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他和从前一样,瘦高。眼神清澈。永远剪一个小平头。酷爱白衬衣。而他穿白衬衣的模样,站在微微酷热的夏日午后的阳光里,眉头轻轻皱起。
她永生难忘。
十一月十一日,在那个电话还没到来之前,令小想是一个暗自憎恨着自己的青春流逝得不知所以,并为此一直埋怨这世上的好男人都绝了种的,颇为愤世嫉俗的文艺女青年。
她二十八岁半。一个非常可怕的年纪。距离二十九岁其实只有五个半月,但这时候的她已经特别计较这哪怕零星半点的光阴,因此固执地坚称自己二十八岁半。尚还算一个骄矜的姑娘。
这个日子不好。因为据说被称为光棍节。是每个单身男女的节日。当然也是每个单身男女的隐痛。令小想啃掉了两个面包,喝光两瓶伊利优酸乳,嚼掉一袋薯片,外加一袋开心果。现在,唯一让她觉得骄傲的地方,就是这个了。怎么吃也不胖。跟那些连喝水都要长肉的女人们相比,她已经足够幸运。
吃东西的时候,她在看韩剧。
看韩剧能得到许多惊喜。最近比较火的几部片子里的女主角纷纷三十高龄有余,还能遭遇帅气多金的男主角,从而上演一出出深情动人的爱情剧。
真让人受到鼓舞。
令小想不过才二十八。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她不自觉地扫了一眼电脑屏幕的右下方,16:40分。
不是不惊奇的。谁会打的是座机而不是手机?这套小小房子只有区区三十平,一房一卫一厨,外加一个跟室内相比显得格外硕大的阳台。总造价二十三万。时价已经五十五万。每每想到这一点,令小想就异常雀跃,不管怎么说,她好歹身家已然几十万。只不过,房子装修好,象征性地顺便装了个座机,一年到头,它响起来的次数廖廖可数,那还是她手机没电关机的情况下。要找她的人,大多都会拨打她的手机,再说了,她还真没什么人找。
她漫不经心地接起电话,“喂,你好。”
那头是个男人,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你好,令小想吗?唔,斯小敏出事了。你赶紧过来一趟吧。”
令小想用鼠标把播放进度加快,斯小敏的事多,有什么奇怪的。不过电话打到她这里来,还真没有过。
“她怎么了?她自己怎么不打电话给我?您是哪位啊?”令小想问。
那头犹豫了一下,声音放低了,“我是她同事,她今天中午……今天中午自十三楼跳下……”
令小想怔住了,“你说什么?”
“当时就不行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联系方式……”
“你说什么?”令小想打断他。她咭咭笑,“你有毛病啊。斯小敏什么人,说她打架,酗酒,吸毒,做小三,什么都有可能,可你,不能拿跳楼来开玩笑啊。斯小敏怎么会跳楼?怎么可能!真是有够搞笑!全天下的女人都跳楼了,也轮不到斯小敏。”
“你赶紧过来吧。”那边像是不愿多说,挂了电话。
令小想抓着话筒,要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16:50分。她再次看一眼电脑上的时间。
一切就从这此刻开始,都变了。
全都变了。
18:00的快巴。
车站就像是个鱼龙混杂的大市场。污浊的空气,永不止歇的喧哗声,绵绵不绝的汽车尾气。有人高声呼喊。有人焦燥咒骂。
令小想把MP4的耳塞塞到耳朵里,车子缓缓启动,让她陡然感觉晕眩。
她晕车,所以最讨厌的就是坐车。
她闭上双眼。
脑子里想的全是斯小敏。
