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白珊瑚会舍得把蓝宝贝踢倒咬伤。

马属于哺乳类动物,凡哺乳类动物,母兽用自己的乳汁喂养幼崽,都会表现出强烈的母爱。白珊瑚也不例外,蓝宝贝是它头胎产下的马驹,吃它奶长大,当然百般疼爱。蓝宝贝还小的时候,要白珊瑚登台演出,必须将蓝宝贝牵到幕侧它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不然的话它就不肯上台演出。有一次,蓝宝贝患急性痢疾,怕传染给其他表演马,只有将它牵出马厩隔离起来。白珊瑚发疯般的在马厩里转圈奔跑,用身体猛烈撞墙,发出悲怆的嘶鸣,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没办法,只好采取变通办法,在给蓝宝贝看病的隔离间,墙上安装一面大玻璃,把白珊瑚拴在隔离间外,透过玻璃能看见正在打吊针的蓝宝贝,它才算安静下来。蓝宝贝已经牙口四岁多了,已完全成年,可白珊瑚没事的时候,还会跑拢过去,用柔软的脖颈摩挲蓝宝贝的额头、脸颊和脊背,深情溺爱。蓝宝贝有点儿淘气,也许是仗着自己的妈妈是头马,有时候在马群里还有点儿霸道,或抢夺其他马的食物,或欺负比它年幼的同胞妹妹雪姬,或故意把马粪屙在别的马鼻子底下。每每发生纷争,白珊瑚很难做到公平公正,总会袒护蓝宝贝,假如是是非不清的争吵,它就公开站在蓝宝贝一边,责罚另一方,假如明显是蓝宝贝错了,它就装聋作哑好像什么也没看见。母爱转化为包庇和纵容,这种现象在人类社会与动物界普遍存在。

可突然间,白珊瑚把慈祥的母爱抛却脑后,竟然采用最严厉的手段惩罚爱子蓝宝贝,这不仅让马群感到震惊,也让屠清霞颇感意外。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这天是周末,晚上有演出任务,下午三点左右,屠清霞领着马队到剧场去走台。

按节目表上的程序,马队第一个节目是障碍跑。在狭窄的马戏场地,竖立起三道一米五高的栏杆。马队兜圈跑动,不断跨越栏杆。这档节目难度不大,特别优秀的奥赛特竞技马曾创造过跨越两米高障碍的纪录,一米五高的栏杆对它们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可要演好这档节目也并非易事,场地狭小,助跑距离很短,而且要连续不断跨越栏杆,对队形与节奏要求极高。六匹马必须步速一致,配合默契,整齐划一。其中只要有一匹马在奔跑时突然加快或突然变慢,马匹就会前后相撞,造成舞台混乱。在这档节目里,头马的作用是非常大的,头马当然得率先助跑并跨越栏杆,不仅要自己跑得漂亮跳得潇洒,还要控制好整个马队的步速,控制好跨越栏杆的节奏,其他马要眼睛紧盯着头马的动作,唯马首是瞻,适时调整自己的步伐,才能演出成功。

眉心红站到头马的位置,引颈抖鬃,向马群示意表演就要开始。

白珊瑚站在马队第二位,对眉心红行使头马职责,并无任何异议。

屠清霞做了个可以开始的手势,眉心红刚要扬蹄奔跑,突然,排在第三位的蓝宝贝从队伍里蹿了出来,咴咴激烈地嘶鸣着,直奔马队最前面的眉心红。它鬃毛竖立,漂亮如蓝宝石的马眼里布满血丝,到了眉心红面前,昂首挺胸,不时身体后仰抬起前肢做出踢蹬姿势,很明显,这是一种威逼挑衅行为,目的也很清楚,是要叫眉心红从头马位置滚蛋!

