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朝露映真昙花寂

山寺钟声穿透晨雾时，玄明跪坐在青石阶上已有两个时辰。松针积满肩头，他却浑然不觉，手中紧攥的素笺被露水浸得发皱，墨迹洇成朵朵乌云。阶下苔痕深浅交错，恍若那人信中忽冷忽热的笔迹。

“施主眉间积雪，可需老衲添些薪火？“苍老声音自头顶传来。玄明抬头望去，但见百衲衣角垂落石阶，智空禅师手持竹帚，帚尖悬着半片未扫净的银杏叶。老僧眉眼低垂似闭非闭，倒映着阶前将散未散的残雾。

“弟子愚钝。“玄明展开手中信笺，金丝云纹纸上还沾着荼蘼香，“初遇时她说'朝露相逢亦是缘'，三月间书信往来四十九封。可昨夜突接此信...“素白纸笺上赫然写着：“你短暂又不诚恳的相处，配不上我半点的真心和热忱。“

老禅师接过信笺置于石上，取腰间葫芦倾水其上。墨字遇水竟泛起金光，原是用了西域金粉墨。“施主且看这'诚恳'二字，金粉虽贵，遇水即溶。“指尖轻点纸面，金字已化开成混沌，“真心若镀金箔，反污了本来面目。昔年达摩东渡，遇梁武帝问'朕建寺斋僧功德几何'，祖师答'实无功德'——施主可知为何？“

玄明怔怔望着石案上晕染的水渍：“许是武帝执着功德相...“

“恰如此信。“禅师以帚代笔，在青苔上勾画莲花，“施主日日修书，可曾细观笔墨？金笺必配紫毫，沉香定要海南。这般郑重其事，倒像是供奉菩萨的鎏金像，却忘了佛在心头坐。“

松风忽起，卷落几枚新雪似的槐花。玄明忽觉喉间酸涩：“可弟子确是真心...“

“且随老衲来。“智空禅师引他转过九曲回廊。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沼水无痕，行至后山莲池时，玄明袂角已沾满晨露。千朵红莲在雾中半开半合，禅师却指向池畔一株昙花：“此花三年前自天竺移来，年年孕蕾，岁岁寂灭。今晨老衲观其气脉，当在今夜子时绽放。“

玄明凝视青玉般的花苞：“既知转瞬即逝，禅师为何还要栽培？“

老僧笑而不答，递过一盏素陶罐：“烦请施主今夜在此守候，以山泉供养。“陶罐入手冰凉，内壁凝结着经年茶垢，隐约可见“本来无一物“的刻痕。

子夜时分，玄明在花前焚起迦南香。月华漫过飞檐，惊起宿鸟掠过水面。忽闻玉磬清音，昙花九重雪瓣次第舒展，花心吐出金丝蕊，幽香竟压过了佛前长明灯的酥油味。未及赞叹，花瓣已开始片片凋零，落英触及水面时化作点点银光。

“可看清了？“智空禅师提着羊角灯现身，灯影里残瓣如泪纷坠，“有人求刹那惊艳，却嫌三载孕蕾太长。施主那四十九封信，于她不过是妆点云鬓的夜昙，开时要满室生辉，谢时嫌余香扰人。“

玄明望着满地碎玉，忽觉掌心刺痛。原是信笺金粉渗入肌肤，在月光下闪着细碎冷光。“请禅师教我辨认真心。“

老禅师从怀中取出一面青铜镜：“此乃初祖面壁时照心镜。施主且看镜中映出什么。“玄明望去，镜中自己捧读信笺的模样渐渐淡去，胸口跃动的赤金火焰却愈发明亮，将信上金字熔成滴滴金泪。

“痴儿！“禅师突然挥杖击碎水面月影，“真心如火，岂惧试炼？当年二祖立雪断臂，求的是'安心法门'，你这三月煎熬，求的又是何物？“

镜面忽然泛起涟漪，映出往昔画面：玄明在松烟墨里掺入金粉，只因那人说“最爱流金岁月“；将家传古砚典当，换来西域沉香笺；甚至效仿古人鱼雁传书，在每封信角画上并蒂莲...

“你看这些莲花。“禅师拂尘扫过镜面，金笺上的并蒂莲竟生出铁锈，“施主可知，敦煌壁画上的千年朱砂，靠的可不是金粉加持？“

暴雨忽至，铜镜坠入莲池。玄明欲捞，却被禅师按住：“且看七日后的模样。“

七昼夜风雨交替，池面漂满残红。玄明捞出铜镜时，水锈已蚀出天然山水纹。对镜自照，锈迹斑驳处映着琉璃心光，竟在朝阳下折射七彩虹晕。昨夜凋谢的昙花枝头，不知何时又结出新蕾，裹着青玉般的苞衣。

“禅师，这...“

“锈迹是岁月给的袈裟，虹光是真心渡的劫。“老禅师以杖叩地，惊起白鹭冲天，“那人求的是描金昙花，自然不识风雨养成的琉璃。施主且看——“

顺着他枯枝般的手指望去，莲池对岸的藏经阁檐角，一串风铃正在晨光中流转。玄明忽然想起，四十九封信里，从未提过寺前的千年银杏，没写过扫阶老僧的百衲衣，更忘了描绘雨后山门蒸腾的云气。

钟声再响时，玄明将信笺投入香炉。金粉燃烧时升起靛青烟雾，在空中凝成昙花形状，转眼被山风吹散，唯余松香袅袅。智空禅师在廊下煮雪烹茶，茶烟里飘来偈语：

“露电观心三千劫，不若檐角一痕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