其实她们已经很久没见过面。接到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时,她鬼使神差地用计算器算了一下,5×365。答案是1825。不过是区区一千多。但是,她细细想起来,她好像不太记得斯小敏的模样了。
斯小敏总是很忙。因为她的忙碌,令小想很少打电话给她。因为十有十九她的手机总是处于无人接听状态。一开始令小想也抱怨过,但渐渐地就习惯了。习惯了之后,她就只等着斯小敏的电话打过来。
斯小敏自从有了赚钱的本事后,就不停地往令小想的银行卡打钱。源源不断的。因为她的纵容,令小想的工作总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因为不愁没饭吃,当然就活得恣意放肆。一个月前她刚辞掉今年里的第四个工作,老板在会餐的时候,仗着酒意摸了一下她的大腿,她纵然穿着厚厚的裤袜,也感到了莫大的耻辱,于是很有骨气地站起来,啪地就搧了老男人一耳光,雄纠纠地走出门去。
路过广州友谊商场的时候,她一口气买了一件大衣两双鞋子。刷卡的时候像钱多得用不完的富二代。
斯小敏不只一次地说过,“小想,你到省城来吧。老是窝在那小地方有什么意思。钱也赚不到几个。”
通常令小想总是嘴里嚼着零食回答,“唔,你游你的海,我淌我的河。别管我。”
令小想自以为是个胸无大志的女人,最近两年最大的梦想不过是相逢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城市不大不小,适合养儿育女。斯小敏斥之为,小市民。
不确定在什么时候,也许白天,也许晚上,也许凌晨,斯小敏会很突然地打来电话,有时候干脆利落,像在办公室公事公办,有时候分明醉意十足,口齿模糊。
她和令小想说得最多的就是她的理想:在市中心繁华地段买一套楼中楼,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店铺,店铺里要有一台自动麻将机,早晨十点以后才起床,然后到店铺逛逛,乐不可支地看店员小妹们收钱收到手软,午后开始召人打麻将,赢钱赢到腻,傍晚在健身房打发两小时,八点以后去学校接孩子,剩下的时间全属于孩子——假如有孩子的话。
听得令小想也十分向往。
后来她问,“老公呢?老公怎么办?”
斯小敏怔了一下才答,“咄,谁要老公干嘛。我要孩子就够了。”
回忆怎么能如此清晰?令小想侧侧身子,试图使自己坐得舒服点。
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作呕声。即便是耳边响着音乐,那作呕声还是清晰传到了令小想的耳里。胸腔中一阵酸味上涌,她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很突然地,身侧递过来一瓶水。她侧侧头,匆忙间看到是身边座位上的男孩,她抓过水,说,“谢谢。”
喝了水,男孩又递过来一块洗得很干净的姜片,她有点疑惑,男孩解释说,“太阳穴上擦擦。会舒服很多。”
她不理他,疲倦地闭上眼。一个小屁孩,就一瓶水,这就搭讪上来了?哪有那么容易。再说了,令小想向来对小鬼不感冒。
突然间,额上一阵刺疼,她霍地睁开眼,只见男孩手里拿了姜,擅作主张地往她额上擦。她厉声喝道,“喂!”
男孩吓了一跳,眼神很无辜地看着她,“是不是舒服了一点?”
她不耐烦地打开他的手,白了他一眼,再次闭上眼睛。
只听得男孩说,“姐姐不舒服了就叫我哦。”
令小想在心里呻吟一声。
男孩挨近来,令小想几乎感觉得到他逼近而来的温热气息,“姐姐叫什么名字?”
