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董兴骑着他那辆破破烂烂、哐当作响的三轮车回到了自家院里。
这次倒货收获颇丰,货箱里的外国商品琳琅满目,钟表、皮衣、罐头食品……停了车,他一件件将货物放到院子中央。堂屋里头的媳妇见了,立马出来帮忙。
不一会儿,原本空荡荡的院子垒起小山高的货堆。气喘吁吁的董兴点了支烟,叼在嘴边,吞云吐雾着跟媳妇聊起了回来路上的见闻。
“嚯,你知道不?咱们村新来的那家人,真够有钱的。”
他神神秘秘地指了指门外的西南方向,话题直指前不久搬来,正在装修房子的邻居。
“刚才我回来的路上,正遇见他们招呼干活的工人开饭呢。好家伙,上的全是大鱼大肉,路过门口都能闻到香味。”
“那可不,”媳妇耸耸肩膀,翻捡着货箱里的货物附和道,“听说人家在城里头就是做包工头的。我那天出门遛弯,正好见着那家男主人来监工,一身的名牌,脖子上戴的金链子有手指粗,身边跟着的年轻媳妇也不简单,穿了件貂,戒指上的宝石有鸽子蛋那么大……”
语气里多少带点儿羡慕,一说到这些,媳妇的话像开了阀的水闸。
董兴怕让她再说下去,夫妻之间多少会产生点儿矛盾,他及时打断了她的话,话锋一转:“这就怪了,咱们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点儿本事的人急着往外跑,除了老人、孩子和我们这些个搞点儿洋货的二道贩子,谁愿意留在这儿啊?新来的那户,那么有钱去哪儿不好,非来这里。”
“或许是来躲事儿的?”听了这话,媳妇倒是想起件事,“前年不是来了好些小年轻租房子,没住一阵就被警察抓走了,你还记得不?犯了什么猥亵罪来躲风声的。”
“咋可能呢?”她的猜想被董兴否决了,“那么大张旗鼓地招工人、盖房子,还能是来躲事儿的?疯了不成?等着警察找上门吗?”
把剩半截的香烟抽完,他在烟雾中眯了眯眼睛。
巧的是,媳妇立马像是被他的言论点醒一样,夸张地嚷了起来:“哎,还真让你说对了,那家真有个疯子,还是个武疯子呢!”
“武疯子”是他们这边对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人的一种称呼。
媳妇两只眼睛滴溜溜一转,忙不迭地讲起了董兴去倒货没回家的这几天,村里发生的事情——
新来的那户人家姓刘,一家共五口,看样子是重组家庭。
夫妻俩带着一双年龄相差颇大的儿女,儿子看上去最多上小学,女儿应该有二十多岁,家里头还有个青年男人,据说是男主人的弟弟。
所谓的“武疯子”就是这个青年男人。
三天前,“武疯子”跟着男主人来装修现场监工,男主人前脚去了村头的小卖铺买烟酒,车门没关牢,他后脚就跟着下车跑进店里,抱住算账的老板娘,给老板娘吓得哇哇乱叫。在场的男人们去劝阻,还让他给扒拉了。最后,还是他哥又赔钱又道歉,把他的真实情况公之于众,才得了大伙儿的原谅。
“当时老张家媳妇还跑去现场看了热闹,回头跟我唠嗑,说是小卖铺里都乱成一锅粥了。”
媳妇咂了咂嘴,眉头皱成八字,偏是董兴忍不住笑起来。
“什么‘武疯子’,那得叫花疯子。”
理所当然地,他被媳妇赏了个白眼。
“反正我这是跟你说了啊,看他家工地快完工了,以后搬进来,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也要小心些。要是骑三轮路过,看见一个白白净净、剃平头的高个儿小伙子,千万走快些,别东张西望的。疯子最忌讳别人盯着。回头我还得给咱们儿子打好预防针。”
果然,小半个月过去,隔壁的人家入住了。
因为投入很大,颇具规模的建筑在这种放眼望去全是水泥小楼的村庄里格外吸人眼球。前后四间大瓦房,亮亮堂堂,水泥院墙上装着电子围栏,用了铁铸的大门,还在门前拴了条大黑狗。
那不像民房,像监狱。
刘姓人家搬进来那天,摆了席,放了炮,铺了红地毯,给去看热闹的乡亲散的烟都是软中华,一派红火的景象。董兴谨记媳妇的叮嘱,虽然住得最近,但没去围观,只在路过时刻意看了看——
敞开的大门正对着的地方不是常见的堂屋。
里头供奉着半人高的雕像,不知道是什么神像,远远看上去模样怪凶狠的。
回头串门时有人聊起这件事,说是男主人挺迷信的,觉得这个能压制他弟弟的疯病。可他弟弟也不住在院子里,而是在院子外又单独砌了个小平房,硬生生把他弟弟和院子隔开了。
董兴觉得奇怪,都说那人是“武疯子”了,还不关进那监狱似的院子里看好,反倒刻意隔离在外,这是为了给邻居找不痛快啊?