眉心红立刻也竖鬃弹尾,身体蹿挺,两只前马蹄在空中踢踏,摆开应战架势。可它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望了白珊瑚一眼,收敛打架的姿势,跳闪到旁边去。

假如跳出来的不是蓝宝贝,而是另一匹公马,眉心红会毫不犹豫地猛冲过去,用马蹄踩踏,用马嘴啃咬,用霹雳手段将争夺头马宝座的坏家伙镇压下去。可跳出来寻衅闹事的是蓝宝贝,它就不能不有所顾虑不能不谨慎对待了。它当然晓得白珊瑚与蓝宝贝是亲生母子,它还记得自己曾经被这母子俩前后夹攻打得屁滚尿流,它不愿让历史的悲剧重演,好汉不吃眼前亏,好马也不吃眼前亏,只有忍耐避让。

蓝宝贝迅速走到马队最前列,取而代之站在头马的位置上,发出长长的嘶鸣,仿佛在向天下发布告示:我是头马,这群马归我统辖了!

不难理解蓝宝贝的行为,它是匹牙口四岁半的公马,就像所有的雄性动物一样,渴望建功立业,渴望出“人”头地,渴望获得优越的社会地位。白珊瑚做头马,顺理成章,它当然拥戴。可白珊瑚几次三番要把头马宝座禅让给眉心红,它实在看不下去了。既然白珊瑚要把头马宝座让出来,干吗就不让给它呢?它是白珊瑚的亲生儿子,血缘亲情,王位相袭,母亲把头马宝座禅让给儿子,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它已经是顶天立地的大公马了,就像野心家通常都很狂妄一样,它觉得自己各方面都不比眉心红差,完全有条件也有能力坐上头马宝座。

走台还没开始,马队却陷入争权夺利的混乱中。

屠清霞气呼呼地跑过来,用拳头擂蓝宝贝的脖颈,嚷嚷道:“滚开!你有什么资格当头马?你年纪比眉心红小,演技比眉心红差,你做了头马,没有一匹马会服气的!让你坐马队第三把交椅,已经是很抬举你了,你应该有点儿自知之明嘛!”

蓝宝贝当然听不懂屠清霞在说些什么,即使它能听懂屠清霞这番话的意思,它也绝对不会认为她讲的是金玉良言。野心膨胀,必然自视甚高。动物界也经常会有利令智昏者。

无论屠清霞怎么骂怎么打,蓝宝贝就是占据着头马位置不肯退让。眉心红打着愤懑的响鼻,鬃毛恣张,马尾耸动,内心已怒火万丈。它不断乜斜眼睛看白珊瑚,很显然,假如白珊瑚允许的话,它会立刻冲上去与蓝宝贝恶斗一场。

白珊瑚似乎也识破眉心红的意图,咴地发出威严的嘶鸣,毫不迟疑地向蓝宝贝靠近一步,这等于在警告眉心红: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敢伤害蓝宝贝的话,我跟你没完!

眉心红高涨的斗志迅速萎靡下来,鬃毛与马尾软软耷拉,悻悻嘶鸣着,转身跑开去。

蓝宝贝有白珊瑚替它撑腰,气焰更嚣张,在头马位置上欢蹦乱跳。

白珊瑚低头沉思了约半分钟,缓缓去到蓝宝贝身边,长长的马脖子柔软弯曲,就像高级技师在做人体按摩一样,在蓝宝贝身上轻轻摩挲。马是一种需要爱抚的动物,养过马的人都知道,天天用梳子替马梳毛,是增进人与马感情的最佳方法。白珊瑚摩挲得非常仔细,四肢、臀部、腰胸、背脊、肩胛、脖颈及马头上的五官,统统摩挲了一遍。然后,它脖子贴着蓝宝贝的脖子,身体挤着蓝宝贝的身体,似乎要把蓝宝贝从头马位置推搡开去。

蓝宝贝站立不稳,朝旁边闪了两步,它不满地咴咴嘶叫,仄转身用力顶撞,又顽强地回到头马位置上。

白珊瑚仍用慢慢推挤的方法,要叫蓝宝贝离开这个位置,马嘴不停地咴咴哼哼,似乎在用马的特有语言劝告对方:我的心肝,你太年轻,资历和演技都不足以服众,听妈妈的话,回到你自己的位置上去,别胡闹了!

屠清霞暗暗松了口气,只要白珊瑚反对蓝宝贝抢夺头马宝座,应该说这场危机就有和平解决的希望。

让她想不到的是,蓝宝贝根本不把白珊瑚的忠告当回事,它唰地转过马头,来啃咬白珊瑚的脖子,白珊瑚只有跳闪躲避。它冲着白珊瑚长长嘶鸣一声,似乎在说:谁也别想动摇我登上头马宝座的决心,谁阻拦我,谁就是我的敌人!