令小想侧过头。
男孩说,“姐姐好像不太爱说话。这样可不好。孤单的人往往都是因为不爱说话。”
令小想忍无可忍,再度睁开眼,冷冷地说,“再吵就割了你喉咙。”她顺手从包里摸出一把水果刀。
男孩看她一眼,小声嘀咕,“好凶狠的姐姐。”
他伸手取下令小想的一只耳塞,泰然自若地塞到自己耳里,令小想吃了一惊,正要发作,男孩笑起来,“呀,十年难得同车乘嘛。一块听。不然我会很唠叨的。你也不想那样,是吧。”
令小想再愁苦也禁不住有点哭笑不得。她多看了他两眼,这才发现男孩长得很好看。额前搭着留海。有点像她刚刚看过的韩剧男主角。鉴于他的美色,她决定算了。
她重新闭上眼。这时候她才觉得,其实有个人在身边插科打诨是非常美妙的一件事。这样,她可以暂时地不用想起斯小敏。
肚子隐隐作痛起来。胃仍然翻滚着。她紧紧地皱着眉。再动听的音乐也不能让她感觉舒服一点。是谁说音乐可以疗伤的。简直屁话。
一张手掌覆在了她额上,然后,应该是那姜,又在她额边来回摩挲了。她没有力气再作反抗,且在这样的折腾下,她好像好受了点儿,因而便默默地算是认同了他的做法。
她睡着了。
梦里看到了斯小敏。她十五岁就擅自跑到美发店,烫了一个惊世骇俗的黄色大波,回到家里被奶奶提着扫帚撵了大半条街。奶奶时年六十五岁,是个彪悍的老女人。幸亏她的彪悍,才让令小想和斯小敏得以安然无恙地长大。
她们住的街,名字叫老街。这里居住的都是土生土长的忻镇人。忻市虽然不过一个小城市,却也很自然地被人为地划分为三六九等。本地忻镇人总是有那么一点不易让人察觉的优越感。尤其是老街的人,他们以居住历史悠久为傲,因而放肆恣意,每天都有人家在尖叫着打骂,晚上还有人大敞着屋门,任那放荡起伏的呻吟声大刺刺地飘荡在街头巷尾。
叔叔就住在街头。但从来没有一次来看过她们。因为她们,他还和寡母断绝了往来。他执意要把她们送到某些条件还过得去的人家寄养,但奶奶坚持不让。
奶奶总是说,“虽然叔叔不喜欢你们,但你们看到他,一定要礼貌地叫他叔叔。”
叔叔几年后搬离了老街,住进了万人景仰的公务员小区。他成了一个身负一官半职的成功男人。
有一次,她们俩在街上看到了他。令小想记得奶奶说的话,因此很礼貌地叫了声,“叔叔。”
是斯小敏,狠狠地拉扯了她一把,眉毛倒竖,“什么狗屁叔叔!不许叫。”
街上人很多,叔叔的眼睛里冒着怒火,那样子像是恨不得上来掌掴她们。
那时候,奶奶已经去世。她们曾经因为没钱缴学费去找过这位叔叔,只可惜叔叔始终避而不见。
令小想从此一直记得,斯小敏恶狠狠地说,“小想,咱们要争气。咱们要是没有钱,混得不好,连亲戚也不愿意认我们。这世道,就是这么势利!”
原谅令小想一直不能像斯小敏那样愤世嫉俗。因为,斯小敏始终庇护着她。
斯小敏去省城的时候十八岁。她站在镜子面前,非常自信地对令小想说,“美貌就是女人的通行证。有没有大学文凭又怎么样!”
真的,斯小敏生得非常美貌。从小就有人奇怪地追问,“你们真的是两姐妹?怎么长的一点儿也不像?”
斯小敏得意得要死。她总是很怜悯地打量着令小想,“怎么办,你长的这样?”
她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啊。
令小想突然觉得心痛难抑,眼角滚下泪珠来。
朦胧中有人在拼命摇晃她的身体,“喂喂喂!醒醒!”
令小想睁开眼来,英俊的男孩松了口气,“做噩梦了吧。”
令小想瞪着他,正要说话,冷不防耳际传来一声巨响,还没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重重砸在前排的椅背上,一阵巨痛袭来,令小想闷哼一声,双手下意识地抱住了脑袋。
车子里一片惊叫声。身边的男孩好像被扶手撞着了腰,但还是努力着伸手来扶令小想,“你……没事吧?”
等定下神来才发现,原来是车子撞到了一巨石。大约天黑雾浓,司机没看清楚路况,无论如何,还是狠狠地踩了刹车。坐前排的乘客不同程度地受了伤,车子停了下来,所有乘客都下了车,司机报了警,打了120。
令小想心有余悸,只听得大家纷纷议论,原来那石头是从一卡车上掉落的奇石,卡车司机还没来得及搁置警示标志,大巴就迎头撞了上来,差一点,大家就都成了黄泉路上的一缕幽魂了。
身边的男孩笑盈盈地看着令小想,说,“你说,咱们这算不算同生共死?”