像董兴媳妇说的,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
没过几天,他在自家院子整理淘换来的外国皮货时,隔壁的男主人来拜访了。
“老哥,在家呢,说起来我们搬过来这么久还没拜访过邻居,您贵姓呀?”
那人穿了一身貂袄,头戴海龙帽,面带友好地站在院门前打招呼,完全没有有钱人的架子。见状,董兴热情地递烟过去,两个男人就在院里一边抽烟一边聊起来。
男主人叫刘强,是做工地工程的,二婚娶了个年轻媳妇,带了个儿子。
他弟弟刘林有精神问题,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总是在半夜在家号叫,还要打人。在城里头被投诉,他们家换了好几个小区,没办法才几经辗转来了这个偏僻的村子。
“前些日子我带着弟弟来了村里一趟,就闹了乱子,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给他送到医院里又治了几天。但今天晚上还是得接回来。咱们住得近,今后晚上怕是多少有些打扰,也请您多担待些。”
刘强无奈地笑笑,递来一包软中华,随后请了董兴一家明晚到自己家里吃饭。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推托不得的董兴只得点了头,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对方。
果然,当晚隔壁就传来了男人嘶哑的号叫声。
那声音董兴从未听过,时而是低沉的哀号,哀怨里带着些许愤恨,时而又是凄厉的惨叫。
秋冬的夜里刮起大风,风卷着男人的号叫声回荡在街巷里。
董兴没办法,为了不影响儿子学习,只得从被褥的一角扯了两团棉花堵住了儿子的耳朵。
还好快到晚上十点钟时,外面安静了。
安置完儿子的媳妇上床前反复检查了门锁,才钻进被窝,紧紧贴着董兴。
“唉,心头不安稳。”她讪讪地道。
“你跟疯子计较什么?”董兴说。
“我晓得啊,可他号得也太吓人了。”
黑暗中,为了取暖,媳妇冰凉的脚底板贴上了董兴的小腿肚。
“你在屋头看电视听不见,我在院子里洗衣服倒是基本能听个八九不离十,他喊的可是‘杀了你’。”
2
第二天去到隔壁吃饭,董兴浑身不自在。
临出门前他翻箱倒柜,好不容易从抽屉里找出一把生锈的折叠刀。他早已经记不清这是什么时候的物件了,掰开刀刃晃了晃,又用大拇指试了试刀尖,钝得不行。
但他还是把刀揣进兜里,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哇,好大的院子。”
儿子董生倒是不怕事,昨晚上的棉花塞得好,啥也没听到。今天到了人家屋里头,兴奋得像只小狗崽,东看看西看看,被妈妈一把拎住后领,拽到身边。
“快请,里边坐。”
刘强的年轻媳妇招呼大家坐到大圆桌前,家里的小儿子刘力正坐着玩游戏机,见了董生,自来熟地挥手叫他过去一起玩。两个小孩就这样凑到了一起。
“人齐了,上菜吧。”
人落了座,主位上的刘强便吩咐自个儿媳妇上菜。很快,一桌子山珍海味被摆上来,全是在外头饭店订好了送来的,品类繁多。
刘强解释,他弟弟刘林被锁在院门口的平房里的,吃饭不上桌;女儿陪着搬完家以后又回学校住宿了,也不在家;家里就他和媳妇、小儿子,都不怎么会做饭,这才在饭店里订的餐。
董兴夫妇认真一打量,刘强那漂亮媳妇果然打扮得精致,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角色,一头酒红色卷发柔亮顺滑,身上有甜甜的香氛味,手指上鸽子蛋般大的戒指直晃眼睛,手腕处还戴着个玉镯子。
