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故眉头舒缓,自有妙计。
伸手轻抚腰间长剑,哄小孩般说道:“听说天下第六的飞剑‘簪星曳月’陷落于此,茂流早年在云庐山结庐修行,以天下第四的剑池之水为你淬火,故而铦利倍常,锋芒无匹。难道你就打算这么神器自晦的随我去镜子窟一探?不怕跌了主人面子?”
陈故话音刚落,腰间三尺青锋又是褪尽锈华,寒光凛冽。
陈故朝着神会和尚挤眉弄眼,一脸得意。
后者直接选择无视。
两人拌嘴,适才行路半道儿,沿途到就看到不少山民提携香烛,赶赴喻公庙烧香拜神。
故此陈故再次催促道:“咱步子得再勤利些,要不然真赶不及了。”
神会和尚无奈道:“你到底在急什么?这才卯时刚过,这点路程,爬着来回都绰绰有余了。”
陈故摇头道:“这不是要去的地方不少吗?都进山头了,能不去李府拜会凤栖祖父?说起凤栖,那老瞎子设计斫了他道基,我也不得去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还有一个文庙陪祀的红椅子,别说什么不期而遇,他一定已经防着我了,剩下那个‘非人哉’的吕长吉,我也得知道他心中到底打什么算盘,我乖徒孙儿可真不能和他混一道儿去……”
陈故伸出一只手掌,随着话密,依次弯曲手指,最后摇头,“我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啊!”
神会和尚只道:“既然还有这么多地方要走,其实真没必要纠结一顿宴席,我会替你多吃一人份的。”
陈故斩钉截铁道:“那不行,饭我是一定要吃的。”
神会和尚是个念头不多的人,遂也简单道:“那就先吃饭,事情都往后稍稍。”
陈故双眼微眯,轻笑道:“我就是要把这些五花八门的牛鬼蛇神都凑一起,我刚才看了,开席都是用八仙桌,刚好坐一桌,虽然很多都不能放到台面上来,但把人拉上桌来见见也好啊,唯有群玉山那上不得台面的家伙,跳梁小丑一个,可以再容许他蹦跶一会儿。”
神会和尚听着都开始觉得麻烦起来。
陈故丝毫不觉强人所难,“所以你赶紧个神行之法,早去早回,我等会儿还要和我徒孙坐一桌呢。”
神会和尚叹了口气,问道:“既然你这么满意这个徒孙,方才为什么不直接表明身份呢?”
“你以为我不想啊?还不是名不正,言不顺?凤栖收下的另外三个滑头鬼,一个个都改口叫他先生了,就只有这个被撇在山中的小鱼儿还叫着‘夫子’呢。”
陈故道:“再者,我若是表明了身份,群玉山那腌臜货色,不得投鼠忌器?虽然你陪着我临溪县走了一遭,察见他的罪行已经足够送去自家剥落堂了,但是我觉得他一个阴神修士的价值,在其山头看来,尚且罪不至死,我觉得这样不好,他是真该死啊!名字倒是取得灵爽,汪润,字韵流,号蔚然。”
神会和尚语重心长道:“陷人于法,唯果悖德。”
陈故挑眉,轻笑道:“出家人果真是以慈悲为怀啊,那你觉得理当如何?”
神会和尚想了想,所谓玩人丧德。
目光落在陈故腰间的银钩之上,直抒胸臆道:“一剑攮死算了。”
陈故哈哈大笑。
“要不说咱能尿到一块去呢?意气相投,引为知己啊,可惜凤栖性子憨直,直接去了群玉山讲道理,这还真是羊入虎口,反倒叫我束手束脚了。”
神会和尚终于急人所急,脚踏黑土,一片黄云微微升腾,晕染两人四足。
好似一路风尘仆仆,足沾泥泞。
陈故却是觉得自己现在有了骐骥脚程。
并非是道家天罡三十六法中的缩地成寸,而是佛门神通,“譬诸行者”。
两人行路飞快,这便朝着镜子窟走去。
转眼就到了陈家老宅前。
陈故忽然停步,望向土墙内。
突兀矗着一棵光秃秃,没有枝杈也没有叶的青桐树。
陈故喟然长叹,“暴殄天物啊!”
神会和尚顺其目光看去,却是摸不着头脑,问道:“你又看出什么了?”
