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祁低头望着伏在自己膝前的白发老者,心中五味杂陈。
郕王府的潜邸旧臣本就寥寥无几,郕王府右长史杨翥正统十年便告老还乡了,仪铭是他硕果仅存的王府近臣,此刻若将这位老臣一把推开,未免太过绝情了。
而且张祁心里明白,仪铭并非存心逾矩,这位年近古稀的老臣在王府长史任上已蹉跎十载,眼见同僚们步步高升,唯独自己困守原职。
如今终于等来了千载难逢的机遇,弹劾权宦王振、拥立郕王上位,这对仪铭而言,简直不啻于枯木逢春。
毕竟仪铭已经是六十七岁的高龄了,若再不抓住这仕途的最后一线曙光,此生便无出头之日了。
张祁并不反感仪铭的积极表现,他此刻只是万般后悔,没有一开始在东华门前就果断除去马顺。
张輗、张䡇兄弟先前对他的讥讽确实一针见血,自己可不就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吗?
表明上总是装好人,背地里却总想把那些见不得光的狠辣勾当推给于谦去做,自己却丝毫不愿沾染血腥。
张祁不得不承认,他们说得都对。
可即便时光倒流,让他重新站在那个抉择的关口,他恐怕依然下不了手。
这无关马顺是谁,而是他骨子里就抗拒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夺人性命这种事。
那种“一言定生死”的权力,让他从心底感到恐惧和排斥。
但事已至此,懊悔亦无济于事。
张祁眼中寒光一闪,刹那间,那股来自现代文明的温文尔雅被最原始的求生本能撕得粉碎。
马顺必须死,但绝不能让他像历史上那样在午门前被群殴致死,这厮若在众目睽睽之下胡言乱语瞎嚷嚷,不知会掀起怎样的风波。
必须让他像秋后的蝉鸣,永远沉寂在无人知晓的暗处。
想到这里,张祁深吸一口气,他俯下身去,一把抓住仪铭的小臂,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双腿从这位老臣的环抱中抽离出来,“好!好!诸公所言极是!”
“王振祸国殃民,罪不容诛,诸公所奏王振罪状,本王已尽知矣,诸位且将弹章呈递通政司,待本王详加批阅后,定当秉公处置。”
张祁说完这番话,便从王座上霍然起身,丢下了掷地有声的两个字。
“退朝!”
他大步流星地走下丹墀,心中已然盘算停当,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即刻下令让张輗拿下马顺。
“退朝”二字余音未绝,却见文武百官如泥塑木雕般跪伏如初,无一人起身,
连素来持重的于谦也低眉垂首,纹丝不动地跪在原处。
张祁刚迈出两步,忽觉气氛有异,回转身一看,见众人对他的旨令置若罔闻,不禁眉头一皱,再次重复道,“本王说了,退朝!”
他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张祁胸中陡然腾起一股无名火,他算是看明白了,今日这满朝文武分明是串通好了有备而来,他们是打定主意要不讲武德了。
但未免激化矛盾,张祁依旧硬生生得将涌到嘴边的怒斥咽了回去,他面上还强撑着从容,甚至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诸卿这是作甚?该议的国事都已议毕,何必再作这般姿态?”
“六部各衙还有多少公务等着处置?都跪在这里成何体统?都散了吧!该回衙门的回衙门,该办差的办差去……”
张祁一句话还未说完,陈镒突然以袖掩面,踉跄着向前扑跪数步,重重叩首道,“殿下!圣驾蒙尘,九庙震动,皆因王振这阉奴祸国乱政啊!今日殿下若不当机立断,下旨族诛此獠,何以安天下人心?”
他嘶哑的嗓音里带着哭腔,两行浊泪已顺着沟壑纵横的面颊滚落,在青石地面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此言一出,满朝官员竟纷纷膝行向前,霎时间哀声四起,悲声震天,仿佛要将这十数年来积压的愤懑尽数倾泻。
陈镒在满朝恸哭声中昂首而立,再次重复道,“王振倾危社稷,祸乱朝纲!请殿下诛其九族,以谢天下!今日若不得王振灭族之诏,下官死不离朝!”
