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神汤的刺客》:2009年11月4日(星期三)

若桥吴成

男女殉情而死为何叫作“心中”呢?

凭《曾根崎心中》《心中天网岛》广为人知的江户元禄时期净琉璃、歌舞伎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在其初期代表作《倾城佛原》里如此写道:

若如此,便可证明心中的恋慕吗?罢罢罢,那便切了手指。

古时,互相恋慕的男女会将情人的名字文刺在身上,或是取身体发肤的一部分,如头发、指甲,甚至是手指作为信物,以印证心中不可为肉眼所见的恋慕之情。

这样的行为被称作“立心”。其中,“彼此以死守约”的终极手段就被称作“心中”。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心中情意热烈,纵然舍命也要予以证实。发展到此番境地的男女,究竟会做出何等的殉情之举呢?

说来遗憾,在过往的恋爱经历中,我从未陷入过“以死守约”的心境。青春期时确实也萌生过“爱得要死”的激情,但不消说,当然没有真的去死。

读到这则报道的各位,想必基本不会没头没脑地对“以死证爱”的行为产生共鸣吧!当然,能够理解的人或许也有,而现实中,人是否真能为了证明自己的爱甘愿赴死呢,真实付诸行动的人想来也是寥寥无几。

不过“心中”一词已深深根植于现代社会也是无可争议的事实。我们平日看的报纸杂志,版面上题为“全家心中”“非自愿心中”“心中未遂”[1]之类的报道也层出不穷。

不过,近来频频见诸媒体的“心中”一词,对比元禄时期,意旨多少已有所变化。

如前文所述,“心中”一词原本起源于“以死证爱”的历史渊源,如今则往往仅代指“带着其他人一起自杀”。

请见下例。

2日凌晨4点过后,当地居民发现一对男女倒在埼玉县公营住宅楼前的道路上,随即拨打110报警,然而当事男女其后很快死亡。据埼玉县警方介绍,死者为Y市专科学校的一名学生(18岁)及草加市一名无业女性(18岁),两人存在交往关系。

上月,两人刚从同一所县立高中毕业。数日前,双方在短信来往中透露“没有了未来的目标”。两人沿着梯子,从公营住宅最高的10楼爬上屋顶,自约28米高的空中跳下。埼玉县警方判断此次事件属自杀,正在展开调查。

这是2004年4月的一则新闻报道。两名年轻男女,仅仅出于“没有了未来的目标”这个含糊的缘由便选择了自我了断。报道采用“心中”一词表达二人之死,当中透露了些许“心中”曾经隐含的爱与感情的色彩。

各位应该听说过引发了社会关注的“网络心中”问题吧?它指的是一帮结识于自杀网站的人聚到一起,意图实施集体自杀的社会现象。

他们线上以网名互称,自杀当天才见彼此第一面,在连对方姓名、本性都不清楚的情况下集体自杀。警察厅公布的调查结果显示,仅2005年一年就发生了34起此类事件,死亡人数多达91人。

现代的“心中”,其“以死证爱”之原意似乎已趋淡薄。它是人与人之间因缺乏沟通、心理疏离造成的产物,而非深爱对方,直至“死也甘愿”的恋慕之情。

手机与网络的普及使得“心中”的形态随同我们社会生活的巨幅变动而变化。现代社会是否已不存在曾经的“心中”了呢?

以死守约……这样的爱已从世上消失,潜入幻想世界里了吧?

怀揣如此想法的我,就在那一天与她初遇。

我从上野搭乘特快列车,约莫一小时后,在中午12点23分到达水户站。

这是我第一次来水户。约定的时间是下午2点,还有一个半小时。

我走上站台边的台阶,从2楼的自动检票口出了站。检票口外连通车站服务楼2层。宽敞的大厅通道两边顺次排开外资连锁咖啡店、西点店等商铺。

服务楼外是通往商场和专线公交车终点站的人行道,迎面可见水户黄门[2]的铜像,家臣阿助、阿格[3]随侍在侧。我在人行道上走了一阵。明明是午休时间,行人却比想象中少。

我走下人行道台阶,沿50号国道往北走了大约5分钟,到了约好碰头的店面。

这是一栋缠绕着爬山虎的复古砖砌建筑,店家在门口古色古香的裱框招牌上用意趣盎然的字体写着“哥斯达黎加”“巴哈马”等咖啡豆的品种、产地。这里似乎是一家真真正正的咖啡专营店。

