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七谒禅关见本心

第一谒：昙庭问花

山雾初散时，小沙弥净明跌坐在青石阶前，手里捧着片枯黄花瓣。晨钟余韵里，老禅师慧海拄着藜杖行来，杖头铜铃惊起满庭露珠。

“师父，昨夜那株垂丝海棠开得极好。“净明摊开掌心，残瓣蜷曲如婴拳，“今晨却凋得这般惨淡。“

慧海禅师以杖尖轻点满地落英，三片花瓣忽地腾空旋舞。净明仰头望去，见其中一片粘在廊下蛛网，一片坠入香炉灰烬，唯最后一片被风托着，颤巍巍落回枝头嫩芽处。

“去年冬雪压断南坡老梅时，你可曾哭过？“

净明摇头：“那时弟子尚未入寺。“

老禅师拈起小徒手中残瓣，置于舌上含了片刻：“此花与你有缘。“

少年正要追问，忽见师父喉头微动，竟将花瓣咽下。待要惊呼，舌底却泛起清甜，恍惚看见漫山海棠逆着时序重绽，千万朵绯云里浮动着无数张面孔。

“这一世能尝到的甜，都是前生咽下的苦。“慧海掸去袈裟上的晨露，“去把东厨腌梅的陶瓮擦净罢。“

第二谒：绝顶观云

三年后净明随师朝山，攀至鹰愁崖已是日昳时分。山风猎猎撕扯僧袍，少年望着足下翻涌云海，忽觉天地倒悬，踉跄间被师父按住肩井穴。

“当日在海棠树下见到的面孔，可还记得？“

净明扶住冰凉的铁索，冷汗涔涔：“似有樵夫、绣娘，还有个戴枷囚徒...“

慧海禅师突然松手，少年猛然前倾，半只僧履悬在万丈虚空。云海里突然冲出只苍鹰，铁爪擦着净明鼻尖掠过，攫住崖缝间一株瑟瑟发抖的雪莲。

“登临绝巅者，往往错把鹰影当天梯。“老禅师拽回面色煞白的弟子，“当年状元郎在此处摔断腿骨，却悟出个'危'字。“

残阳如血时，师徒二人盘坐在状元遗墨前。净明数着崖壁二百三十七道斧凿痕，忽见“危“字最后一捺竟藏着半枚带血指印，如舍利嵌在石纹深处。

第三谒：雪夜叩心

腊月暴雪封山那夜，净明守着将熄的炭盆发抖。禅房门枢吱呀作响，慧海禅师披着满头霜雪进来，怀中的冻梨已结成冰坨。

“师父不是说要去渡江？“

“船家说江面冻得能跑马。“老禅师把冻梨按在炭灰里，“结果跑到江心，冰面裂得像蛛网。“

净明拨火的铁钳僵在半空。慧海却笑起来，皱纹里的雪粒子簌簌掉落：“你猜老衲怎么回来的？“

少年望向师父冻成青紫的赤足，突然想起后山药泉边的野狐——去年那畜牲掉进冰窟时，也是这般拖着湿漉漉的身子撞开寺门。

“我对着冰缝大喊'要死啦'，结果喊出七个自己的回声。“老禅师扒开炭灰，冻梨表皮焦黑如炭，内里却淌出蜜浆，“七个声音吵着要活命，倒把冰层震得更碎了。“

净明舔着烫嘴的梨汁，恍惚看见七个小沙弥在冰面打滚。最小的那个突然跳起来，用头槌撞向冰层，裂纹里竟涌出温泉。

第四谒：火宅惊禅

某年浴佛节，山脚油坊走水。净明跟着救火人群奔到现场时，火舌已舔着千年银杏树冠。浓烟中传来婴儿啼哭，少年僧袍一紧，已被师父推进火场。

“闭气！数着心跳！“慧海的吼声混着梁柱坍塌声，“找到人就往西北角跑！“

净明在火海里爬行，数到第五十七下心跳时摸到湿漉漉的襁褓。热浪掀翻瓦片的刹那，西北角突然传来木鱼声——师父竟盘坐在火场中央敲击铜磬，十二道清音劈开火龙，露出条挂满冰棱的逃生小径。

三日后，被救的妇人抱着婴儿来寺还愿。净明盯着孩子颈间灼痕，突然认出这正是当年海棠幻象中的囚徒面相。

“火场里的木鱼...其实是师父的心跳？“少年在禅房研磨药草时发问。

慧海禅师正给灼伤的手指换药：“那日你数到五十七下时，老衲心跳正是五十七。“

第五谒：空舟听雨

梅雨季来得凶，放生池涨得漫过石阶。净明望着池中飘摇的荷叶，忽见师父驾着无底木舟行来。那舟明明无底，慧海踏浪而立却如履平地。

“上来。“老禅师竹篙一点，木舟竟穿过放生池，漂进后山溶洞。钟乳石滴落的水珠在舟底聚成漩涡，渐渐映出香客们跪拜的身影。

“池中锦鲤日日听经，怎的还有人往池里扔钢镚？“

慧海突然翻转竹篙，漩涡里现出香客前世——布商原是漏网盗匪，老妪竟是堕胎稳婆。钢镚入水刹那，锦鲤纷纷摆尾避开，唯有一条独眼红鲤蹿出水面，将铜钱吞入腹中。

“那红鲤的前身...“净明话音未落，木舟已漂出溶洞。放生池畔，昨日布商正对着独眼红鲤合十诵经，腕间佛珠突然断裂，滚落的菩提子正巧堵住池底漏水的石缝。

第六谒：枯井照影

大旱三年，寺里古井见底。净明奉命下井清理，却在井壁发现带血抓痕。月光透入井口那刻，青砖缝里突然渗出黑雾，缠着少年脚踝往下拽。

“师父！井里有东西！“

井口的慧海抛下条麻绳，绳结上拴着半块铜镜。净明咬破舌尖将血抹在镜面，黑雾霎时化作无数怨灵，竟是历年投井者的残念。最深处蜷缩着个锦衣妇人，腕间金钏与三年前火场婴儿的灼痕如出一辙。

“当年你救的是因，此刻渡的是果。“老禅师的声音混着井壁回响，“把铜镜翻过来。“

净明颤抖着翻转铜镜，井底突然涌现甘泉。怨灵们俯身饮水，渐次化作莲花。锦衣妇人临消散前，将金钏套上少年手腕，冰得他浑身激灵。

第七谒：破晓拈香

十年后的某个霜晨，新任住持净明在早课时嗅到熟悉的海棠香。推开经堂大门，见庭前枯死多年的海棠竟抽出新枝，树下躺着个熟睡的游方僧。

“师父的藜杖呢？“净明扶起老僧，发现他双手满是新愈的灼痕。

游方僧睁眼大笑：“去年滇南火山爆发，我拿藜杖换了条娃娃鱼。“说着从破衲衣掏出枚铜镜残片，镜中映出七重幻影——火场婴儿已成牧童，锦衣妇人转世为采茶女，状元郎化作说书先生...

“您救过他们多少次？“

“每次救的都是自己。“老僧将残镜埋在海棠树下，“就像你十岁那年吞下自己的眼泪。“

净明腕间金钏突然发烫，低头见海棠新枝已缠上殿前香炉。炉灰被风扬起时，他分明看见无数个自己在烈焰中轮回，每个都攥着半片带血的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