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执念原是掌心沙

暮鼓初歇时，年轻僧人在藏经阁前徘徊。檐角铜铃被晚风惊动，叮叮咚咚的碎响里，他忽然将手中佛珠攥得死紧，骨节泛白处迸出几粒菩提子，骨碌碌滚过青石阶，惊起竹影下闭目打坐的老禅师。

“这般力道，是要攥碎三千烦恼？“禅师眼皮未抬，枯枝般的手指却精准截住最后一粒滚动的菩提。弟子慌忙稽首，袈裟下摆沾着未掸净的梨花雪。

“师父，弟子参不透。分明已断发受戒，为何听雨时总想起故园石阶？明镜台日日拂拭，偏又映出旧人眉目？“青年僧衣簌簌颤抖，似春雪压弯的竹枝，“这放不下的，究竟是何物？“

禅师将菩提子搁在石棋盘上，拈起半盏冷茶：“且看这茶汤。“

弟子凑近细观，粗陶盏里浮着几片残叶，在渐暗的天光里蜷缩如蛾尸。“不过是些陈年茶末......“

“你道是茶末，老衲却见十万山河。“禅师忽然翻腕泼茶，褐黄水痕在青石上蜿蜒成溪，“二十年前云游闽南，见茶农制茶。新芽离枝时哭得最凶，杀青时倒安静了。你说那茶，是放不下母树，还是舍不掉日光雨露？“

弟子怔忡间，禅师已踱至庭前古松下。松针间漏下的月光像把银梭，在他百衲衣上织出流动的经文。“你方才攥佛珠，像不像茶农揉捻茶青？“

“师父是说......“

“所谓放不下，不过是掌心太烫。“禅师摊开手掌，月光在龟裂的纹路里汩汩流淌，“你看这月光，可攥得住？“不及回答，老僧忽地合掌，指缝间泻出的银辉恰如飞瀑，“当年达摩洞里面壁，石头上映的不是佛祖金身，倒是自己眉眼。你说这面壁人，到底在求什么？“

弟子额角渗出冷汗。竹影在他脸上游走，像无数墨字在誊写心经。“莫非求个明白？“

“错！“禅师击掌如惊堂木，震落松枝积雪，“是求个'要'字。要石壁显灵，要天地回应，要这空山回声都合自己心意。“他忽然指向佛殿方向，晚课钟声正撞碎暮色，“你听这钟，可会在乎听钟人觉得它悲或喜？“

青年僧人若有所悟，却见老禅师弯腰捡起块卵石：“三日前在后山溪涧拾得此物。“粗粝石面布满凹痕，“流水要它圆润，苔藓要它苍翠，游鱼要它生青荇。你说这石头，可能遂了所有愿？“

“自然不能......“

“那为何人总以为自己的'要'，就该让天地应和？“禅师将卵石塞进弟子掌心，“你且摸摸这些伤痕，可像极世人求不得的掌纹？“

晚风忽急，藏经阁檐角铜铃乱响。老僧的嗓音却愈发清越，如古琴拂去尘埃：“说个公案与你听。前朝有个画师，耗尽半生绘百美图。临终前却将画卷抛入火塘，狂笑说'原来要的是笔墨听话，倒被笔墨要了性命'。“

弟子盯着石阶上渐渐干涸的茶渍，忽然道：“就像渴求理解之人，反被执念蒙了心眼？“

“善哉！“禅师以竹杖点地，“你可记得去年扫塔时，说在塔顶望见江帆点点？“

“是，当时......“

“此刻再望呢？“

青年抬头，但见暮云四合，塔影早隐入苍茫。“原来执着处，皆是雾障。“他声音发颤，“那求爱求怜之人......“

“恰似逐影之蛾！“禅师截口道，“京郊有处荒园，老梅枯死多年。每逢雪夜，总有人听见女子啜泣。去岁清明，老衲特意守候——“他故意顿住，待弟子呼吸都屏住才道，“你猜是何物作祟？“

“莫非是......“

“是空心梅桩！北风穿其孔窍，呜咽如人泣。“禅师大笑，惊起竹梢栖鸦，“世人自导自演的苦情戏，倒比真正的情劫更伤人。“

月色渐浓，石阶泛起霜白。弟子忽觉掌心卵石变得温暖：“那求回报的善念......“

“像不像给种子喂酒？“禅师拔开腰间葫芦塞子，酒香混着梅香漫开，“城南赵员外年年布施，却因灾民未对他三叩九拜，气得拆了粥棚。你说这善举，是米粮还是枷锁？“

青年若有所思：“所以真正的慈悲......“

“是春雨。“禅师接得干脆，“你可见过雨跟秧苗讨价还价？“他忽然扯下僧袍，露出脊背狰狞疤痕，“这是三十年前为救饿虎所留。你说那畜生，可曾回来道谢？“

弟子骇然后退，禅师却笑得坦荡：“当日若存了要报恩的念头，早被虎爪撕碎魂魄了！“

夜风穿廊而过，带着后山桃林的初苞清香。老僧语调忽转温柔：“你可知为何观音千手千眼？“

“为遍观世间音，救度众生......“

“错！“禅师摘下一朵早放的野菊，别在弟子衣襟，“是为教人明白，真正的看见不必用眼，真正的倾听无需执耳。就像这花，可曾求过谁欣赏它的颜色？“

青年浑身剧震，佛珠不知何时散落满地。禅师却已踱向山门，声音混着松涛传来：“最后一个故事。东海有渔人网住月光，非要锁进玉匣。你猜后来怎样？“

弟子追出山门，只见云破月出，清辉满裳。老禅师的身影在月华中渐淡：“玉匣仍在渔家，月光早赴天涯。“

余音散处，唯闻弟子含泪而笑：“原来放不下的是掌纹，不是月光......“

山寺重归寂静。一只夜莺掠过放生池，叼起漂在水面的菩提子。涟漪荡开时，池中月碎成千盏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