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帆噩梦

我们就这样一路开了三天,只在法国的布雷斯特做了短暂的停靠,之后便放开球帆,一路沿着西班牙的西海岸南下。从顶风变成顺风跑船,船上的日子变得容易起来,没有风浪的颠簸,以劳伦斯为首的晕船水手们也终于“复活”了。球帆到底威力大,船速一直在十一二节,这对一条30多吨重的船来说相当快了。然而,我还没有高兴多久,让人头疼的新问题就接踵而至。

球帆是升在船头又轻薄又庞大、像个风筝袋一样的特殊船帆,不仅升降的步骤复杂、调帆的过程费心,就连对舵手开船角度精确度的要求也很高。它是绝对讲究木桶效应的最典型的代表。任何一个猪队友都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更何况我们才刚刚组队。从船上唯一一个职业船长的角度来看,这基本是一船来自屠宰场的朋友。每个班组都是大小状况频出,值班长一上值就有点儿胆战心惊,而船长则是特别心塞。

“船长!球帆绞了!”

“船长!舵失控了!”

“船长……”

这一天,好不容易一个白天相安无事、晚上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听见船员寝室的门开了。接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球帆下舱了。我本来以为是另一个班组在换球帆,可是凌晨2点等我起来上值的时候,降下来的球帆还在地上堆着,从寝室一直到船首的帆舱摊了一地,我们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艾瑞卡凑过来给了答案:“……球帆破了!”

“什么?!”

打结的球帆是对整个团队的技术嘲笑……

图片来源:江泳涛

原来,我们刚去睡觉没多久,他们那组人在降球帆的时候就出问题了——飘在空中的球帆掉进海里,巨大的球帆沾了海水后变得沉重无比,他们一组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试图把球帆拖上来的时候,却不知道球帆已经勾住了船底。结果,刺啦一声,球帆从头到中间被撕开了一个T字形的大口子——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3号球帆报销了。

午餐时间是一天中两个值班组都同时清醒的唯一时间,所以我们的碰头会通常就是大伙儿在船舷上端着饭盆儿边吃边开。船长有点儿抓狂。

“……我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完美的航行计划,你们一个晚上就给搅黄了!这个角度,这个风力,3号帆是我们最理想的选择。多好的一个超越的机会,就这么白白断送了!现在别说当领头羊,不落在大部队的尾巴上就谢天谢地了!”

“这几天大家抓紧时间补帆!”他叹了口气,“只能希望其他队也多犯点儿错了……”

来自苏格兰的吉米在我耳边低声补充了一句:“我不是生气,我只是失望。”

甲板上一片压抑的沉默,连呼吸都显得格外沉重。

午饭过后,补帆用的“之”字缝纫机被搬出来了,它跟我小时候家里用的缝纫机有点儿像——看上去庞大、沉重,应该是个老古董。

球帆在中间有一个巨大的T字形豁口,这个豁口如此之大,以至于我们在狭小的船舱里无论怎样折腾都只能是管中窥豹,难以想象其全貌。我们只能摸索着从一头补起。先用双面胶材料沿着豁口的一边贴好,再把另一边贴合起来,然后用缝纫机沿着贴过的地方的四周跑上一趟线。我们一边贴一边缝。船舱狭小、颠簸、闷热,我们只能一小段一小段地进行。更闹心的是,缝纫机不停地出问题:一会儿不进底线了;一会儿跳针了;一会儿“之”字针变成平针了;一会儿浪打过来,手一松,零件掉到地板下面的缝隙里了,我们只好再搬开地板,各种脸贴地地找……

在这个热得让人发昏的狭小船舱里,我和凯斯连续补了几个小时的帆,但进展依然缓慢。人高马大的值班长愁得不断搓脸,我也累得没人形了,这工作折磨得我俩几乎发疯。我们望着那些能在甲板上值班的船员,心里充满艳羡——他们的状态在我看来,简直无异于在办公室里喝茶聊天、打情骂俏。

毫无疑问,我们被嘲笑了很多次……

我真的受够了!

我烦得要死,一抬头看见加洛夫船长表情严肃地把一袋玉米粒倒进锅里,然后翻来翻去。我正纳闷的时候,锅里开始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他面无表情地望着那口锅。噼里啪啦的爆米花的声音好像喧腾的鼓点,热闹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消停下去。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关了火,打开锅盖,把金灿灿、香喷喷的爆米花装到两个大碗里,一个撒上盐,一个撒上糖,然后递到甲板上去。

甲板上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我和凯斯对视了一眼,突然明白了:他是在“捏气泡膜”啊。

我想起一位认识的朋友,她在一家跨国公司当副总。“没办法,有时候我实在是控制不住要对下属发脾气,”有一次她和我说,“情况特别糟的时候,我下了班就一个人待在家里穿珠子,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直到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我把珠子串成项链或者手串,第二天上班就送给同事们,他们很开心地收下,我们就算是和解了。”

当船长的压力一定很大——每天工作24个小时,没有喘息的时候,还要对所有人的生命负责。而且,无论他怎么讨厌这群不断制造麻烦的“菜鸟”,他都要有耐心,不能开除任何一个人,也不能放弃任何一个人。

新三天,旧三天,缝缝补补又三天

图片来源:布雷恩·卡林

这个世界有时难免会令我们失望,与我们的愿望背道而驰。我们需要一个人畜无害的爱好,比如捏气泡膜、串珠子,或者爆点儿爆米花,等情绪恢复了再重新开始。

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

吃了船长爆的爆米花,我和凯斯再次振作,把头埋到云山一样的球帆里去。

经过两天半没日没夜地轮班补帆,3号球帆终于重新在船首飘扬起来。看着球帆肚子上大大的伤疤,我们感慨万千。在它身上耗费了太多的心血,每个人对它都有了一份特殊的感情。按照船上的规矩,凡是补过的帆都要给它起个名字。船长说:“我早已经想好了,就叫我前女友的名字。”

他望着那轻盈飘扬的球帆,心中五味杂陈地说:“原以为你我是长相思,哪知不过露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