“这应该就是小鱼儿家的祖宅了。”陈故不答反问,“《南华真经》读过吗?”
神会摇头,没好气道:“我是和尚啊,不是道士,读什么道藏?”
陈故口没遮拦,“佛道不分家,老子西出函谷关,化胡为佛的典故你不知道?”
神会和尚双眼微瞠,难得动了脾性,瓮声瓮气道:“你休要胡说八道!”
陈故耸了耸肩,“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神会和尚梗着脖子,“我能不激动吗?你少和我胡扯什么《老子化胡经》!”
陈故笑道:“你这不是也读过些道书的吗?一点嗔心火,能烧功德林,权且收收脾气吧。我没记错的话,你佛门还有一本伪书,叫作《清净法行经》,直接把我家老夫子和一众学生都归类佛陀弟子化身呢,你看我在乎吗?”
神会和尚自是辩驳不过这个巧舌如簧的老文生的,只能吃瘪道:“都是伪书,害人不浅,提它作甚?”
陈故笑道:“着相了,法兄,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门户之见不可取啊。”
神会陷入沉默,半晌才道:“如遭棒喝……”
陈故点到为止,双手附后,缓缓行至陈家老宅之前。
抬头看向那一棵待遇好似“人彘”的青桐树,感慨道:“我那徒孙就是憨直,竟然被个老瞎子诓骗多年。”
神会和尚也是踱步上前,问道:“此树有何玄奇?”
陈故开门见山道:“《南华真经》有言,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而陈家老宅这格局,前有梧桐,后倚翠篁,山溪蜿蜒,首绕其宅,不正是一处凤栖之地?”
神会和尚面色微沉,询问道:“此事与你那弟子李梧,可有干系?”
陈故点头,“要不他怎么名梧,字凤栖呢?”
神会只听他娓娓道来。
“凤栖最初和小鱼儿的相遇,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凤栖那时候,常站在陈家土墙外,不声不响,兀自抬头仰望这棵老青桐树,小鱼儿起初还以为他是歹人。”
神会多余一问,“这是看到鹓雏了?”
陈故轻“嗯”一声。
“确是如此,鹓雏是道家经典中记载一种近似凤凰的神鸟,我是没见着过,但闻凤栖所言,那是一只很漂亮的金色大鸟,可惜他那时一心把它当凤凰,这才耽误了一身不俗的天生道基,偏走了儒道。”
神会摇头,“歪打却正着,遇到你,可不算走岔路。”
陈故点头,本该对老友的撮捧极为受用的他,此刻却是语气不善。
“一码归一码,这是削株掘根,断人大道根基之仇,你说斫伐梧桐枝干,凤鸟又何处落脚?”
神会恍然,“原来他说的回不来黄冈岭,是这个意思?”
他心中暗自揣度,那位施郎中究竟是何方神圣?
陈故叹息,“凤栖也是因着小鱼儿才遭挂落的,三年之前,他几乎是熬干了心血,想要把他带离这片山头的,最后惹出些祸事,这才打鸭惊鸳鸯,看似高高扬起,其实轻轻落下。”
神会只道:“那时他还没有拜师于你吧?”
“少给我戴高帽了,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算个屁啊?”
陈故摇头。
“凤栖自幼聪慧,九岁已成茂才,十二岁落第举人,全因他爷爷仕途正好就在菰州,以此避嫌,那年秋闱,接连出恭三次,得了个屎戳子,自找的。我好歹算是硕学名儒,公卷一阅,当时便惊为天人,自那以后,就打心里认下了这个学生。”
神会和尚听老友说了这么多,终于后知后觉,好奇问道:“所以你那徒孙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
陈故眸睑微垂,沉声道:“我知道,但我说了不算,要看文庙的如何定义了。”
下一句话更是耐人寻味。
“我倒是真怀念八百年前,儒家还是一言堂的时候。”
神会的好奇本就有限,自然不会纠结哑谜,只是笑道:“少来,你枉学了些黄老养生之术,才活多少岁?是信而好古?还是叶公好龙?”
陈故毫不忌讳道:“今年七十三,和老夫子假死时一个年纪,正当闯的时候啊。”
山村的另一边,王鱼儿刚被父母拉扯回家。
换上一套新衣裤。
妇人舍不得皂角粉,骂骂咧咧地将污秽的旧衣物直接扔进穿户而过的溪流之中,开始涮洗。
秽臭的黄水晕开,水流而下。
王父见状,不忍开口道:“孩儿他娘,今天山头摆黄菜,都这个时常了,别再上游上头洗脏裤子啊,多脏啊!”