我看了眼手表,刚过12点40分,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决定在附近散散步,打发时间。

下午1点35分,我回到碰头地点。推开门的瞬间,门铃响起,强烈的咖啡豆香气随之钻入鼻子。店里的陈设和外观一样具有年代感。幸而客人不多,七座包厢里只有个正津津有味地看漫画杂志的上班族和3个聊得火热的中年女人。她好像还没到。

我告诉侍应生之后还会来一个人,尽量坐到了远离其他客人的位置上,点了今天店里推荐的埃塞俄比亚咖啡豆。

直到那个时候,我依然半信半疑。

我一直热切期盼着采访一名女性。她是一桩曾经轰动社会的重要事件的当事人。我无论如何都想和她见面,听她讲述那段过往。

我遇到了重重阻碍。事情发生以来,那名女性一直坚决拒绝媒体采访。我找朋友要了她的联系方式,也曾无数次给她发去请求采访的邮件。她只回了我一次,说的还是不想接受采访,拒绝了我的请求。

我不愿放弃,无论如何都想和她见面。不,应该说我必须见她。

“能否请您改变主意,接受采访呢?如果实在觉得勉强,能不能见个面,给我讲讲那件事呢?”后来,我依然抱着祈祷的心态坚持给她发邮件,却再也没收到她的回复。

距离第一次给她发消息已经过去了2年,连我自己都觉得太过纠缠不休了。然而大概10天前,我又尝试着发去邮件,心想最后再试一次。我告诉她,我还在继续关注那件事,找了相关人士了解情况,采访了各色人等。然后……

我收到了她的第二次回复,内容是“我想见个面,和您谈谈”。

我激动得难以自抑。

她并没有答应接受采访。“见面谈谈”或许是为了正式拒绝我的请求,表露的意思是“我很困扰,请不要再给我发邮件了”。

但无论如何,我都能见到她了。7年前那桩恐怖事件的亲历者,之前媒体怎么邀约都不接受采访的人,就要在这里现身了。我心中激动不已,实在没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曾连日霸榜资讯栏目和报刊。然而真相最终未能水落石出。7年后的今天,它基本已被媒体遗忘。

几年前,我受熟人委托,开始调查这件事。我自己对这件事非常感兴趣,这一点将在后文详述。我先认真研读了当时的报道和相关书籍,尽可能地联系了相关人士,听了他们的讲述。然而仅凭边缘信息完全没法了解这起事件的本质。

我希望听到她作为当事者的“直接发声”。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直接从她嘴里听到几乎成谜的事件始末。不知不觉间,我开始觉得,除非采访到她本人,否则我将难以完成这部纪实报告。

就在今天,期待已久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她真的会出现吗?

已经到了约好的地方,约定的时间即将到来,都这个时候了,我依然无法相信自己“能够见到她”。

从事纪实报告写作以来,我有过无数次临近采访时对方爽约的经历。我完全想到了她有可能不守约定。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做了承受这种风险的准备……

我的担忧是多余的。

“是××(笔者本名)先生吗?”

下午1点50分——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10分钟,一名身穿深藏青色外套的女人开口和我搭话。

我抬头看向站在我面前,面色冷硬、皮肤白皙的女人。她的丹凤眼很有记忆点。不知为何,我竟感到莫名心虚,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呆愣愣地回了句“对”。她报上姓名,说自己就是我约的人。

“请坐,我一直在等您。”

听我说完这句话,她依然保持冷硬的表情,微微低头说了句“失礼了”。她脱下外套,坐到我对面。

这是个几乎没怎么化妆,让人感觉十分朴素的女人,然而她无疑是个美女。

她身穿灰色针织开衫搭米色衬衫,黑发扎成一束,肌肤微微发白,鼻梁秀挺,唇形优美。她应该34岁了,然而明明没有特意打扮,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更显年轻,哪怕说是20多岁都毫不违和。

女服务生过来点单。她没看菜单,点了一杯柠檬茶。她自己约在这家咖啡专营店,点的却不是咖啡,让我稍微有点意外。女服务生走开后,她开口说:“这个地方是不是挺好找的?”

