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拖字决

张祁这么一分析,不禁感叹朱祁镇的政治手腕着实了得。

皇帝遣使报信一事看似简单,但选派何人报信、以何种方式报信却大有讲究。

特意派遣刘安这等人物回京,正是算准了郕王投鼠忌器,断不敢贸然加害。

这时在张祁的视角中,后世所描绘的关于朱祁镇“叫门天子”的形象算是彻底坐实了。

倘或皇帝当真是被瓦剌胁迫叫门索赏,又怎能在敌军的严密监视之下,如此精准地安排刘安回京报信?

可见先前在宣府和大同的两次“叩关叫门”,皆是皇帝心甘情愿所为。

想到这里,张祁对朱祁镇的观感更是跌至谷底。

原本只觉得皇帝懦弱无能,如今刘安这一出,倒叫他看清了本质,那朱祁镇哪里是什么落难君王,分明就是个厚颜无耻的流氓无赖。

体面人是斗不过流氓无赖的。

皇帝恐怕早已将社稷安危抛诸脑后了。

他派遣刘安时,心中肯定盘算的是,即便郕王心一横,跟他一样,也不当体面人,转头当了无赖,一刀杀了刘安,致使大同文武惊惧投敌,那又如何?

横竖都是郕王的罪过,与他何干?

至于大同陷落后瓦剌铁骑长驱直入、直逼京畿这等祸事……

呵!他朱祁镇身陷虏营,又岂需为此负责?

而如果郕王当不了无赖,只能当体面人,那就注定要输给他这个真正的无赖。

横竖算来,朱祁镇都立于不败之地,毕竟不要脸的人永远占尽先机。

这事难办就难办在,张祁这个穿越者还真叫朱祁镇那个无赖给算准了。

假郕王张祁确实是个比真郕王朱祁钰还讲究体面的体面人,若按朝堂规矩明刀明枪地斗,流氓无赖朱祁镇是怎么都不该输的。

“下官以为不该杀。”

于谦沉吟片刻,显然已是洞悉此乃皇帝阳谋,非阴谋可解,“蒙古人逐水草而居,随四时迁徙,夏则避暑高寒之地,冬则趋阳暖水草丰美之所,此乃游牧本性,自古皆然。”

“昔年契丹辽国全盛之时,疆域横跨大漠,独创‘捺钵’之制,春捺钵设于鸭子河灤,正月启程,两月方至;夏捺钵择吉地纳凉,五月末至,议政游猎五十日;秋捺钵驻伏虎林,七月中旬移帐;冬捺钵定于广平淀,沙暖宜冬,帝王贵胄随捺钵四时移徙,金元皆承此制而不改。”

“及至蒙元,此习犹存,元太宗虽灭金取中原,西征未服诸国,用耶律楚材行汉法,然四时移帐之制未尝稍改,春驻哈拉和林,夏徙月儿灭怯土,秋居古薛纳兀儿,冬移汪古之地。”

“故而也先虽挟持圣驾驻跸大同城外,然其部众岂能久驻一地?纵使其正在调兵遣将,亦须循游牧旧制不断迁徙,若困守一隅,他瓦剌大军粮秣从何而来?战马又何以蓄养?不待我军出击,则其部自溃矣。”

“如今时值八月末,塞外苦寒,九月便将飞雪连天,也先容陛下传信之期,满打满算不过一月之数,加之大同至京师往返耗时,纵使陛下接连遣使,最多也只能派出两三拨人马而已。”

张祁望向于谦的目光中更添了几分敬佩。

虽然这些内容在现代人看来只是初中地理常识,但是于谦一个封建士大夫,能仅凭史籍记载就推演出游牧民族的生存规律,真是非常了不起。

蒙古人将牧场划分为四季营地,严格遵循“春洼、夏岗、秋平、冬阳”的自然规律轮换放牧。

春季营地选址最为考究,需向阳开阔、水源充足,以照顾体弱的牲畜和新生幼崽;夏季则迁往高爽通风之地,既避蚊虫又利抓膘;秋季转场至开阔滩地;冬季则需背风向阳,确保牧草保存完好。

但即便在同一季营地内,蒙古人也会根据牧草状况和牲畜数量灵活调整迁徙范围,因为在现代掘井技术出现之前,牧民放牧完全依赖于天然水源,而饮水是放牧中的最重要的环节之一。