令小想侧过头,问,“独生子?”
男孩有点诧异,点点头。
令小想再问,“母亲很严厉?”
男孩笑了笑,继续点点头。
令小想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来,“小的时候经常被人欺负,来救命的总是小姐姐?”
男孩吃惊地低声叫起来,“呀,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令小想点点头,“难怪喜欢成熟的姐姐。原来一直很幼稚。没长大呢。可怜的。”
男孩瞥她一眼,甜甜地笑起来,“那么,以后,姐姐就罩着我吧。”
令小想真正厌烦,踱开去。
天空黝黑,一颗星也没有。身畔嘈杂,她情不自禁地出神起来。
印象里,夜晚总是这副模样。奶奶在自己的房里沉睡,而斯小敏总是悄悄地进门来,手里提着鞋子。她眼睛晶亮,眉梢眼角里都是笑意。她钻进令小想的被子里,无耻又骄傲地宣布,“他亲我了。”那一年的斯小敏,十二岁。
那么厚脸皮那么坚韧不拨的斯小敏,怎么会从十三楼跳下来?怎么想都像是一场虚幻的谎言。
过了许久,来接应的大巴车才来到。令小想挑了最后一排的位置。刚坐下,那男孩便跟着过来坐在了她身边。没等男孩开口,令小想又一次掏出了那把锃亮的水果刀,平静地说,“再听到你的声音,我真的割了你的喉管。”
大约是她的表情吓着了他,接下来的时间里,男孩真的一声没吭。等令小想回头打量他时,他已经睡着了。眼睫毛很长,睡着的样子很天真。
晚上十一点,大巴终于抵达省城。
自从大学毕业,令小想就没到过省城。她的大学是在省城念的,漫长的四年,她对省城的记忆仅限于杂乱无章的夜市街,周末时接踵比肩的大卖场。
她呆呆地站立半晌,突然间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男孩走近来,扬声问,“去哪儿?这么晚了,送送你?虽然是姐姐,但有些变态,就是喜欢骚扰姐姐。”
令小想有点啼笑皆非。她想说不。但一转念间,她想,她需要一个人在身边。如果只有她自己,她不知道怎么办。
00:20分。
令小想看到了斯小敏。
她们已经一千多天没见面。她没料到斯小敏剪了齐耳的短发。胸好像丰满了许多。她有点惊异。难道成年后,胸还会继续长吗?她记得斯小敏一直瘦,因此胸永远也仅仅是个B杯。34B。这是她令小想唯一胜过斯小敏的地方。她34C。可此刻斯小敏安静躺在那儿,看上去却不仅仅只有34C。
她有点惶恐。
她想起来,奶奶去世的时候,她和斯小敏一块,非常镇静地给奶奶梳头,换衣服,装棺。整晚就挨着红色棺木睡觉。烛火微明。夜深得不像话。斯小敏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别怕。有我。”
她真的一点也不怕。
男孩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说,“你的朋友吗?”
朋友。亲人。唯一的。
她的泪汩汩而下。
男孩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肩膀。
她哽咽着问,“为什么?”
眼前站着两男一女,据说都是斯小敏的同事和朋友。他们表情肃穆,神色悲伤,却回答不了令小想的疑问。
令小想捂住嘴。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是的,从此以后,这世间再无斯小敏。来省城的路上,她一直抱着侥幸的心理,像是有人开了一个愚人节的玩笑。斯小敏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消失。
她嚎啕大哭。
女同事也小声哭起来,她走近来扶住令小想的胳膊,“谁都没想到……”
他们的痛算什么?更何况,他们是真的痛吗?斯小敏就这么死掉了,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凶手的嫌疑。
令小想冷冷地拂开女同事的手。
她止住哭泣。从此后,她不能只懂得哭泣。现在起,她只有自己了。
女同事讪讪地,“前段时间跟陈生闹得有点凶。”
令小想警觉地问,“谁是陈生?”