浑身透露出一股村妇气息的董兴媳妇有些自惭形秽。
其实董兴面对刘强也是如此,不过两杯白酒下了肚他就轻松了,毕竟酒壮人胆,耳朵一红就跟人唠起来,直言不讳:“刘兄弟,你那弟弟晚上号得也忒瘆人了。”
“唉,不瞒你说,家里现在还准备着镇静的药,我们也愁得很……”
对方倒是随和,又是道歉,又是赔笑。
一顿酒就这样喝到了天黑,待董兴醒过神来,让媳妇搀着回家时,董生已经跟着刘力到了人家卧室里打联机游戏,恋恋不舍,说明天还要来找刘力玩,被妈妈暗暗拍了一掌。
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刘强的媳妇关上门,收起了刚才的笑容。
“搞不懂你,那么低三下四干什么,还陪着喝那么多酒。”
“要在这儿住多久也说不准,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搞好邻里关系,以后的日子好过些。”刘强打了个酒嗝,口气浑浊,“你就想,咱们既然是来躲风头的,低调些总是好的。”
“都怪你,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是在咱们儿子读小学的时候出事,真会选时间。我早跟你说过用那种手段办事危险,你不信,现在又非听外人的言论,来这么个偏远地界在院子里供一尊雕像……这下好了,也不知道要在这鬼地方待到什么时候。”
“放屁,能怪我?我接活不是为了让你跟儿子过好日子?再说,要不是那几户人家死活要当钉子户,我用得着把刘林的疯病激出来,搞出那么大的事吗?背人命债谁不心慌?你别跟我阴阳怪气的,你要是不爽,就回城里头等报复去,给你惯出毛病了……”
酒精放大了情绪,刘强的话越来越不好听。
女人有些委屈,闭了嘴,怏怏地去了别的屋子。
与此同时,董兴家也在闹不愉快。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刘强老婆穿金戴银的刺激,董兴媳妇回去便给董兴一顿数落,说他像没见过好酒似的,一喝就停不下来,丢份儿。
只是还没彻底退去那股酒劲儿,董兴也不生气,反倒讲起别的:“那家人不简单,围墙修得那么高,还在院子里供着东西,家不像家,庙不像庙,怪怪的。估计还真像你一开始猜的那样,犯了事来躲灾,以后咱们确实该和他们保持些距离……”
话没说完,外头,号叫声又响了起来。
虽然董兴跟媳妇做好了跟刘家保持距离的打算,但董生还是总偷偷摸摸地去找刘力玩,不听劝——董生属于董家的老来子,个头瘦小,身体不是太好,以前老让村里的其他孩子欺负,孤零零的。如今交到朋友,他倔劲儿大得很。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游戏机。
董兴去城里卖货,住了几天,回来不见董生,问了媳妇才知道,儿子又跟刘力去玩了。董兴想把董生找回来,结果到隔壁敲了半天门却没个回应,反倒是把小平房里的刘林敲起来了。隔着一道铁窗,刘林眼神阴鸷地瞧着他。
他面色发白,留着短寸平头,眼睛正死盯着窗外的人。
刘林被关在这里出不去,一日三餐全靠家里人送饭,能接触外界的途径只有这扇小铁窗,每次有人路过,他都会嘀嘀咕咕。村里头的人虽然不讨厌刘强,但对这个“武疯子”还是避而远之。
讨了没趣,董兴又在村里晃悠起来,寻找儿子的身影。
他晃到村口,终于看见两个小孩子并肩坐着,眼巴巴地瞧着街道的方向。
“大冷天在这儿坐着看啥呢?”