蓝宝贝也许是这么想的,不管它做什么,白珊瑚最终肯定是站在它一边的。经验告诉它,母爱永不褪色,母爱永不变质,母爱永不枯萎,母爱永不凋落。就算它做了荒唐事,白珊瑚也会原谅它的过失,宽恕它的错误。它有恃无恐,当然随心所欲,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白珊瑚退离蓝宝贝身边后,低着头马嘴贴着地面,像是在寻找可以啃食的青草,慢慢踱到蓝宝贝的侧后位置,马尾与马尾形成一个九十度夹角。它的眼睛蒙着一层悲哀,身体也在微微发抖,似乎很伤心也很绝望。

蓝宝贝仍神气活现地站在头马的位置,四蹄不断踢蹬,急不可耐想要履行头马的职责率领马群表演障碍跑节目。

眉心红咴咴引颈嘶鸣,始终摆着讨伐叛逆的架势。

其余三匹白马,马心惶惶,挤在舞台边缘,不知该如何是好。

屠清霞心里又开始焦急了,假如白珊瑚放弃不管的话,这事就难以圆满收场了。要么听任眉心红和蓝宝贝恶斗一场,决出输赢,裁定尊卑秩序,这样做虽然能解决问题,但舞台变成战场,肯定会闹得乌烟瘴气,再说,这两匹大公马脾气都有点儿暴烈,不打得你死我活不肯罢休,极有可能两败俱伤,影响晚上的正式演出,那麻烦就大了。要么叫两个保安来,硬把蓝宝贝拖下场去,地位纷争也就自然平息,让候补马演员雪姬来顶替蓝宝贝演出,这样倒是能和平解决问题了,但留下的后遗症是,治标不治本,难以从根本上消除谁尊谁卑的矛盾,仍留下争权隐患,因为不可能永远把蓝宝贝单独羁押起来,蓝宝贝野心未泯,一旦回到马群,又会掀起争夺头马宝座的狂风恶浪。

就在屠清霞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突然,白珊瑚勾紧脖子,鬃毛唰地竖立,两条前腿肌肉刹那间绷紧,腰肢弯成弧形,两只后蹄凌空飞起,做了一个非常漂亮非常标准的尥蹶子动作,啪的一声,两只马蹄不偏不倚踢在蓝宝贝左侧臀部。白珊瑚动作迅疾,事先没有任何预兆,蓝宝贝根本没有防备,一下被蹬翻在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两匹白马在翻腾,犹如一场小型雪崩。

马尥蹶子,是马抗击敌害最厉害的绝招儿,曾有人计算过,一匹体格强健的马,尥蹶子所产生的冲击力,超过一千磅。国外有一位动物学家在非洲稀树草原曾亲眼看见这样一件事,一只雄狮追逐一匹斑马,当狮爪就要抓住马屁股的瞬间,那匹斑马突然尥了个蹶子,两只马蹄蹬在狮子下巴颏儿,雄狮当场被踢晕过去,那匹斑马趁机逃之夭夭,十几分钟后,倒霉的雄狮苏醒过来,下巴开裂,无法嚼咬吞咽食物,数日后活活饿死。

马戏剧场里,包括眉心红在内所有的马,都被白珊瑚的举动惊呆了,泥塑木雕般地站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屠清霞也惊得目瞪口呆,要不是亲眼看见,她绝对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最震惊的当然是蓝宝贝了,它被蹬倒在地了,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扭着脖颈咴咴嘶鸣,仿佛在责问: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躺在地上了呀?