女同事的表情有些惊诧,“小敏的男朋友。她没提起过吗?”
哦。
斯小敏提起的男人太多,令小想听惯了便不耐烦分清谁是谁。陈生?这个名字并没让她感觉熟悉,那么斯小敏应该并不是常常提到他。可听这女同事的口气,他们应该是大家耳闻目睹的公认的一对。
令小想的嘴唇微微颤抖,“闹得再凶,人不在了,不该来吊唁一下吗?”
两个男同事里稍胖的一位上前一步,“他两天前去了澳洲。”
令小想动动嘴角,“跟女朋友吵完就一走了之的家伙,看来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她抬起头来,出神半晌,问,“是因为他吗?”
女同事犹豫一刻,轻声回答,“未必。”
令小想这才对这位女同事另眼相看,她的回答分明表露了她与斯小敏,应该还是小有交情。
她侧侧脑袋问,“姐姐怎么称呼?”
女同事赶紧答,“我是周志红。”
站在灰蒙蒙的大街上,令小想这才留意到,陌生男孩还紧握着自己的手。
她挣开他,轻咳一声,“今天谢谢你了。”
他微笑起来,“我是夏一。”
令小想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酒店住下来。标间也要288。男孩夏一嘀咕着,“这么贵。”但还是拿出钱包来。
令小想阻止了他,“我自己来。”
她侧着脑袋看他,“算了,我对小弟弟真的没兴趣。别白费力气了。”
夏一嘿嘿一笑,厚颜无耻地说,“我对姐姐有兴趣。”
令小想白他一眼,拿了钥匙径直走进电梯,夏一疾走几步,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电梯很快抵达八楼,令小想顾自迈进房间,砰地磕上门,把男孩关在门外。
令小想很平静地换鞋,洗澡。屋子里开了空调,她随便围了张浴巾坐在床上看电视。这一看就看了很长时间,长得等到她稍动了动身子,才发觉脚麻得无法动弹。
她双手扶着床沿使劲光着脚蹬地板。很疼很麻。
最后躺上床去睡觉。
她很努力地要睡着。
但斯小敏的讥笑仿佛就在眼前,“令小想你就是这样。没一件事做得好看。”她甚至嫌她坐在电脑前的姿势不好看。很农。
这个“农,”是斯小敏一辈子都致力于要摆脱的一个耻辱。斯小敏最高的正规学历是职业高中,里边没一个是认真念书的,所有女生都在忙着谈恋爱,所有男生都忙着为女生争风吃醋。斯小敏的同桌因为骂了斯小敏一句,“农伯。土包子。”被泼妇一样的斯小敏活生生扯下一咎头发来。
她去省城一年整,就把所有的旧衣服全扔了。令小想考上大学,第一次到省城,斯小敏开着一辆大红的POLO来车站接她,开口闭口“我们这儿……”
令小想打量着她,化着浓妆,漂亮得惊人。
那四年里,令小想和斯小敏见面的频率保持在大概平均每月一次。见面的地点不是在优雅的茶餐厅主是豪华的酒店。令小想总是打扮得不如她意,她皱着眉批评她,“拜托,你看你这样子。”她最厌恶令小想的平跟鞋,有一次甚至自作主张把它们全扔进垃圾篓里。
令小想大学毕业选择回到忻城,她恨得牙痒痒。
她憎恨回到忻城来。仿佛不回来她就不是忻城人。
但最后还是出钱帮令小想把房子买下来。令小想厚着脸皮说,“我每月还你一点。”
其实还是斯小敏每月往她卡上打钱。她要求令小想,“给我吃好,穿好,住好。骄傲点。别丢我的脸!”
那么虚荣那么用力活着的斯小敏,连带着要令小想也拼命活好的斯小敏,怎么可能弃生命如敝屣?
令小想打开房门,男孩夏一还倚在门边。
房门打开,他侧侧头,笑了。令小想留意到,他笑起来,左颊边露一深深酒窝。很是可爱。怎么看都一小男孩。不配和令小想发生点什么。令小想喜欢的,一定得是比自己年长的男人。
令小想说,“想不想喝酒?”