“嗯,我提前在网上查了。”

“是吗……不好意思,劳您特意来水户一趟。”

“没有没有,是我想见您,当然得由我过来。您住在这附近吗?”

“对。”

她说完垂下视线,似乎想转移话题般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我本想不露声色地打探她的住址,结果以失败告终。

我递出名片,再次自报家门。她沉默着接过名片放在桌子一边,看都没看一眼。

我边喝咖啡边打量她。

她的眼珠靠近上眼皮,俗称三白眼,眼型又是丹凤眼。一旦被她注视,我就感觉心里发虚,仿佛心中所想全都被她看穿了一样。

我放下咖啡杯,对她说:“谢谢您特意为我抽出时间。”

“哪里……那个,我想问个问题……您是怎么查到我邮箱的呢?”

“我有个朋友是杂志社记者,当初报道过那起事件,他说知道您的邮箱地址,我就找他要过来了。”

“……这样啊!”

她似乎有些失望,说完便垂下眼,彻底沉默了。

我心慌意乱,正待解释时,柠檬茶来了。等女服务员走远后,我对她说:“非常抱歉。记者之间平时不会随便交换事件相关人士的联系方式。因为有保密义务,原本几乎不存在透露采访对象的联系方式这种事,是我死乞白赖求过来的。我说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您的联系方式——”

我说的是事实。我千方百计地想与她取得联系,于是给那个记者付了酬金,问出了她的邮箱地址。

“我想见您,怎么都想和您直接聊聊。”

她依然一言不发,视线落在手边的茶杯上。我端正坐姿,进入了正题。

“请允许我再次向您做个介绍,部分内容可能会和邮件里说的有重复。”

我开始谈起这次采访的意图。

我想告诉世人她经历了怎样的特殊“恋情”,想在如今这个人际交往淡薄的时代,向活在其中的当代日本人发出拷问。

我真诚地一股脑儿地道出采访主题和自己的想法。

讲述告一段落,我喝了口已经不冷不热的咖啡,独特的苦涩味道扩散向喉咙深处。坐在对面的她依然低垂着视线。

片刻后,她轻启形状优美的嘴唇。

“大家都已经忘了吧。我现在再讲那件事,恐怕也没人会看。”

“不会的。您沉默至今,到现在都没回应过任何媒体,所以您的讲述很有价值。再说那起事件……啊,抱歉,用了‘事件’这个词。那起事件人们还记忆犹新。那段时间您也曾被媒体的无脑诽谤伤害过吧?”

我缓口气,窥探她的神色。

她沉默了,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我继续说道:“您一直以来都过着销声匿迹的日子吧?可那件事都已经过去7年了。如果以前的报道和事实有偏差,何不把这次的采访当作一个纠偏扶正的机会呢……”

她没有回应我的意思,依然沉默到底。

“我不是想做对您不利的事。我只是想知道,您在事件发生的那个时候是什么感受,真实的心情是怎样的,然后把只有您知晓的真相讲给大家听。”

“……说实话,我已经记不大清了。”

“没关系。只说记得的部分就可以了。”

“真的忘干净了,连我自己都感觉难以置信……不好意思。”

“一些记忆片段也行。您说自己忘了的事实也行,给我讲讲可以吗?”

我穷追不舍。她不胜其扰般地撩起散落的发丝,再次陷入沉默。是不是惹她不高兴了?过了一会儿,她低喃道:“……媒体人都这样吗?”

“……您是指纠缠不休吗?”

“……嗯。”

“抱歉。”

她没有看我,一言不发地端起茶杯,喝了口柠檬茶。

“其他人什么样我不了解,反正我不会对不感兴趣的人纠缠不休。话虽这么说,这大概还是我头一次这么努力地想要说服采访对象。”

“……这种话您经常说吧?”

“不,真的是头一次这样。我不是那种喜欢穷追不舍的人。”

“没看出来。”

她愕然地轻叹口气,盯着几乎没了热气的茶杯看了一阵,随后缓缓开口道:“您准备写个什么样的报道呢?”