妇人翻了个白眼,“水就是拿来洗东西的?水不脏衣服怎么干净?装什么大尾巴狼?”
王夫噎然道:“等会儿开席,你自己吃着不膈应硌硬啊?”
“膈应硌硬什么?”妇人诡辩怒怼,“那地里的菜不沤肥能长势好?你还不吃菜了?”
王父只觉觉觉得自己这个娇悍的妻子不可理喻,转头离去。
却是看到一个白袍少年不知何时站在自家门前。
男子眼见少年身姿挺拔,面若涂脂,一袭白袍锦缎裁就,毫无花饰,却细腻光泽,流畅剪裁。
莫说山野刁民穷横,山里人愚鄙不假,却也识得衣裳华贵,贵人何故贵脚踏贱地?
王父不由拘谨起来。
奈何没读过书,礼数却还是一般。
“你有什么事吗?”
少年点头,嗓音轻润,“有事,好事。”
王父一听这神神叨叨的话,心里犯嘀咕,有啥好事能落到自家头上?
却也不好表现出来,问道:“什么好事,你倒是说说看。”
少年轻笑道:“那我只说一遍,你可听好了,别当我疯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王父见他一脸云淡风轻,又不似调侃作伪,不由得竖起耳朵。
“我是神仙。”
少年的话语平静,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
王父一听,心旌摇曳,世间神仙之说,谁人不晓?
“您说的可是真的?”他试探问道,态度却不由恭顺。
眼中闪烁着期待。
少年微微一笑,“我看上你家小子了,若是你舍得的话,初七那天,让孩子随我走罢。”
王父闻言,愣在当场。
他万未料到,这位自诩‘神仙’的少年,目标竟是自家那总角还屙裤子的傻小子。
总不能因为人家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就说什么信什么吧?
但他又切身知道,这世上真有神仙不少,譬如山下那位黄惊大王也是远近闻名,初一时候还亲眼瞧见他显圣降临了。
王父犹豫了片刻,一咬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终究还是开口问道:“敢问仙长,欲带我家小子前往何处?又将从事何事?”
少年一脸淡漠,“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只能说你家孩子资质大差不差,勉强入我法眼,信不信全由你,不信的话,我转身就走,信的话,就可以给他收拾行囊了。”
男子内心不免纠结起来,游移不定。
此刻的妇人浣衣而归,只听见眼前这个少年要带走自家孩子。
当即快步冲上前来。
嘴上已经骂骂咧咧道:“哪来的小把西,装神弄鬼到我家门口了?我和你说,咱家可都是黄惊大王庙的善信,你要是敢坑蒙拐骗,黄惊大王在天上看着,定不饶你!”
王父赶紧伸手捂住婆娘的嘴,生怕她再口无遮拦。
低声呵斥道:“闭嘴,这位是仙长,说咱小囝有仙……啊!”
话未说完,男子就怪叫一声,是手掌被婆娘狠狠咬上一口。
妇人泼辣道:“哪来的什么仙长?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了,这分明是一个拐带小囝的人牙子!”
少年见状,无奈摇头,嗤笑道:“真是草鸡生出杂毛凤,孩子的福气全被这当娘的祸祸了。”
妇人性子泼辣,当即骂道:“宗桑呸!你他……”
叱骂戛然而止,妇人立在原地,呆若木鸡。
原道是那少年伸手一指,施了个定身法。
然后左右开弓,隔空挥出三巴掌。
女子一动不动,两颊却是高肿起来,嘴角溢血。
少年面不改色道:“出言不逊,该打!”
此刻男人对于少年的身份再也无惑。
倒是护妻心切,体现出些许担当,即便两股战战,也是硬着头皮挡在自己婆娘勉面前。
只是讨好加哀求,“仙长慈悲啊,别和妇道人家一般见识。”
少年闻言,摇头笑道。
“我何至于同她一般见识?口之所好,乃心之门户,故而容易祸从口出,我这番小惩大诫,就当帮她消口业了。”
男子不断点头,哪里听得进去少年的话?
只是一味地恭顺,“仙长所言极是!她活该受这大耳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