似乎是在对付最讨厌的仇敌,白珊瑚尥蹶子把蓝宝贝蹬翻后,仍不肯罢休,鬃毛恣张,恶狠狠地冲将过来,张嘴咬蓝宝贝的脖子。马虽然是食草动物,只有平整的臼齿,没有尖锐的犬牙,不能像食肉兽那样进行致命的噬咬,但马的门齿锋利,能轻易切割青草,被啃咬一口的话,也会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蓝宝贝这才如梦初醒,明白是白珊瑚踢倒了它,而且还要啃咬它的脖子,惊讶的咴叫声变成悲愤的嘶鸣,一面竭力挣扎想重新站起来,一面扭动脖子躲避凶猛地啃咬。

屠清霞赶紧冲上去,抱住白珊瑚的脖子,强行把它拉开。

这时,马戏团的几位驯兽师闻讯赶了过来,在好几个人的帮助下,蓝宝贝才颤巍巍地勉强站起来,左臀被蹭掉一片白毛,肿得像块发糕,布满乌紫的瘀血,走路瘸瘸拐拐,看样子伤得不轻。请兽医来检查,不幸中的万幸,只是伤了皮肉,没伤着骨头,但起码也要休养个把月才能参加训练和演出。

蓝宝贝被牵到兽医站包扎专治跌打损伤的草药去了,一场风波就此平息。屠清霞把马候补演员雪姬牵来剧场,代替蓝宝贝走后留下的空额。白马们各就各位,走台秩序井然。那天晚上的演出,也顺顺利利正常进行。

白珊瑚大动干戈教训蓝宝贝,客观上帮了眉心红的大忙,等于在向每一匹白马表明,它是坚决支持眉心红登上头马宝座的,谁胆敢向眉心红发起挑衅,即使是它的亲儿子,它也是毫无保留站在眉心红这一边的。

眉心红威信大增,地位日趋稳固。

一个半月后,蓝宝贝伤愈归队,争权的野心早就化为乌有,老老实实跟随在眉心红身后,看头马的脸色行事,变成一个守规矩懂礼貌听话驯服的臣民。只是有一点,蓝宝贝对待白珊瑚的态度变得很恶劣,白珊瑚在马厩东端,它就跑到马厩西端,训练和演出时排列队形,坚决不愿与白珊瑚挨着站在一起,白珊瑚站在队伍的第二位,它非要站在第四或第五的位置上去,不然就不肯参加训练和演出,母子关系冷漠而疏远。

站在蓝宝贝的立场,这种怨恨不是毫无理由的,白珊瑚破碎了它的头马梦,白珊瑚尥蹶子蹬断了温馨母子情,它不能原谅这样无情无义的妈妈。

屠清霞发现,每当蓝宝贝故意从白珊瑚身旁躲离得远些,白珊瑚身体就会像触电似的一阵痉挛,眼神也更加忧郁凄迷,很明显看出它内心非常痛苦。有好几次,蓝宝贝在训练场排练节目,白珊瑚站在队列里痴痴地望着儿子,柔软的脖颈曲扭着,做出一连串摩挲皮毛的动作来,似乎在想象中把蓝宝贝爱抚了一遍。有一天中午,屠清霞到马厩去喷洒灭蚊灵,看到这么一个情景:蓝宝贝站在马厩东端的围墙边,头朝外尾朝内,一面晒太阳一面打盹儿,白珊瑚原本站在马厩西端的,犹犹豫豫往蓝宝贝靠拢,它脚步放得很轻,凝神屏息,就像做贼一样。到了蓝宝贝身后,它抻直马嘴,小心翼翼贴近蓝宝贝的身体,鼻翼耸动做嗅闻状。它马眼微闭,表情很陶醉,鼻翼翕动的频率越来越快,用贪婪嗅闻来形容也不过分。也许是深沉的呼吸吹痒了马毛,也许是不小心鼻尖触碰到皮肤,蓝宝贝突然从昏睡中惊醒,扭头一看,是白珊瑚贴在自己身边,就像看到一个怪物正扑过来,竖鬃抖尾惊跳起来,打着愤怒的响鼻,逃窜到马厩的西端去了。屠清霞看得清清楚楚,当蓝宝贝惊跳逃离后,白珊瑚两眼发直,浑身颤抖,口角泛出白沫,症状犹如癫痫患者发病,好一阵才算缓过劲来,偏仄脖子发出长长的嘶鸣,声音特别悲凉,可用椎心泣血这四个字来形容。

显而易见,白珊瑚仍很爱蓝宝贝,浓浓的母爱没有丝毫稀释淡化。

让屠清霞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白珊瑚既然这么疼爱蓝宝贝,为何要在眉心红与蓝宝贝发生争权冲突时,站在眉心红一边,并如此凶狠地尥蹶子踢伤蓝宝贝,这在情理上是很难解释得通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