男孩带她去“小多来。”
吵得很。说话必需很大声才能听得到。桌子破旧,地面也尽是油水污渍。但生意竟然出奇的好。
他们喝光了整整一件啤酒。
令小想喝得比较多。多得让她自己也惊异了。她其实不会喝酒,记忆里只有读大学的时候喝醉过一次,就因为那次大醉,让她从此后滴酒不沾。
可眼下她发觉,其实能够醉掉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记忆因此模糊了。疼痛因此减轻了。
等走出“小多来”的时候,她的脚已经软得没有力气。她建议在街边坐一会。
夜深了。城市和街道不约而同地都安静下来。
男孩脱下身上的外套,体贴地套在她肩上。
她仰起头看他,嘻嘻笑,仿佛耳语一般说,“那是我姐姐。”
她们一个姓斯,一个姓令。是因为父亲姓斯,母亲姓令。
那是一对曾经无比相亲相爱的夫妻。
然后,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总是吵架。没完没了的。当着她们的面。哪怕奶奶晕倒也还在吵。
父亲骂母亲婊子。
母亲骂父亲窝囊废。
令小想只懂得哭。斯小敏握着她的手,脸色苍白地骂她,“不许哭!”
令小想记得,那一年,她八岁。斯小敏十二岁。她们在半夜被吵醒。家里,不,整条街灯火通明。家门外,一滩浓浓的,甚至闻得到腥味的血。
第二天,整个忻城都为之震惊了。
父亲亲手杀死了母亲。听说,他疯狂地在她身上足足地砍了十几刀。
令小想不敢出门,不敢去上学。是斯小敏硬攥着她,大踏步出门去。所有路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们身上。有调皮的男孩朝她们扔果皮。
斯小敏把她推进教室,站在讲台上,像大姐大一样发狠话,“谁敢欺负令小想,我要他好看。”
有人不以为然,斯小敏前脚刚走,她就故意踢开令小想的凳子,挑衅地说,“你妈妈是婊子!你爸爸是杀人犯!”
令小想还没反应过来,去而复返的斯小敏狼一样凶狠地扑上来,从书包里掏出一把水果刀,目露凶光,“你信不信我在你脸上划几刀?”
刀锋就贴在女孩面庞上。女孩吓哭了。
从此没人再敢找令小想的麻烦。她过得很安静。当然也很孤单。
她很努力地读书。她的生活里只剩下这一项。不得不全力以赴。
父亲不久即被正法。
叔叔以此为耻。每次登门,都要求奶奶把这俩丫头送走。走得越远越好。奶奶不肯。只抱着她们俩哭。
他再来,斯小敏跑厨房里擒了满满一桶水,劈头盖脸地泼过去。叔叔吓一跳,破口大骂,悻悻走人。
奶奶为此把斯小敏一顿好打。奶奶哭了,斯小敏却冷着一张脸,动也不动。
奶奶说,“他好歹是你们叔叔,以后奶奶不在了,还要靠他养你们啊。”
斯小敏冷冷吐出一个字,“屁!”
那么美貌的一个小姑娘,说了那么粗俗的一个字。
令小想问夏一,“是不是很好笑?”她自己先咭咭笑起来。
夏一说,“你醉了,我背你回去。”
他不由分说地微微躬下身子,把她扯到自己背上。
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都在发痒。
令小想伸手在胳膊上一抓,才发现,到处是红疙瘩。再轻轻撩开衣服下摆,身上竟然也都是红突突的一片。
她吓了一跳。慌乱地翻下床来。冷不防,脚下软软地踩着了什么东西。凝神一看,竟然是夏一那小孩。
令小想又吓一跳。
夏一被踩醒了,睁开惺忪的双眼,“咦,你醒了?是不是想喝水?”
令小想看着他,说,“我二十八岁半。你呢?”
