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
拿到小贩给的地址,朱谨司成功成为了福利院义工的一员。他本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可是面对一个新的语言体系时,总也有不知所措的情况。
福利院人手紧缺,朱谨司很快就就上岗了,熟能生巧,这看似是一个励志的俗语,但是大多数都被用作安抚自己的慰藉罢了,面对众多儿童的时候,朱谨司的食指也会悬在半空,像根卡壳的钟摆。
二十个孩子围坐成圈,二十双眼睛盯着他抽搐的手势——本该是“朋友”的手语,此刻活像只溺水的螃蟹。他中山装下的脊背略僵,额角渗出细密汗,恍惚间想起红军大院教官的训斥:“枪都握不稳,还当什么军人!”可眼下连五根手指都成了叛徒。
“食指中指交叉是‘撒谎’——”,木板门吱呀裂开一道缝,晨光漏进来勾出个人影。那人嗓音黏着烧饼渣,吐字依旧清晰可见:“并拢才是‘诚实’。”
朱谨司猛地转身,袖口银扣蹭过黑板,刮出刺耳的尖叫。
陆鸣霄斜倚门框,长衫第三颗盘扣系错位置,衣襟歪斜露出半截怀表链。链子末端晃着枚钢笔盖,他腋下夹着本英文的《理想国》,封皮油渍斑驳,芝麻粒从书页间簌簌滚落,停在朱谨司蹭亮的皮鞋尖尖上。
“但根据休谟的不可知论——”
陆鸣霄咬了口烧饼,走到了朱谨司的身边,芝麻雨似地溅在朱谨司肩上。他伸出小指掏耳朵,指甲缝里还粘着朱砂颜料:“你怎么确定自己不是在集体幻觉里学手语?”
他的行事风格十分滑稽,听不懂孩子们也突然哄笑起来,手指翻飞比出“撒谎”手势,教室顷刻间开满谎言的白花。朱谨司的耳尖涨成煮熟的虾色,喉结上下滚动,咽下那句冲到嘴边的“立正”。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却盖不住陆鸣霄吸溜豆浆的呼噜声——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个搪瓷杯,杯底印着“虹什么学”的残破红字。
朱谨司浅浅的笑着,他的眉头轻蹙,缓缓问道:“阁下贵姓?”
陆鸣霄不予理睬,咬了一口饼,又接着自顾自的说道:
“他说——”陆鸣霄舔掉嘴角芝麻,突然用德语念起什么东西,“这位爷的脑子像没上发条的钟,晃得人眼晕。”上午的阳光称为少阳,正如这位嘟噜德语的少年。
孩子们听着叽里咕噜的话语笑得前仰后合,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孩甚至滚到地板上。阿宝指尖挑向天花板,手腕露出一道蜿蜒的疤痕,指着陆鸣霄艮艮笑。
朱谨司也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他的的指节捏得发白,随时有可能绽放,黑板擦“砰”地砸在讲台,兜里的怀表也震了出来,掉在了地上,粉笔灰腾起白雾。
雾散时,他看见陆鸣霄的瞳孔缩了一下——那人的目光正钉在自己的怀表。那里放着李溪同的照片。
“每一种语言都有他的逻辑,”陆鸣霄掸了掸嘴边的芝麻。
朱谨司略有愠色,他让孩子们出去玩,连哄带赶的,自己也收拾东西打算远离这个不速之客。
“我可以教你。”陆鸣霄团了团手里的芝麻牛皮纸,突然正经起来。
朱谨司停了自己手中的动作,但是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头,冷冷的看着他。按照现在这个学习进度,肯定是不行的。朱谨司的确需要一个手语老师。他不知道在陆鸣霄的嘴里还会说出什么,所以他的嘴角的弧度一直没有落下。
“你怀表里的是谁?你心爱的姑娘吗?”陆鸣霄伸手就要枪,被朱谨司一个闪身躲过了。
“身手不错呀,你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透过带有微小细纹的镜片,朱谨司看到了陆鸣霄的坚定,或许这个福利院对他来说像自己的心脏一样重要,在一个几间瓦房里跳动的心脏。
为了任务。
“为了她,她是一个聋哑人。”朱谨司约略低了头,双手捂上了胸口的怀表,眼底的丝丝哀愁,辗转汇做星河中的点点星光,划过一道弧形的轨道冲进陆鸣霄的眼睛里,他也许会是一个好演员。
“他们没有欢呼雀跃的声音,也被剥夺了恐惧而呐喊的权利,我看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但是我想向她表达我的心意。”
“聋哑人也能得到爱吗?”陆鸣霄思绪飘远,不经意摸了一下腰间。
“当然,无论她们在哪里。”朱谨司和陆鸣霄坐在了一起。
一片树叶,随着风吹了进来,如茫茫海上的一叶小舟,左飘右飘飘到了陆鸣霄的长衫旁边,微风徐徐吹起,隐约看见他的腰绳上别了一个浅绿色的蝴蝶发卡,仿佛是一个木系少女精灵一般的梦。
“阁下贵姓?”朱谨司再一次问起他的第一个问题?他的眼睛总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陆明霄透过他的眼睛,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妹妹,又好像看到曾经那个无力的自己。
“免贵姓陆,陆鸣霄。”他们直接好似形成了一种默契。
朱谨司渐渐了解到陆鸣霄本是震旦大学哲学系的学生,因带头鼓动同学罢课上街游行,被学校开除了学籍。难怪说他三分不羁中总是能够透露出一丝书生的朗朗风骨。
在福利院做义工学手语的时间已有月余,朱谨司的手语水平突飞猛进,朱谨司每天都去剧院外买烟擦鞋,偶尔进去看看几场话剧,但是那个女生应该不可能记得她吧,剩下的时间,他都在李溪同下班的必经之路——剧院练习室的室外铁皮楼梯附近——坐着,想着该怎么和她相遇。
朱谨司一次又一次的梳理自己的线索,他的任务目前只找到这一个突破口,绝不能轻言放弃,可是别的同事都在情报一线奋勇杀敌。他却要坐在这里想怎么跟这个女孩儿相遇,想一些谈恋爱的事情,即便是这个也毫无头绪,无奈地只能叹一口气。
朱谨司走过了一个红灯区,叫喊声此起彼伏,自己也会被偶尔拉扯一下。他想起陆鸣霄说的那些话,好似学校里也提到过,哲学是什么?它既解决不了我从哪里来的问题,也无法指引我将到哪里去。好像在这个世道都不如一个枪杆子、一袋金子、一个美女来的痛快,可是如果这些都没有了呢?权力,金钱和爱情将用什么材料的画笔描绘?
“而我做的这一切会留下什么痕迹呢?”朱谨司罕见的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