董兴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顺着儿子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一个身形瘦长的高个子正在街道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后边像玩老鹰捉小鸡一样跟着一串孩子,又笑又闹。
这真是怪事,那人看着不像村里人,竟然能领着一群村里的孩子。
“那是‘瘦子’,他来村里好几天了,大家都喜欢跟他玩。”董生主动解释。
“他人特好,会给小孩发糖,还帮人写作业呢。而且他会教书,老厉害了,可他就是不喜欢刘力,连带着也不带我玩了……”
说话的工夫,董兴发现那个瘦子回头望了一眼,那是个从外貌上看不出男女的人,脸又白又瘦,却有喉结,要命的是细长的狐狸眼里,白内障一样蒙着一层厚重的奶白色膜。
“赶紧回家。”董兴连忙拉着儿子就走,顺便把刘力也送了回去。
等到了家,董兴严肃地逼问董生:“你跟他玩过没?吃他给的东西没?”
“玩过一次,不过他知道我跟刘力好,就不带我了,连糖也不给我发了。”董生很老实,伸出手,从衣兜里掏出两颗包装精美、印着外文的糖果递给董兴,“喏,这是他第一次带我玩给的。因为你跟妈一直不让我吃不认识的人给的东西,我就放在兜里没敢打开。”
“算你听话。”董兴松了口气,拆了糖,扔进灶火里,烧了干净。
3
这真是稀罕事,安静偏远的村庄,前后不到一个月,突然来了两个外地人。
大家刚讨论完财大气粗的刘强,又开始讨论来路不明的瘦子。当然,后者肯定没有前者受人待见。
有人猜测这个瘦子说不定是从国外过来的。有人讲大白天看到那个瘦子坐在村口撕纸吃,大口大口地吃着,像吃煎饼。还有人心头担忧:“这个人不住在村里,一到晚上就没影了,会不会是来踩点的人贩子?”
闻言后,大家纷纷警觉起来。
各家各户都不许自家孩子跟在瘦子后头打转了,更别说吃他给的东西。
一时间,村道上多了好多被丢弃的花花绿绿的糖,大家以为这样,瘦子就会识趣地换地方。可没多久,董兴去外头倒货,回来就遇上瘦子在自家门前晃悠。
不对,应该说,瘦子是在关刘林的那间小平房外晃悠。
“吃糖吗?”
靠在铁窗旁边,瘦子丝毫不畏惧“武疯子”的名号,柔声细气地讲话,伸出修长的手,朝里头的人递出几颗漂亮的糖果。
怪的是刘林见了他也不哼哼,像头被驯服了的熊,嘴里咕噜咕噜的。
刘林接了糖,大概是吃下了。
董兴远远地看着,虽然两个都是他认为必须避而远之的角色,但“武疯子”看上去危害性还是要高很多,于是他出于良心,硬着头皮上去跟瘦子搭了句腔。
“他是个‘武疯子’,你小心些。”
瘦子并不说话,那双奇怪的眼睛上下打量了董兴一番,走了。第二天,瘦子又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还一待就是一整天。
算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再遇见,董兴也视若无睹了。
董兴现在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看好董生,要董生跟刘力断干净,免得惹火上身。董生为此闷闷不乐了好久,眉头紧锁地跟董兴说:“爸,刘力说我要是铁了心跟他绝交,我就活不长了。”
“这叫什么话?”董兴听了,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凭什么这样说你?”
“他说他家里有秘密武器,专治不听他们话的人。”董生眨巴眨巴眼睛,有些委屈,“先前瘦子不带他玩,我都只能站在他那边,现在你非要我跟他绝交,我咋办啊?”
董兴火大,当即要去找刘家讨说法,媳妇一把拦住他,神神秘秘地把他拽到院外边,劝阻:“你别去。”
“欺负到咱儿子头上了还不去,我当缩头乌龟呢?”
“哎,不是那意思,主要是我今天回家时在外头遇见了那个瘦子,他主动跟我搭话呢,说刘家的院子里面挺奇怪的,让我千万远离……”
媳妇讲话时刻意贴近了他的耳朵。
这是什么意思?
董兴弄不懂,只晓得瘦子在刘家院外晃悠了些时日,刘林就没再半夜哀号了,甚至有一天董兴骑三轮路过他的窗户外头,刘林还提醒自己:“叔,开车小心啊。”
刘林笑眯眯的,看上去跟正常人完全没区别。
董兴困惑:给刘林治好病就是瘦子说的怪事吗?这不是好事吗?
