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疯子的磨坊(1)

战争刚结束时,镇上出现了一位高个子男人,自称贡纳尔·胡图宁。与其他从南方游荡而来的人不同,他并没有去林业厅寻一份开挖沟渠的工作,而是买下了凯米河上苏考斯基急滩旁的一座旧磨坊。在旁人看来,这是个轻率的决定,因为那磨坊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起就变得破败不堪而被弃之不用了。

尽管如此,胡图宁还是付清了上家开出的价格,搬进了磨坊。乡民们,尤其是苏考斯基磨坊主联合会的会员们,听说了这笔买卖,全都笑出了泪。世上显然不缺傻子,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哪怕战争已经弄死了大批蠢货。

那年夏天,胡图宁修好了磨坊里加工木瓦板的锯具,然后在《北方新闻》上刊登了一则广告,说磨坊提供木瓦板加工业务,诚实可靠,童叟无欺。自那以后,镇里所有的粮仓屋顶都铺上了苏考斯基磨坊切割的木瓦板。在胡图宁那里加工的木瓦板比工厂生产的沥青毡便宜六倍,话说回来,自从德国人把拉普兰夷为平地后,沥青毡就很难搞到了,各种建材都成了稀罕物。有时你得交上价值等同十二磅黄油的物资才能在村子的商店里换上一卷屋顶毡,店主特尔伏拉对各种商品的市场价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贡纳尔 · 胡图宁身高近六英尺三英寸[1],有着棕色的直发和瘦削的面庞。他下巴凸出,鼻子很长,眼睛凹陷,额头虽高但形状扁平。他颧骨突出,脸型狭窄,耳朵虽大,但紧贴着脑袋,并不招风,显然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大人小心翼翼地看护过熟睡的他。如果小孩生着一双大耳朵,不能让他们自己在小床上翻身,母亲们必须时不时地帮助幼儿翻身,以免他们长成招风耳。

贡纳尔·胡图宁又高又瘦,身板笔直。走路的时候,步伐至少是常人的一倍半。如果在雪地里行走,他的脚印看上去像是常人奔跑时留下的。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他为自己劈了一副长长的滑雪板,竖起来能有普通屋檐那么高。他穿上滑雪板,在雪地上留下宽直的轨迹。由于体重轻,他会让滑雪杖有节奏地稳稳插入雪地,因此从留下的滑雪杖痕迹判断,人们就能立刻知道是胡图宁路过。

没有人确切知道他究竟来自何方,有人说是伊尔马约基,不过还有人碰巧知道,实际上他是从萨塔昆塔来到拉普兰的。但也有可能是莱蒂拉,或者是基考伊塞特。一次,有人问他如何搬到北方来了,磨坊主说,他在芬兰南方的磨坊被烧毁了,大火还让他的妻子丧了命,保险公司什么都没有赔付。

“他们自己都被火烧毁啦!”贡纳尔·胡图宁边说边看了发问者一眼,那眼光古怪得叫人胆寒。胡图宁在磨坊被烧成黑乎乎一片的残骸中扒出妻子的遗骨,将它们埋葬在墓地安息,随后变卖了土地和那些残垣断壁,免得触景伤情。他还出让了水权,之后便永远离开了那里。他说能在北方找到这么一个像样的磨坊真是一件幸事,虽然磨坊还没开始运作,不过操持木瓦板锯取得的收入已经足够养活他这个单身汉了。

但是有一个问题,镇政府的文书明确告诉大家,根据教区档案,磨坊主贡纳尔·胡图宁从未结过婚。因此,他怎么可能有一个被大火烧死的妻子呢?这成了人们争论的焦点。不过没有人挖掘出磨坊主过去究竟底细如何,渐渐大家就失了兴趣。最后人们得出结论,他不是南方那里第一个在大火中被有意无意烧死了妻子的男人,这样死了老婆的男人可不在少数。

贡纳尔·胡图宁受抑郁折磨,疾病周期性发作,持续很长时间。发作时,他会突然停下手头的事,然后呆望着远方,目光毫无焦点。他深色的双目深处闪动着痛苦的微光,似乎在深思着什么,表情那样刻毒,但又充满忧伤。如果你与他目光相遇,他那明亮又闪烁的凝视会让你不禁颤抖。他心情灰暗的时候,如果有人跟他说话,那人必定会被他的悲伤和丧气击中。

然而人们思来想去,觉得磨坊主并不总是怏怏不乐的。他常常无端挑事,大吵大闹,还总是突然变换情绪,嘻嘻哈哈,有时则毫不克制,一双长腿东蹦西跳,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他爱谈天说地,一边说一边狂做手势,打着响指,挥舞手臂,脖子伸得老长。他总爱讲一些不可思议的荒诞故事,把别人弄得紧张兮兮的,只图自己一乐。他还喜欢一巴掌拍在乡民背上,接着劈头盖脑奉上一些莫名其妙的溢美之词,随后又当面讥笑此人,还对他眨眨眼,又拍拍手。

