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公庙的大门被推开，神会和尚一脸愁苦地步入庙中。
陈故专心致志给白骨拼凑上最后的头颅。
一具各处骨骼颜色略有差异的颀长骨架，此刻正安静地躺在细长的供桌之上。
陈故头也不回道：“法兄，你来得正好，我这边大功告成了，接下来就该你显圣了。”
神会和尚叹了口气，“你就没有什么对我说的吗？”
陈故摇头，“没有啊，你办事我放心，不管是中山那边的扫尾，还是现在要做的白骨生肌。”
神会和尚语气中的愠怒含而不露，沉声道：“朋友不是这么做的。”
陈故这才转身，对着神会道：“芸芸众生，千奇百态，有几个离群索居的？你怎么就敢料定朋友待朋友，都是如何做的？”
神会耷拉着双眉，再次心道，交友不慎。
陈故却道：“信得过我的话，就先来帮忙。”
神会叹了口气，走上前来。
恰好，在抱骨山收获一对虎牙，见好就收的陈腴也是走入庙中，胖婶此刻就藏在其散发之中。
陈腴看到神会和尚，神色有些不自然的歉疚，抱拳行礼，没有说话，后者微微颔首，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不至于迁怒。
陈故一见陈腴，笑道：“去哪了啊？怎么还把看门的给带走了？我和你说，这段时间一共来了七个善信，都是被我摆弄骨头的样子给吓跑了。”
陈腴心中却是传来老喻的声音。
“他哄你的。”
陈腴摇头一笑，运起心湖凫水秘术，对着陈故隐瞒道：“就随便在山上逛逛。”
陈故隐隐有感，却是有些欣慰，求人不如求己，孩子终于开始自己寻找真相了。
也是打趣道：“终日看山，淡而不厌，师爷心境还不如你呢。”
陈腴无奈摇头，“您可别挖苦我了。”
陈故招手道：“来得正好，过来看看师爷的手艺活。”
陈腴走近几步，眼见供台之上摆着的骨架，打眼一看就是个身段高挑，四肢修长，柳腰大胯的女子。
陈腴却是不由皱眉，“这……这也……”
他今早挖骨之时太过心急，没顾得上挑剔，都是师爷在筛选。
这最终呈上桌子来的效果，不能说不好，但就是有些不符合姬月姑娘的年岁了。
怎么能比自己还高挑些呢？
陈故笑道：“有话直说。”
陈腴斟酌道：“姬月姑娘还没我大呢，是不是这骨架有些太成熟了？”
陈故摇头，“骨架算是初具雏形，可堪作用了，但那小囡即便因此重获了肉身，也再无经历肉身成长的可能了，所以我自作主张，给她挑了个桃李年华作定格。”
陈腴闻言，却是没有点头，问道：“师爷为什么不先问问姬月姑娘的意见呢？”
陈故愣了愣，一拍额头，故作懊悔道：“我是有些自以为是，还强加于人了，连对待死生之事，也这般儿戏，唉……但那现在就是再问她，也是晚了……”
陈故心里却是破天荒有些惴惴，想着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这简直就是生米煮成熟饭。
可既然都打算乱点鸳鸯谱了，自然不能给姬月弄个未及笄的皮囊。
陈故又是找补道：“不过想要再把骨相削微的圆融一下，凭神会师傅的白骨生肌的观想法，倒是可以做到。”
陈腴轻声问道：“那要不请正主过来看看？”
“那我去叫吧，你也叫不醒她。”陈故说罢便快步离去。
喻太公玉莹莹的金身静坐莲台，几番都差点儿没忍住，就要打趣一句，“陈腴，你要婆娘不要？”
最后艰难咽下话头，陈故早早就和他通气了，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他也算乐见其成。
毕竟陈腴那天自以为要死在镜子窟了，自己听到他的心声，第一句话就是，“我还没找婆娘呢。”
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有点儿想法很正常。
陈腴这傻小子老爹才不正常呢。
老鳏夫一个，孤寡了一辈子。
可怜那个叫作“陈源”的男子，临死都记挂着儿子的终身大事。
或许也是接受了“儿子”短命的事实，就盼着他能续个香火。
可最终所图，不是陈家后继有人，而是他死后有人能承袭对自己的供奉。
喻让忽然想到几十年前，自己初见那盲目琴师的光景。
那时的自己香火鼎盛，也是春秋鼎盛，在这小小的黄冈岭村，坐镇两山夹道，丸泥封关。
连阴司的游神鬼差奉职勾魂路过，都要先进庙拜谒自己。
盲目琴师自然也要来拜山头，见到一只在偷吃供品的大肚子野狗，被善信打断了腿，盲目琴师难得善心大发，赶在陈源之前出手，将其救下，意欲收养。
离去时抚摸着狗子的大肚皮，对陈源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
“养狗好啊，救下一只狗，收获世世代代的忠诚。”
喻让当时就觉得他是在点自己。
可后面思来想去好多年，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回馈过陈家四代的供养。
最后因为陈源没有儿子的缘故，索性自己送他了个儿子。
随之也送出了半条命。
什么世世代代的忠诚，恶心谁呢？
就在喻让沉湎往昔记忆之时，陈故就拉着木愣愣的姬月走进庙来。
陈故温和一笑，“乖小囡，陈腴和我商量了一下，打算给你重塑一副肉身，可以助你还阳，之后就不用再靠外道支撑身体了，但目前有一个问题……”
陈故条理清晰，娓娓道来。
就算此刻还有些愣神的姬月也是很快听清楚了前因后果。
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但涉及自己的骨相还有皮囊之事，姬月又是有些为难。
坦白说，她原身长得还是比较好看的。
甚至就连出门去施郎中家替爷爷抓药，爷爷也会提前叮嘱她给把头发弄乱，给脸上抹上些锅底灰。
陈故一听，双眼发光。
拉着陈腴就要他取出画皮给姬月看看。
陈腴依言照做，一幅美人画卷出现手中，展开给姬月一看。
姬月沉默许久，却是摇头，有些难为情道：“没我好看……”
陈故当时就愣住了，非要以心湖凫水之能查看姬月记忆之中的容貌。
结果更是惊为天人，这画皮美人的样貌跃然纸上，已是艳如桃李，活色生香。
但还是那句老话，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与姬月一比，果真妍媸自辩。
陈故怔神一瞬，心道，确实相配不上，可不能委屈了孩子。
他立刻大步上前，拉住陈腴的胳膊，一把薅出他发中的黑蛇撇在一旁，说道：“小鱼儿，快陪师爷出去一趟。”
瞧着他那火急火燎的样子，一点儿也没有为人师长的稳重，陈腴疑惑道：“师爷，咱这是要去哪儿啊？”
陈故只道：“去拜访那临溪县学教谕，吕嬴吕长吉。”
陈腴闻言，错愕道：“找吕先生做什么啊？”
陈故卖了个关子，只乐呵道：“这不快晌午了吗？长吉先生有李府饷饭，我早上就和当值厨司通过气了，说准备三人份的，中午与他同吃。”
“三人？”
陈腴偷偷看了眼神会师傅，师爷这是一开始打算和神会师傅去拜会吕先生？
其实不然，陈故就是没打算带上神会。
陈故催促道：“走了走了，晚了赶不上饭点了。”
转头他又是对神会和尚说道：“法兄，姬月就留在你这边了，你不是会他心通吗？就尽量按着她原本的骨相长大后的样子调整，观想白骨生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