事实上刘家人也一头雾水。
晚上,刘强媳妇在床上涂指甲油,磕磕巴巴地提起来:“那个经常在我们门口晃悠的瘦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你找人查过没有?我看他天天跟刘林混在一起,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会不会是那些出了事的人的家属找上门了?”
“傻啊,那些人的家属真找上来,第一时间早把刘林撕烂了,还能给他治病呢?再说,他一个人找上门来也没用,那小身板能进来做什么?你别杞人忧天。”
刘强不以为意,最近他又在外头搞了个工程,干得风生水起。
“可咱们儿子说,之前瘦子跟别人玩,偏不跟他玩,还说他身上脏。”
“小兔崽子给你惯的,嘴里啥话没有啊,你心里头没点儿数,还能信他?”面对媳妇的担忧,刘强始终保持平常心,“我们搬来这里,就是为了避开命债,说不定那个来历不明的瘦子就是我们的福星呢。我看那瘦子跟刘林待了那么几天,刘林也不像之前那么疯了。”
他的话是有道理的。
那个瘦子不吵不闹,每天就在铁窗前拿着一本皮革封面的本子,给刘林朗读些里面的东西,不多日过去,刘林的精神状态愈加正常,从前的阴鸷狠戾渐渐褪去,眼神逐渐清明。
家人送饭时,他居然开始主动聊天搭话,逻辑清晰。
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刘家人尝试着把锁着的门打开,让他出来。他还很有礼貌地向每个路过的人问好,说先前脑子不清醒做了坏事,吓着了人,现在想起来实在是不好意思。
村里为此炸了锅,谈论得沸沸扬扬。
瘦子的风评也变了,从人贩子变成了行走江湖、医术高明的神医。刘强一家很是高兴,虽然没有把刘林的住处从外头挪到里头,但还是准备做东请客,在家设宴,热情邀请瘦子和一帮村民前往庆贺刘林的疯病被治好了。
“多亏了您的帮忙,我弟弟现在神志清明多了。也不知道怎么谢谢您好,我们备了顿薄酒,明天,您赏脸来吃个饭吧。”
这天,刘强罕见地打开了大门,邀请瘦子进屋喝茶,提出了请他吃饭的事情,只是瘦子有些油盐不进,任刘强推搡到了门口,仍然说什么也不进去,惹得拴在大门背后那条原本安安静静的大黑狗汪汪叫个不停,甚至要扑上前去撕咬他。
“滚。”
刘强踹了狗一脚。
他以为瘦子拒绝是因为害怕狗,于是拍着胸脯保证明天设宴时肯定把这大黑狗弄走,瘦子不接话,犹犹豫豫看了一眼堂屋,才小声推托道:“您家的堂子这样敞开着,设宴怕是不合适吧,再惊扰了里面。”
“明天我把门给锁上,不碍事的。”
刘强竖着手指头再三发誓,这样的热情,瘦子招架不住,点头允了。
董兴一家人也收到了宴席的邀请,正犹豫到底去不去,家门被人敲响。
他们开门一看,外头正是那瘦子,单薄的衣衫在寒风里上下翻飞,干巴巴的声音给出郑重的提醒:“明天,你们千万不要去。”
董家夫妻对视一眼,不说话。
4
第二天,外头一大早就开始放炮,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到了十二点左右,声音更大,就是远远听着好像变了味,不像是喜悦的声音。
董兴忍不住好奇到底是多大的排场,闹成这副样子,打开一条门缝去看,才发现各家各户去吃席的人都在眼神惊惶地奔逃。
那架势,跟电视剧里怪物出笼似的。
“老董!快让我进去!”