满朝朱紫闻言,齐声应和如雷,“下官附议!若不得诏命,下官死不敢退!”
张祁目光扫过群情激愤的百官,心知今日若不下旨,怕是难以收场。
忽然,他灵机一动,抚掌道,“好!既然诸卿同心为国——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听令!——”
马顺浑身一颤,慌忙叩首应声,“下官在!”
张祁刻意冲他一笑,道,“着你即刻带人查抄王振府邸,一应家产尽数封存!记住,一砖一瓦都不许遗漏!若走脱了半个家奴,本王唯你是问!”
马顺还未来得及应声,张祁已转身甩袖,“这下诸卿可是满意了?退朝!——”
张祁转身的瞬间,连自己也不由得佩服自己的急中生智。
只要此刻找借口将马顺调离午门,让他离开这风暴中心,便是移除了一颗定时炸弹。
其实他根本不在乎马顺是去查抄王振府邸,还是去巡视皇城,甚至就是找个借口去茅厕都行,只要这个活靶子立刻马上从这群红了眼的文官面前消失。
只要人出了这道门,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没想到这时众臣依旧不依不饶,纷纷追着张祁的背影大喊,“殿下且慢!”
“殿下三思啊!”
“马顺乃王振心腹,岂能委以重任?”
“当遣右都御史陈镒前去查抄才是!”
“马顺此去必毁证据!”
……
张祁对身后的呼喊充耳不闻,埋头疾步向左顺门方向走去。
他这些日子总算摸清了宫中路径,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要逃进清宁宫,到达孙太后居所,这些文官再如何气愤,也断不敢无诏擅闯。
然而张祁万万没想到,他这道仓促下达的旨意,竟让马顺产生了致命的误判。
陈镒先前那份奏疏虽然将王振的罪行罗列得罄竹难书,但为了迎合孙太后的心意,在株连范围上却刻意留了余地。
奏疏中细数王振罪状时,提到的心腹爪牙不过王振的几个子侄,以及几个不得势的宦官。
真正被点名的朝臣唯有钦天监正彭德清,罪名还是最无关痛痒的“择地不善,致圣驾被围”。
至于其他与王振交好的朝臣,奏疏中要么只字未提,要么轻描淡写。
就连王骥这等重臣,也就得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远征麓川,劳师无功”。
最耐人寻味的是,陈镒最后所请,是只诛王振九族,对朝中其他大臣如何处置皆不置一词。
这份精心设计的奏疏,让马顺误以为自己尚在安全之列。
他暗自盘算,若朝臣真要置他于死地,在弹劾彭德清时岂会对刘球案只字不提?
刘球被肢解一事,本该是他马顺最大的把柄,可奏疏中却将此事全数归咎于王振,不正说明朝臣们根本没打算追究他?
更让马顺笃定的是,今日朝议伊始,张祁就大张旗鼓地赦免了从土木堡逃回的将士,那些可都是皇帝的铁杆亲信。
连这些人都能安然无恙,他这个背靠孙太后的锦衣卫又岂会有性命之忧?
看来眼前这个假郕王,就是个畏首畏尾的傀儡,既要应付朝臣们的咄咄逼人,又不敢当真得罪孙太后。
现在派他去查抄王振府邸,八成是要做给朝臣们看的苦肉计。
马顺望着张祁仓皇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他自负知晓假郕王的底细,竟将这慌不择路的逃窜误解为对孙太后的忌惮。
“肃静!肃静!”
马顺暴喝一声,猛地站起身来,他双手叉腰,那张横肉丛生的脸上写满了跋扈,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王振羽翼下作威作福的锦衣卫指挥使。
“郕王殿下金口已开,说要退朝!你们这群穷酸措大是耳朵塞了驴毛,还是存心要抗旨?”
马顺一面厉声呵斥,一面右手便下意识地按到了绣春刀上,拇指抵着刀镡发出“咔”的轻响。
霎时间,满朝寂然。
几个御史不自觉地后退半步,这一幕何其熟悉,当年王振专权时,马顺便是这般在朝堂上耀武扬威的。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户科给事中王竑突然如猛虎般冲出人群。
他双目赤红,一把揪住马顺,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竟张口狠狠咬向马顺的面颊!
