝望,一脸死灰。

眼前这人究竟是怎样的怪物!

李覆衡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依旧只是看畜生一般看着祝良生。

【正在吸收燥土病,炼化中…】

【炼化51%,请医治下一名患者】

随着疫病被其吸入体内,祝良生僵直住,赘肉和肿胀也渐渐干瘪下去,整个人如同皮包骨。

吸收完后,李覆衡并没有下杀手,而是将其丢在地上。

以目前的状况,没了燥土病,他反而活不了多久,只能在绝望中等死。

祝良生见对方没有杀意,连忙跪下猛力磕头。

“李郎中,饶我一条狗命,把我变成他们一样,跟着你做牛做马!”

李覆衡没说话,目光放在了他的后面。

祝俏冬瘦弱的身影从后方走来,手中持着一把滴血的剪刀。

她对这些眼前的惨象无动于衷,缓步走过打翻的锅、祝良根的残躯。

走进骇人的地魁中,来到叔叔身后。

趁祝良生磕头起身之际,挥剪刺入他的喉咙。

干脆利落,右进左出,血流如注。

直到叔叔倒下,她才回头来到弟弟冰凉的襁褓前,开始耸动肩膀,默默抽泣。

她只不过是个少女,原本以为家中添丁,在这乱世中有了希望,可却眼睁睁看着新生的弟弟被亲叔叔闷死。

李覆衡静静地看着。

没想到这个少女竟然有如此的决心,面对这样的场景有如此行动力。

“你娘呢?”他轻声问。

“用剪刀自尽了。”

祝俏冬擦了擦眼泪,却被血擦花了脸。

手中的剪刀剪断了弟弟的脐带,扎进母亲的心脏,又刺穿叔叔的喉咙。

眼下只有举目无亲的绝望。

李覆衡手脚并用,移动到她的身后,并未打扰。

直到她哭声渐小,才轻声道:

“跟我去林家堡吧。”

祝俏冬点点头,依旧低头看着弟弟残躯。

见她毫不犹豫地答应,李覆衡轻叹:

“林员外公子病了,需要这些地魁做药引子治病,还需要一些处子陪……不保证能活,你若能接受,就跟我来。”

祝俏冬木然点头,手里死死攥着那把剪刀,仿佛成了一个木偶。

李覆衡见毫无反应,调转话锋,柔声问:

“他有名字吗?”

祝俏冬抬头,望向他巨大的身躯,眼中毫无恐惧,反而有些希冀。

“没有。”

“那就叫他‘秋虫’吧。”

摇落无穷意,苍茫一夕生。

“祝秋虫…”

祝俏冬神情呆滞,顺势坐在他手心上,嘴里默默念着名字。

见此,李覆衡长叹一声:

“要是能活,就好好活着。”

乱世人,不如盛世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