人群里,跟董兴一向关系不错的老张见到门缝里他的脸,猛地冲过来,挤进院子里头,面色苍白,气喘吁吁。
“咋?咋了?”董兴不解。
“伤人了!‘武疯子’伤人了!妈呀,吓死我了……”对方颤声说道。
据老张所言,今天刘强专门请了乡厨来家里做饭。
除了主桌空出来给家人和瘦子预留,其余的几桌村民随意落座,只是菜上到一半时,也没见瘦子出现。
一群人坐在这里不开饭怪尴尬的,刘强去外头寻刘林,想着先开饭,结果人走出去没一会儿,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骚动,再一看,竟然是刘林举着一根不知道哪里弄来的棍子,正追着刘强跑进来。
“吓死人了,那刘强脑袋上全是血,跑得歪歪扭扭,没两下就栽倒在地,疯子更可怕,嘴里还在嚷嚷什么,看他哥倒在地上后特别来劲儿,就照着他哥打……”捧着热茶的老张在董家回忆着那个场景,仍然心有余悸。
在场的人看见这个架势,都吓蒙了,直到刘强媳妇哭叫着喊刘强的名字,才有人反应过来去制止。可是发疯的刘林力气大得像牛,一下撞翻了几个挡在他面前的人,拿着棍子就要打刘强媳妇。
刘强媳妇离得远,一下子躲回屋里锁了门,刘林也不罢休,恶狠狠地砸窗户。
这时小孩子们都哭号起来,大部分人带着孩子往外跑。唯有刘力没去处,他左看右看,躲进桌子底下。而刘林打不着嫂子,冲回来一把掀了桌子,拽住刘力便往地上猛摔,摔到刘力彻底哭不出来,又回头继续砸门。
乡里的警察来得很快。听到警笛声后,董兴壮着胆子去看情况。
那被高墙围起来的院子里一片狼藉。刘林正提着棍子坐在堂屋门口,摇头晃脑,笑得眯了眼睛,被警察一把摁住也不反抗。
“不要围观。”警察驱赶董兴等一众探头探脑的围观者,语气严厉。
昏迷不醒的刘力和已经吓傻说不出话的刘强媳妇被抬出来后,刘家的大铁门也被倏地拉上,董兴咂着嘴正要回去,下方响起一个小小的声音:“爸,瘦子在院里头不出来吗?我好像看到他了。”
说话的是儿子董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出来了,董兴连忙捂住他的眼睛。
“谁让你来的!不许瞎看瞎说啊!”
“没瞎说,你没看到吗?他在院子里头笑呢……”
被连拖带拽往家里带,董生还伸手去指后头,不愿再往院子里看一眼的董兴背后鸡皮疙瘩起了一大串,没敢回头细究,黑着脸,不吭声。
疯病再犯的刘林被抓捕归案,强制送进了精神病院。刘强重伤,生死未卜,刘力断了两根骨头,倒是没有性命之忧。
所谓今天的座上宾瘦子,除了董生,没有一个人说见过他。
令人唏嘘的是,骚乱中唯一没受伤的刘强媳妇精神崩溃了,在警察局里又哭又叫,由此牵扯出一大串陈年旧事。
原来这些年,刘强做工程,身上背了不少命债。
他不晓得去哪里拜了个“师父”,学了些所谓类似催眠的功夫,每当遇见搞不定的事情,便会刻意刺激他那个早年受过情伤、得了精神疾病的弟弟,让弟弟去给他平事,完了以后,再慢慢将弟弟的精神调养好。
这招屡试不爽,为他解决了不少忧患。
在搬来村里前,他更是为了一个拆迁项目,让被刺激犯了病的刘林夜里提着一把榔头,上待拆楼里砸伤六个人。虽然刘林因为“疯子”的幌子没坐牢,但这次精神莫名其妙地养不好了。
当年的“师父”早已不见踪影,刘强又问了别人,人家才给他指了路,说是到这个地方修座房子,供尊神像赎罪。
可惜罪是赎不清的,刘强最终在自己弟弟的手上栽了跟头,送了命。
村里那监狱一样的院落废弃了,门口原本留给刘林住的小平房,如今连窗户也用报纸糊上了,怪阴森的。
据说警察来刘林的屋里取证时,发现他被褥里全是一沓沓亮晶晶的糖纸。
没人知道他在发疯之前到底吃了多少瘦子给的糖,也没人知道瘦子到底来自哪里,又去了哪里。
两个月后,路过刘家大院门口,董生忽然没头没脑地问起:“那瘦子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啊?”
董兴拍了他一掌,不置可否,淡淡地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记住这个道理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