每当胡图宁又这样嬉笑怒骂、疯疯癫癫时,村里的年轻人都喜欢聚集到苏考斯基河滩上来看磨坊主姿彩丰盈的表演。他们会拥进磨坊的底楼,像旧时那样插科打诨、谈古论今。周围虽然暗淡无光,但气氛平和,人心愉悦。黑暗中旧磨坊那令人迷醉的气息让每个人都身心愉快,情绪高涨。有时候贡纳尔——或者昆纳里——如同人们用芬兰语称呼他的那样,会在门外生一堆高大的篝火,年轻人们会往里添加木瓦板,而后在火上烤几条从凯米河里捕来的白鲑鱼。

磨坊主模仿起林中野兽来,颇有天赋。他还由此设计出一项游戏,让年轻人们互相竞赛,看谁最先猜测出他所模仿的动物来。他一时像一只野兔,下一秒又变为一只旅鼠,或者一头狗熊。他一会儿振动长臂模仿一只猫头鹰,一会儿又仰天长啸,成为一头饿狼。每当那时,他的鼻头就直指天空,嘴里呼啸出声,那带着哭腔的叫声凄惨可怖,直叫年轻人们不得不蜷缩在一处,互相安慰。

他还常常学身边的农夫,甚至是农妇们,观众们也往往一猜即中。有一次,磨坊主扮作一个又矮又壮的人,为了演好这个角色,他奋力把自己缩成一团。大家见状毫不迟疑,立刻就猜测出他这是在模仿他的近邻,胖子维塔瓦拉。

夏天有这样一个别具趣味的夜晚,多么令人着迷,不过人们为了等到这样的时刻,常常要翘首盼望一连数周,因为在此期间,贡纳尔·胡图宁维持着沉默不语、阴沉忧郁的消极状态。每当这样的时刻来临,村里便无人胆敢前往磨坊,除非上门找他做活或者取件,而那些找他办事的村民们都尽力缩短与他交易的时间,并且都不愿多语,磨坊主痛苦的样子实在令人惧怕不已。

随着时间的流逝,胡图宁抑郁的毛病发作起来日趋严重,他言行粗暴,对人恣意吼叫,似乎时刻处于焦躁不安的状态。偶尔他甚至紧张易怒到拒绝交付乡民们订制好的木瓦板,只是咆哮着说:“没办法,没弄好。”人们毫无他法,只得空手而归,即使大家都看得到,近旁的桥边赫然整齐地堆放着数立方米新锯好的木瓦板。

然而当胡图宁情绪好转时,他又会表现空前,卓尔不群,表演起来活脱脱一个马戏团领班,机智幽默,一针见血,就像闪着光芒的锯刃。他动作快速灵活,做起模仿套路来热情奔放,技惊四座,观众全然着了魔。可那不可避免的时刻还是会来临,当一场场狂欢作乐进行到高潮时,磨坊主会突然收身住势,呆立当场,唇间发出刺耳的叫声,紧接着转身朝磨坊后头奔去。他会顺着破旧的引水槽,越过河流,窜入林中,一下消失了踪影。他会闷头在树丛间穿梭,身后的枝条猛地被折断,噼噼啪啪一阵乱响。一两个小时以后,他又会重返磨坊,精疲力竭,气喘吁吁。村里的年轻人们吓得赶紧溜回家去,他们惊恐地互相转告,昆纳里的坏日子又来了。

人们不禁觉得贡纳尔·胡图宁已经疯了。村邻们都在传说,说昆纳里如何像野兽般发出呼叫,尤其是在月明星稀、霜冻坚硬的冬夜。从暮色四合,到曙光初现,他不停地嚎叫。风送啸声,惹得方圆数里之内的所有犬类都跟着发出凄凉的呼号。大河沿岸的几个村子就这样度过了那些不眠之夜。村民们都说,可怜的昆纳里神志真的不正常了,竟然让狗儿们在这样天怒人怨的夜晚时分起来狂吠。

“真该有人让他别再那么叫唤了,都这把年纪了。是人都不会像头饿狼那样抬头就叫啊。”

然而没人有这胆量对胡图宁提起只言片语。邻居们自我安慰道,也许某天他就清醒了,到那时候,他自然就不会再那么胡闹了。

“就让他叫吧,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乡民们这样声称,毕竟大家还是需要木瓦板的。“他虽然疯癫,但是做活好啊,要价又合理。”

“他还说要恢复磨坊的运作呢,我们最好别去惹他,不然他也许就搬回南方去了。”又有一些乡民这样说,他们想在凯米河岸边种上小麦。

注释

[1]约合1.9米。——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