夏一眨眨眼睛,“二十九岁。”
令小想说,“滚。”
夏一便笑了,“二十五。”
令小想说,“所以,我真的对你不感兴趣。明白吗?”
夏一说,“你干嘛一再重申这个?你现在明明很需要一个人在身边。”
令小想语塞。
其实她不够伶牙俐齿。她每每以宅女自居。宅女的伶牙俐齿往往只表现在网上,到了生活中就常常显得怯场。
再加上,她实在没有和异性打交道的经验。无论是男孩,还是男人。
她仅有的恋爱经验还是在非常久的从前。十分懵懂无知的大学时代。别人的恋爱谈得风生水起。唯有她,傻傻地暗恋着一位师兄。师兄名叫许履文。连名字都这么动人。
这位师兄其实早已毕业,但常到学校里来,说到底,还算是老乡。在忻城出生的。
令小想在老乡会上见到他。第一眼,就深深被吸引。
许履文长得很帅,很沉稳的那种类型。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的心事。
许履文应该也知道。
他对她很好。偶尔还专程到宿舍里来看她。有时候也会去喝喝茶,大排档吃宵夜。这一切总让她以为,这爱总有希望。一直到,在她毕业那年,师兄闪电结婚。据说对象是省里一位政要的宝贝千金。
她一直紧紧瞒着斯小敏。
这才是她坚持离开省城的原因。
她害怕有一天会和他在某条街道某个商场,不期而遇。她真的怕自己,傻瓜一样泪流满面。
夏一下楼去,不一会便带了一瓶风油精回来。
他示意令小想,“来,擦擦。”
令小想白他一眼,“我自己来。”她喝斥他,“转过身去!”
但背上还是得求他,他好笑,嘀咕道,“小样。”
令小想只好假装没听见。
他的手掌抚在她背上,竟是出奇的冰凉。她明知道那是风油精的效用,可心里,还是轻轻悸动了一下。
她又睡着了。
这一次奇异地睡得很是安稳。
没有梦。没有斯小敏。没有从前的旧时光。
醒来时发现自己枕在夏一的手臂上。他侧着身子,整个姿势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惊动了她。
她坐起身来,发现身上的红疙瘩都褪了下去。
她开始洗脸漱口。
然后打电话给周志红,“能告诉我陈生的电话和住址吗?”
打完电话,发现夏一醒了。
他探究地看着她,“你准备要去哪儿?”
她对他说,“不关你事。”
她顾自换鞋,临出门才说,“谢谢。再见。”
二十五岁的肩膀不够宽厚,不能给予她足够的安慰和倚靠。她虽然不擅长恋爱,但常年混迹各式各样论坛,对感情自以为还是深谙其详的。这世上的爱情都要讲究门当户对。她从来不以为灰姑娘的梦想会成真,而姐弟恋会有好结果——这世上毕竟只有一个王菲。
她打了一辆车,直接奔向陈生的家。
陈生住的小区有点不土不洋,一眼就能让人看出居住人的大概身家和品位来。没办法,如今连住宅都这么势利。好地段,好设计,好环境,都是身份和财富的象征。
小区不过几幢小高层,令小想很轻易地找到陈生家。
她从包里取出一副墨镜戴上。很平静地摁门铃。
非常久,才有人来开门。
是个女人。大冷的天,才披了件薄薄睡衣,酥胸半露。不算得太漂亮的面孔,但一头卷发浓厚得惊人,无端地平添几许风情。
她懒洋洋地不耐烦地问,“你找谁?”
令小想的视线越过她,看到屋子里铺着一张米白的纯羊毛地毯,上面随意地丢着碎花薄被、抱枕、以及零散的男女衣物。
谁会在这种房子里弄一张昂贵的地毯?还是白色?
令小想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是斯小敏的品味。
呵。故人鼻息才止,新欢已热拥在怀。
令小想大力拨开女人,泰然自若地踏进门去。女人冷不防被她推得一个踉跄,着恼地跟在后头嚷,“喂喂喂,你谁啊?你找谁?”
