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迟迟知道,养好一个生物是需要感情的。
眼前这盆君子兰长得很好,江小女对待它是有感情的。
柳迟迟以为她会和自己一样关注这片狼藉里唯一盛开的花,但她只是偏头看了一眼,利落地转身走进那片狼藉。
血腥味散得很淡,但诡谲的暗红色更加刺激眼球,江小女一刻也没有停顿。
她走到房间阴暗深处,从柜子里抽出两团红色的塑料团,抖了抖撑开,将垃圾和剩菜收在其中一个袋子里,系好放在门口。
然后端着铁架上的脸盆接水,将灰扑扑的毛巾放进水盆浸湿,从桌子开始,一点点擦起来。
柳迟迟那句“需要帮忙吗”在下意识开口前生生卡在嘴边,发黑的血迹实在令她心有余悸。
昏暗的老旧灯泡亮起来,江小女在里面洗洗刷刷。她将床单穿过阳台的石栏杆缝隙,绕成麻花状,直到拧得滴不出一滴水,抛起晾在一根铁丝上,双手用力地抖动,将床单的褶皱抖开。半边床单是暗棕色的,那是洗不干净的血迹。
每隔一段时间江小女都要停下来歇息,张开嘴深呼吸喘气,大扫除是个细致而漫长的工作,对她的身体来说负荷过大了。
江小女将窗台缝隙都仔细清理过,她平静的像这些血迹不是来自于人,而是来自于某只即将端上餐桌的鸡。
柳迟迟不是警察,她甚至冒出一种非常荒谬的想法:江小女处理现场的状态平静得不像第一次杀人。
严韶海说江小女可能面临的指控是“杀人未遂”或者“故意伤害”,诉讼过程漫长,受害者始终处于昏迷状况。
只是……
柳迟迟抓紧了手中的自封袋,江小女数次随访结果都不算好,药物的疗效对她微乎其微,她的脸色一天天黄下去。但她的求生欲望很强烈,柳迟迟看过太多人活着全靠精神气,一旦气泄了,病发如洪水,快速将人冲垮。
那些检验结果江小女看不懂,她没法开口问,谁也没主动说。柳迟迟将自封袋放在铁架子上,语速缓慢:“这是新的日记卡和药品,和之前一样。有事给我或者严律师发消息。”
江小女伸出大拇指,像打火机似的按了两下。柳迟迟第一次见的时候以为这是夸奖,后来才知道这是手语里谢谢的意思。
柳迟迟走下楼的时候,看见沈淑仪站在一楼天井里,她昂着头,视线跟随半边红的床单飘忽。
顶光直射的路灯照的她眼下泪沟更深,弯月一样裹着青灰色的下眼圈,额头和发际线毫无波澜地过渡,平滑地反射出一圈光晕,像戴了一副头盔。那种刚烈又沧桑的感觉更深刻了,看起来像刚打完仗的战士。
柳迟迟突然明白沈淑仪哪里不一样了——她看起来心事重重,一双眼睛像蒙了层雾似的,直射的灯光也打不进去。
那缕视线飘忽地落在柳迟迟身上,沈淑仪回神般眨着眼睛,抬手拢了拢风衣,声音又低又快:“走吧。”
路灯从眼前倒退,街道两旁光秃秃的树枝直愣愣的戳着,柳迟迟抓着安全带在心里排练了几次,才装作不经意开口:“你最近忙吗?”
“嗯。”
柳迟迟噎了一下,一般这种寒暄的固定搭配是——“最近忙吗?”“还行。”
她已经准备好在对方说“还行”之后问一句“看起来没休息好”,沈淑仪诚实得令人无从开口。
所幸沈淑仪递出台阶:“你呢,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最近没有新项目启动,柳迟迟接手的都是进行中的项目,以沈淑仪分门别类搭好的文件框架继续进行非常顺利。
“江小女你准备怎么办?我听医生说效果不太好。”
“药物适应效果并不好,所幸副作用也微乎其微,再吃一段时间试试吧。”
“副作用都没有,无效药物?”
“嗯。”柳迟迟闷闷的点头。
肝脏是药物代谢的主要器官,就算是普通的感冒药吃多了也会引起肝损伤,而江小女的身体对这款药物几乎无反应。
1955年“安慰剂效应”由Henry K. Beecher博士提出,也是双盲实验的临床意义之一。
完全无效药物对三期临床试验来说也是极为少见的情况,她的数据对临床试验来说也有着重大意义。
根据试验方案,李医生在限度范围内加大了她所服用的药物剂量,这也将成为一例特殊样本。
而对江小女本身而言,她的病情发展也成为药物评估的一环。在试验对于她没有完全结束之前,没有人可以否认继续治疗对她的意义。
就像那些在医院墙壁面前虔诚祈祷的患者及家属一样,“受试者期望”可能带来医学无法逆转的奇迹。
沉默散在整个车厢里,柳迟迟感受到一种凝实的落寞从沈淑仪身上降下来,拉扯着她的丸子头也摇摇欲坠。如果这是电影,下一个镜头里沈淑仪就该点起一根烟,左手搭在车窗上,右手握着方向盘,紧锁眉头,让冷风卷走烟雾。
但这不是,所以柳迟迟只能继续鹌鹑似的缩在这个充满烟油味的车厢里。
宛如第一次见面那样,沈淑仪将车停在距离她家一个路口的位置。柳迟迟握着车把手半晌未动,沈淑仪疑惑地看着她开口:“有东西落在那边了?”
“没有。”柳迟迟终于直白地问出口,就像第一次见面时的沈淑仪那样的直白,“你是不是遇见麻烦了?”
沈淑仪愣了一下,莫名其妙地反问她:“江小女的丈夫呢?”
“外出务工了。”
“联系过吗?”
“联系不上。”
“哦。”沈淑仪的问题越来越跳跃,“你最近忙吗?”
“不忙。”
“好。你下车吧,这里限停。”
“哦哦好。”
SUV快速驶离,失去阻挡的冷风灌进柳迟迟的领口,她猛地清醒过来,沈淑仪好像没回答她的问题。
柳迟迟又在心里演练了几个问句,准备明天一早去问沈淑仪。
她心想得太认真,以至于打开家门下意识低头换鞋时,才发现鞋柜的高度不一样了。
那个比她年纪还大的旧鞋柜消失了。
她小时候有很多漂亮的小鞋子,柳春红喜气洋洋地教她把鞋放进柜子里,柜门把手是一颗巨大的塑料水晶,她的小鞋子放在第二层。
柳春红说鞋柜是丈夫婚前亲手做的,是送她的礼物。
家里很多旧东西都换新了,连沙发都从木头换成了柔软的布艺沙发,只有这个鞋柜没换过。带着塑料水晶的门板因为受潮逐渐变形,终于在两年前变形得无法合拢,柳春红将柜门拆下来放在侧边缝隙里。
现在这里是一个崭新的原木色鞋柜,柳春红正从浴室出来,看她愣在鞋柜前,裹了裹头发,垂着头:“它太久了,早就该换新的了。”
柳迟迟蹲下身,把鞋子挪到倒数第二层,鞋尖贴着最深处才放下,亮白的隔层上印出第一个鞋印,她在心里默默念:这是新的开始。
又听柳春红开口:“万一小李上来坐坐,显得我们太寒酸。”
柳迟迟顿了顿,刚涌上心头的冲动像浪花一样扑灭在岸边,只剩一片无趣平滑的沙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