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感觉不对

秋夜,风凉。

街使喝令关闭坊门之后,长安城一片寂静。

金城坊门却开着,匡道鹰扬府一半的人马悄然行走在街上,东入芳林街。

道左相逢,右候卫翊卫肃然拱手,苏定方率麾下拱手还礼。

风萧萧兮易水寒,谁也不知道这一去能不能返。

当兵吃粮,自然要面对这一切,何况这是大唐首次主动攻击突厥雪恨。

匡道鹰扬府自南面城墙下的安化门出城,选择这个时间行动,是为了隐藏行踪。

长安城几十万人,人多嘴杂,其中不乏突厥人的眼线。

突厥一方的势力,以突厥人为主,还有许多附庸部落,不乏有大唐人为突厥效力。

所以,不小心一点,消息能漏成筛子。

程处默与二十六名部下,人手一具角弓弩、三根弩弦,以及上百支弩箭。

鹰扬府其他人,一弓三弦三十箭。

说来也稀奇,现在的大唐对弩弓不怎么重视,宁可堆在兵部库部司吃灰也很少给府兵配备。

程处默隐隐有感觉,大唐府兵对弩弓嫌弃,就像嫌弃差生文具多一般。

没毛病,程处默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差生,角弓弩正适合他。

好在高实在、彭杏林他们虽然嫌弃,对角弓弩的操练却从未落下。

队正康永禄恨铁不成钢地瞪着程处默,恼怒于他的不务正业。

山文甲一穿,兜鍪一戴,一手盾牌、一手漆枪,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角弓弩?

可惜康永禄也知道程处默的背景,加上鹰扬郎将苏定方与他有师徒之实,不能公然翻脸,只能瞪、瞪、瞪,瞪死他个烂怂。

程处默的脚板都磨起了几个血泡,贼疼,每天扎营用膳后都得请彭杏林帮忙扎破血泡,放干净血水,再用热水泡一泡脚。

虽然是越骑,但马的耐力有限,不是急着赶路,多数时间府兵都是步行。

正常人步行每天五十里,府兵至少得走一百里,一双脚板哪里承受得住?

几天时间,程处默那原本不算嫩的脚板长了一层厚厚的老茧,可以学一些僚人部落,赤脚走乱石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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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复一日的行军,枯燥无味。

天越发冷了,抹额、六带帽子、毡帽相继戴上,毡床、皮裘、皮裤都穿上了。

防寒的皮裤与时兴的裤子最大区别是裆有没有缝合,军中的皮裤属于缦裆袴,不开裆,也没有那块褴裆布。

不知道放屁的时候,会不会鼓包。

夜间值守,人着披毡,穿手衣、着袜子、蹬皮履,倒也能适应这变冷的天气。

马匹、驴骡御寒有披马毡,冷不到的。

什么人粮马料、人药马药,这些繁杂的事,还好有彭杏林来操持。

当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队副,怎么亲自来值守了?丢给高实在他们来干呗。”

拿布行槽给马匹喂大盐——即粗盐——的彭杏林小声嘀咕。

“高实在倒是想顶替了,我没答应。”

在彭杏林面前,程处默还算是有素质的,至少没自称耶耶。

程处默值守过几次,才知道定铺、马铺、土河、地听的具体含义。

在程处默看来,有些手段没那么玄乎,真能监听到三十里外的马蹄声,这世上也就没有什么偷袭的勾当了。

古今中外,多多少少都有点吹牛皮的爱好,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小心,再小心。”彭杏林叮嘱。

程处默听出一丝异样,忍不住发问:“我们这是在哪里?过了恶阳岭没?”

彭杏林左右打量一遍,声音更低了:“早就过了恶阳岭,甚至绕过了定襄城。”

啊?

这走向,咋感觉不对?

匡道鹰扬府不是跟随大总管李靖征战,而是领先一步凿入突厥腹地了?

怕是不怕,就是有点懵。

程处默原本掌握的消息,大方向没有错。

薛延陀乙失夷男已经被贞观天子李世民册封为真珠毗伽可汗,带领回纥、同罗、拔野古等漠北部落反抗突厥的统治。

突厥内部,因为猜忌、分赃不均、颉利可汗想集权等种种原因,郁射设阿史那摸末、突利可汗阿史那什钵苾先后投了大唐,突厥正处于史上最虚弱的时刻。

但是,突厥的眼线仍旧强大,大唐兵马的异动,终于让一些身在大唐、心向突厥的人捕捉到动向,难免有消息往北走。

“所以,本府的职责,是在白道川阻拦突厥大军,即便全府战死也不可以后退一步。”独自巡营的苏定方轻笑。“怕不?可惜晚了。”

程处默骤然觉得飘着小雪的天气都不冷了:“不,我只盼着赶紧上阵,要不然我那些花活不就浪费了吗?”

马蹄声骤然在营地外响起,程处默热血沸腾:“突厥人袭营?”

苏定方眼皮都没抬:“哦,这里是绰部的地盘,他们必定会来袭的,不然怎么向颉利可汗交待?”

铁骑来势汹汹,很快落入陷马坑、拒马枪、铁蒺莉的大阵中,听得稀疏的惨呼声,很快就恢复了宁静。

苏定方嗤笑一声:“这些灰突厥地位低下,只能以行动表示忠诚,以换取突厥少征收他们的税赋。”

“可是,绰部也不想牺牲过大,所以玩了那么油滑的一手。”

阿史那部是突厥皇族,阿史德部是突厥后族,舍利吐利部(省称舍利部)、苏农部、执失部、拔延部为蓝突厥——也就是突厥中的贵族。

葛罗枝牙部(省称葛罗部)、贺鲁部、叱利部、绰部、奴剌部、那吉部、𨁂(有写为夹的)跌部等属于灰突厥,也就是低等的突厥,或者说是外围的突厥。

“可是,这也意味着匡道鹰扬府的行踪已经暴露了啊。”程处默悠悠地叹了一声。

苏定方斜睨程处默一眼:“世间本没有长久的秘密,能瞒一时是一时。”

“跳上匡道鹰扬府这条船,你可就下不去了。”

程处默嗤笑:“我也没想跳不是?”

外头的响动自然惊醒了高实在他们,从毡床上爬起,伸出脑袋看了看外头的动静。

鹰扬郎将与队副声音虽小,脸上的笑容却在火光映照下看得清清楚楚。

连程处默都满不在乎,证明没啥大事。

高实在低喝一声“睡”,府兵们又钻进了毡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