“奸贼!”
王竑猛地一甩头,竟生生从马顺脸上撕下一块血肉!
他“呸”地一声将那血淋淋的肉块吐在地上,殷红的血线顺着嘴角蜿蜒而下,“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王振已经完了!”
这一记重击如同惊雷劈开阴霾,午门前瞬间如滚水般沸腾起来。
王竑青筋暴起的大掌恶狠狠地攥住马顺的发髻,竟将这位往日不可一世的锦衣卫指挥使一下子拖倒在地。
缠棕帽滚落阶前,露出那张被咬得血肉模糊的狰狞面孔。
马顺在剧痛中瞪大双眼,惊恐地发现四周文官们的眼神全都变了,那些平日里温良恭俭的眸子,此刻竟都燃烧着噬人的怒火。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仰起头挣扎着朝左顺门方向嘶吼道,“郕王殿下!郕王殿下!您知道的!您——”
马顺凄厉的哀嚎划破午门上空,却在转瞬间被淹没在群臣山呼海啸般的怒斥声中。
他那身象征权势的飞鱼服已被撕成碎片,金线刺绣在众人的践踏下沾满血污。
昔日威风凛凛的王振爪牙,此刻像条垂死的癞皮狗般蜷缩在丹墀之下。
“郕王……郕王是……是假——”
王竑的铁拳带着风声重重砸下,马顺的吼叫瞬间化作了含糊的呜咽。
两颗带血的门牙裹着碎肉,“当啷”一声砸在青砖地上。
马顺的嘴像个破漏的血袋,暗红的血浆不断从指缝间喷涌而出,却仍执拗地蠕动着,想要吐出那个足以震动朝野的秘密。
他艰难地撑开肿胀如桃的眼睑,血水模糊的视野里,于谦的皂靴在血泊中若隐若现。
顺着那身绯色官袍向上望去,正撞进一双寒潭般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目光里既无愤怒,也无快意,只有打量死物般的漠然。
突然,他的喉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
四周不知何时已筑起人墙,文官们默契地围成铁桶阵势,将外界视线隔绝得严严实实。
一双双染血的拳头带着风声接二连三得呼啸而至。
“这些年你们残害了多少忠良?!”
骨裂的脆响中,马顺的鼻梁应声塌陷。
“刘公被你们肢解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又一道拳影掠过,马顺的视野突然天旋地转。
在陷入永恒的黑暗前,他最后看到的,是无数双青筋暴起的手。
那些曾经被他用绣春刀逼着写认罪书的手,那些在诏狱里被他踩在脚下的手,此刻正如索命冤魂般向他抓来。
指缝间漏下的天光里,于谦的绯袍一角翩然远去,仿佛早已知晓这场审判的结局。
就在马顺被文官们团团围住之时,张輗、张䡇两兄弟早已一左一右将张祁“护送”回了午门。
这两兄弟配合得天衣无缝,表面上是护驾心切,实则将张祁牢牢钳制,让他半步不得脱身。
马顺那具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尸体如同一滩烂泥般横陈在丹墀之下,头颅已被砸得变形,一只眼球脱出眼眶,碎裂的天灵盖间隐约可见灰白的脑浆混着暗红的血浆汩汩渗出。
最骇人的是那十根血肉模糊的手指,指骨被生生碾碎,指甲盖尽数掀起,却仍在死亡后的神经反射下微微抽搐。
染血的指尖在青砖上划出数道歪斜的血痕,仿佛马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
现代守法好青年张祁活了两辈子,何曾见过这等血腥的场面?
影视剧里那些经过特效处理的死亡场景,与眼前这具支离破碎的尸体相比,简直如同儿戏。
胃液在腹腔里疯狂翻涌,喉头不断滚动着酸苦的胆汁。
当看到马顺那根残破的食指最后痉挛着指向自己时,张祁终于——
“呕——!”
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弯下腰去。
黄绿色的胃液混杂着未消化的食物残渣,“哗啦”一声泼溅在青砖地上。
酸腐的秽物顺着砖缝蜿蜒流淌,与几步外马顺头颅下漫延的血水渐渐交融,形成一片令人作呕的污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