“是这样。报道计划在综合月刊杂志上连载,我想围绕对您的访谈为中心来写。邮件里提过,我已经在着手调查这件事,也会尽可能地取得其他相关人员的证词。我打算尽量客观地查证这起事件。”

“涉及个人隐私的部分怎么处理呢?如果提到我的名字,我会比较困扰。”

“可以用化名。”

“能不能全方位考虑,不让任何人猜出我的身份……照片之类的也绝不能放。”

“当然没问题。我会严密保护您的个人隐私,不透露您的身份。”

说真的,不能展现她魅力十足的容貌确实让人心怀遗憾,不过她既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那也只能如此了。不能露脸和不用真名本就在我的意料范围之内。总之,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她答应接受采访。

她提了几个主观性比较强的问题,这是个好兆头。要是她不打算接受采访,大概也不会询问隐私保护方面的事情。

事实上,我之前基本没有像这样直接与被采访对象见面还被拒绝的经历。对方特意赶来见面,说明并非对采访全无兴趣。她也一样,如果真的不想接受采访,觉得麻烦,只要继续忽视我的邮件就可以了。

成功近在眼前,我得再加把劲。

我这么想着,决定把她拿下。

“名字我会起个化名,也绝不让您露脸。我会充分保护您的个人隐私。那起事件体现了日本独有的死亡美学,我想把这个罕见的案例报道出来,给丧失了爱情形式的现代社会敲响警钟,丢出反命题。为此,采访您是不可或缺的一环。我把这次的报道当作自己纪实报告作家生涯里的集大成之作,我会竭尽全力挑战这个任务。”

她依然没有看我,不过应该已经充分感受到了我的真诚。她似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知道了。”

我确信自己赢了。她已经“被我拿下”……

然而,接下来听到的话让我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虽然难以启齿,但我还是想说……我不能接受这次的采访。我不想再去回忆那件事了。还有些话,说出来可能会引起众怒……”

话至此处,她静默片刻,随后清清楚楚地说:“我……不想悔过。”

“不想悔过?”

“我们的行为有悖人伦,就算被世人戳脊梁骨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我现在依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我不想把它当成一个错误……这么想就相当于否定了自己7年前的行为。可要是接受采访,读者肯定都期待我做出反省。我不想说那样的话。”

“我没想让您反省。”

“可要是接受采访,说出‘不想悔过’之类的话,肯定会伤害到一些人。所以,我到现在都没有接受任何媒体采访。”

她这么说着,眼睛始终没有抬起来过。

我无言以对。

“我想……我只能终生把那件事藏在心里。请您理解。”

她说完缓缓抬起头。

那双感觉总是含着忧郁的三白眼深深凝视着我。

我几乎要不由自主地陷进她的眼里。与此同时,我实实在在地看清了现实——她明确拒绝了我的采访请求。

是我太天真——

我一败涂地,无所适从地啜饮杯底不到一口的埃塞俄比亚咖啡。

就在这时,她嘴唇微动。

“……这是我来之前的想法。”

我的嘴巴还没离开杯沿,闻言不由得看向她。

她像是逃避我的视线一般把目光调转到桌上,接着说道:“但见到您之后,我动摇了。”

“……您的意思是?”

“就像方才说的,我本来已经决定把7年前的那件事永远埋藏在心里。可是……今天听您说了这些,听着听着,我忽然想到——”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我紧张得直咽唾沫,等待她再度开口。

“也许……除了埋在心里,把这件事讲给别人听也有它的意义。”

她低着头继续说道:“我的时间一直停留在7年前。我觉得,这或许是个能让时间继续往前走的好机会。”

她说完缓缓抬头,定眼看着我,无比清晰地说:“所以……我想我可以接受采访。”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不知为何,我竟然高兴不起来。

我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感觉——

它莫名地近似于俘获了意中人后无处排解的虚脱感。

就这样,我开始了对7年前那起轰动一时的殉情事件幸存女性,新藤七绪(化名)的采访。

注释

[1]“全家心中”即“全家自杀”。“非自愿心中”即杀死并无死亡意愿的其他人后,自己也自杀身亡。“心中未遂”即“自杀未遂”。——译者注(全书同,不再说明)

[2]水户藩第二代藩主德川光圀的俗称。

[3]阿助、阿格均为日本家喻户晓的电视剧《水户黄门》里的出场人物,全名佐佐木助三郎、渥美格之进,对应的历史原型人物分别为佐佐介三郎、安积澹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