令小想不理她,摘下墨镜,冲陈生微笑,“嗨,你好。”
陈生吃了一惊,伸手扯过被子掩住胸膛。他呆呆地看着她。
令小想四下里打量一下,然后开始动手。
砸电视,扫落桌上电脑,推倒饮水机,扯下窗帘。
一片哗啦啦声。
女人的尖叫声,“你这疯婆子。你有病啊。我要报警!你等着!你还不快点住手!”
令小想置若罔闻,一侧脸间看到女人的内衣,一点鲜艳的红,躺在白色的地毯上,异常夺目。
令小想踏上脚去,反复地踩了几踩。
女人又是一声尖叫,“啊!”
她扑上来。
令小想倏地掏出水果刀,安静地看着她,“很利的。要不要试试?”
这把水果刀,短短二十四小时内,已出场三次。
从前的商品质量竟然惊人的好。这把刀挨过二十年的光阴,仍然锋利如昨。
二十年前的那一天,从教室里出来,斯小敏就把这把刀郑重地塞到令小想的包里,“收好。”她简短地说。
令小想便一直收藏到如今。
因为收藏着它,一个人的生活便也没什么了不起了。
女人吓呆了,顿时噤了声。
从始至终,男人陈生一声不吭。他一直保持着那个掩着胸膛的姿势,目光平静。
令小想回过头来,问,“几时从澳洲回来的?”
男人坦白地答,“哪有去澳洲。”
令小想看着他,“为什么?”
男人沉默一会,倏地轻声说,“不想看见她最后的样子。”
令小想真要疑心自己的眼神了,他的眼里像是闪着泪光。
他在地毯上摸索着,找着了烟,取出来一支,燃上。
“她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会问我。她想起我了,就来找我。”男人侧过头,对女人说,“你先走吧。”
女人疑惑起来,看看陈生,又上下打量令小想。最后还是匆匆拿起衣服走进卫生间里换上。走的时候把门摔得震天响。
陈生的嘴角轻轻扬起来,“你何必如此动气?她从来就不在乎。”
令小想怔住了。
陈生缓缓吐出烟圈,微微眯缝了双眼,“我只不过是包头痛粉。她头痛的时候才需要。”
说话这么文绉绉。令小想努力地回忆,好像斯小敏是说过这么一个男人,是个不太得志的公务员,所以收入很一般。起码养斯小敏是不可能的。因此颇爱舞文弄墨,小有收入可以忽略不计,关键是他拥有了一些粉丝。这让他好歹找到了一点存在感和成就感。
斯小敏提起他来的口气,是淡然的。像提起昨天突然刮起的一阵风。清晨看过的一则电视新闻。
令小想有点后悔,她其实并不太了解斯小敏的生活。当斯小敏在电话里絮絮叨叨的时候,她大多数是在开心农场里收菜种菜,要不然就是在婆媳论坛里义愤填膺地痛骂恶婆婆,狂顶小媳妇。
斯小敏也不在乎。她像是只需要一场倾诉。
陈生轻笑一声,“她的所爱,另有其人。我充其量,一个备胎。”
令小想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她一早做好准备,要来痛打一个负心男人。眼下看来,男人却像是深情的。这真让她有点不知所措了。
她傻傻地站立半晌,问,“是谁?”
陈生说,“我不知道。她从来不让我问。”
令小想突然愤怒起来,“你怎么这么窝囊!”
陈生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她,良久才答道,“不是没有女人爱我。也有人百般迁就我。比她漂亮,比她能干,比她温柔……”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你有否爱过一个人?”
令小想便失语了。
有吗?
他笑的时候你只觉得全世界的花都开了。天空更蓝了,青山更绿了,水更清澈。他忧伤起来你连心都会疼。你看到他就情不自禁地欢喜,心跳似小鹿,你恨不得把所有的,都全部给他。你想起他来,天地为之旖旎,所有的喧嚣都骤然停歇。
令小想清清喉咙,转身走。
到了楼下才觉得迷惘。
斯小敏爱的男人,会是谁?她有多爱他,才会放弃了努力,不愿继续一场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