一般来说,拥有千畜的大牧主必须长途转场,而仅有二三十头牲畜的小牧户只需在营地周边数里范围内活动,为了保障牧草再生,牧民一年当中要更换十余处放牧点。

也先作为统御东西蒙古的权臣,其麾下畜群必定规模庞大,不可能长期滞留大同。

毕竟古代人没有“环境保护”这个观念,九边重镇经年战乱,周边草场早已退化,根本无力支持蒙古人大规模的骑兵行动。

即便也先能让皇帝在大同附近等候京城回信,其王帐也必然要随畜群不断迁徙,才能保证战马的喂养。

于谦预判的“一月之期”,正是基于对游牧规律与边境生态的深刻认知之上,一旦超过这个时限,也先必将因牧草匮乏而被迫远徙。

历史上大明在北京保卫战取胜之后,也无法派出大军营救明英宗的困难正在于此。

明军对瓦剌人每年季节性的迁徙路线一无所知,在缺乏可靠情报与后勤保障的情况下,贸然深入草原无异于自蹈死地,所以根本没办法制定有效的行军方略。

张輗皱眉道,“倘或这两三拨信使皆是如刘安这等伯爵,闹出的动静倒也不容小觑。”

于谦目光一凝,缓缓摇头道,“不对,不对,陛下即便遣使,所派皆为臣子,譬如刘安,其所能为者,不过上奏郕王殿下与皇太后殿下而已。”

“郕王殿下身为监国,批阅奏疏乃分内之事,然皇太后殿下深居后宫,如何得知刘安上疏?既不能垂帘听政,至多询问金英、兴安等人,或遣其心腹宦官咨问内阁。”

“而自毛贵、王长随伏诛后,宫中局势已然明朗,金英、兴安之流,虽曾侍奉陛下,却与王振素有嫌隙,如今王振既败,这些人自然是向着郕王殿下的。”

“只需他们稍作拖延,或是将奏本压在司礼监,或是在皇太后殿下问及时含糊其辞,皇太后殿下便无从知晓刘安报信一事。”

张祁暗自思忖,这“拖”字诀虽是对付官僚体系的妙招,但拖上整整一月未免太过冒险,倘或金英、兴安因此事触怒孙太后而遭不测,他良心实在难安。

“想想皇太后殿下前次追问京营整饬之事时的急切模样,拖延月余谈何容易?况且近来群臣所奏,无不是土木堡战后要务,本王批阅从不敢懈怠。”

“倘或独独将刘安这等紧要奏疏‘遗漏’在外,岂不惹人生疑?何况刘安此番携来陛下封侯的圣旨,倘或他按捺不住,径自去吏部闹将起来,又当如何收场?”

于谦目光如炬,反诘道,“殿下何以认定需拖延一月之久?”

张祁闻言愕然。

一旁的张䡇已然会意,抚掌笑道,“刘安此来,无非是想让朝廷不要拥立郕王殿下,可他来得晚了一步,马顺等奸佞已伏诛午门,王振满门亦遭惩处。”

“若依陛下之意,朝廷不当立殿下,那是否该追究午门殴毙朝臣之责?是否该当即释放王振余党?试问满朝文武,谁肯答应?谁人能允?”

“故而无需拖延月余,只需令金英、兴安把刘安的奏疏压上个两三天,在刘安抵京的消息传开前,先使百官联名上表劝进,请郕王殿下继统大位,一旦皇太后殿下准允群臣所请,纵使刘安手持圣旨,也难挽既成之局。”

张輗冷笑道,“何况,大冢宰(指吏部尚书王直)与王振亦有旧怨,正统十一年时,少司徒(户部侍郎别称)奈亨阿附王振,构陷文选郎中张琛,竟连累大冢宰与少冢宰(吏部侍郎别称)曹义、赵新一同下狱。”

“三法司会审,判奈亨斩刑,大冢宰等人赎罪流放,幸得陛下开恩,宽宥了大冢宰,仅罚没奈亨、赵新俸禄了事。”

