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团生活

昨天夜里我们撤下了球帆,换了扬基帆和前帆开始跑侧迎风的航线。船身在十六七节的风里倾斜颠簸起来,在船上的行动再次开启马戏团模式——吃饭吃一脸,尿尿尿一身,即使是睡觉也睡得摇摇晃晃。这种感觉就好像狂奔的汽车后座上放着一个鱼缸,而你就是鱼缸里的一条惊慌失措的小鱼,时刻担心着自己被三晃出缸,真恨不得浑身上下多进化出几个吸盘来把自己固定踏实了。

深夜12点半,我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咣当一声,紧跟着是一个女人痛苦的呻吟声。糟了,我赶紧翻身起来开灯查看,是睡在我上铺的利兹摔到了地上。她趴在那里呻吟着。我们开了灯检查她的状况,船长也闻讯赶来,好在她还能动,没流血,也没伤到关节,还算幸运。

利兹四五十岁,是大学里的一位女教授,她又瘦又高,留着齐耳短发,平时做事很严谨,也许这次只是她一时大意,没有系好帘布。

我和利兹教授的关系一般,看她没有大碍,便和大家一样,赶紧爬回自己的格子里继续睡觉。

说真的,这种事我已经见怪不怪了。城市是人类给自己构筑的一个堡垒,安养其中的我们已经忘了生命是多么不堪一击,而原始的大自然又是多么凶险。拿这条船来说,这里的一切都能易如反掌地干掉你好几遍——突如其来的巨浪、甲板上的球缭、厨房里的稀饭、咯咯作响的绞车、打滑的靴子、横飞的罐头、没绑好的冰箱,甚至你挚爱的床……

上一次培训的时候,从上铺摔下来的家伙磕破了脑袋,鲜血直流;而上上次,一个睡上铺的女船员摔下来的时候不巧磕到了脖子,因为担心伤到脊椎导致终身残疾,船长最后决定让她中途退赛。当时我们正在横穿大西洋,真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直升机救援都遥不可及,最后只能硬生生掉头开了三天三夜回到加拿大最东边的小镇圣约翰斯,放下伤员之后再掉头,花了多一倍的时间再次穿越大西洋。

上届比赛,有几个船员断了手指,还有一位船长的腿摔断了。

船上有十几个医药箱,从治疗小疼痛的芬必得到断胳膊断腿用的吗啡,从心肺复苏手册到自动体外除颤器,满足各种居家旅行需求。在最极端的状况下,船上甚至有裹尸袋,当真“周到至极”。

以前我总是很忌讳谈到死亡,到了这条船上才发现,死亡如此稀松平常。在宇宙和自然的面前,我们渺小如草芥、如微尘、如齑粉,一场飓风就可以将我们彻底从海图上抹去。甚至毁灭整个人类文明,需要的也不过是一场大洪水。

我们从来就不是那么重要的存在。

面对这浩渺波涛,一个水手所祈求的全部,不过是大海的慈悲。

依然是深夜,上了甲板之后,一片漆黑。我被浪花中闪着点点荧光的浮游生物吸引,它们像暗夜里的碎金裂玉,在幽暗的海里发出微弱的光芒。这些生命,对于它们终日生活其中的海洋又知道多少呢?

夜空中,群星闪烁。

是谁说的,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