张䡇冷冷应道,“是啊,当年奈亨任光寺卿时,就屡次请托吏部侍郎赵新和验封司郎中赵敏为其亲信谋职,待其迁少司徒后,更是变本加厉,其同乡徐源被任命为卫舍仓,奈亨竟要赵敏改注,赵敏拒绝后,奈亨恼羞成怒,唆使徐源诬告赵敏。”

“徐源被法司收押后,柰亨恐东窗事发,竟恶人先告状,上奏诬指赵敏刚任员外郎就图谋升迁郎中,更诬陷大冢宰徇私提拔同乡中书舍人龙文为员外郎,大冢宰自也不甘示弱,立即上疏揭露柰亨挟私报复、心怀怨望等种种不法。”

“陛下震怒,命三法司、六科廷审,最终奈亨论斩,大冢宰等人赎徒,陛下虽以‘历事年久’为由宽宥了大冢宰,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背后少不了王振的推波助澜。”

“大冢宰历经此劫,几陷囹圄之灾,此等切肤之痛,岂能轻易忘怀?故而只需稍加提点,大冢宰必定鼎力相助。”

张輗笑道,“依下官之见,此事连提点都属多余,殿下那日朝会后晕厥得太早,未曾得见退朝时的情形。”

“当日大司马与百官退出左掖门时,大冢宰特意执其手慨叹道,‘社稷存亡,全赖公耳,今日纵有百个王直,又何济于事!’”

“由此可见,在处置王振一事上,大冢宰与大司马、殿下实乃同心同德,再加上,陛下亲征之前,大冢宰曾率群臣伏阙苦谏,陛下不纳,方命其留守京师,试问,大冢宰又岂有不愿郕王殿下继统之理?”

张祁恍然大悟,这说白了就是“先上车后补票”。

只需速速将郕王扶上龙椅,待生米煮成了熟饭,纵使大同那位的“皇帝”再派来千百位使者,也再难撼动新君之位。

此计最妙之处,在于以无赖之道还治无赖之身。

对付无赖的最好方法,就是要当个比无赖还要无赖一万倍的大无赖。

他几乎能看见朱祁镇在大同城外接到急报时的铁青脸色,那般光景,光是想想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但是张祁并没有得意忘形,毕竟孙太后非易与之辈,“纵使本王得登大宝,刘安报信一事终是难以瞒天过海,倘若皇太后殿下追查起来,本王又当如何应对?”

于谦正色回道,“殿下既已得百官联名劝进,那刘安此举,便是与满朝公卿为敌,六科十三道自当群起弹劾,擅离信地、径赴阙庭、不听朝命,条条皆是现成的大罪,届时只要殿下依法处置,纵使是皇太后殿下,亦是难施援手。”

张祁想了一想,道,“此事宜速不宜迟,群臣劝进拥立一事,须赶在刘安抵京的风声传出之前完成。”

“务必要让大同文武都以为,本王登基乃是群臣自发拥戴,而非得知刘安入京后才仓促继位,否则,反倒显得本王做贼心虚了。”

张祁暗自思忖,虽说历史上朱祁钰受群臣劝进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间点,但自己的处境比景泰帝更为艰难。

马顺临死前那句“郕王是假”的嘶吼,始终如芒在背,让他总觉得满朝文武其实对自己的真实身份心知肚明,只是为报王振之仇才暂且隐忍。

仇恨固然是强大的动力,能让一群利益迥异的人暂时团结,但再深的仇恨,也终究不足以让百官真心拥立一个假郕王。

这其中,于谦的运筹帷幄才是关键。

可如此一来,岂不正应了“夺门之变”时孙太后对于谦的那些指控?

这其中的因果轮回,令他不由悚然。

张䡇略一沉吟,进言道,“臣有一策,或可两全,殿下不妨先行擢升大同诸将,普升一级,此举既显殿下不知刘安入京之事,又可顺势将城防要务转交其余大同镇守官员。”

张祁闻言,将大同现任要员在脑中一一过目,颔首道,“好,既如此,本王便即刻下令,命镇守大同广宁伯刘安仍充总兵官,佩征西前将军印;擢都督佥事郭登为都督同知,充副总兵;都督佥事方善、张通分任左右参将;大同后卫指挥使姚贵署都指挥佥事,管行都司事;都指挥佥事张淮晋都指挥同知,仍旧管事,这般安排,可否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