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逮住刚到校的铃木,把他拉去了安全梯的平台上。
“有什么事吗?”
铃木像是知道原因,又像是不知道,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安全梯设在教学楼外侧,听不到走廊上的喧闹。反之亦然。
“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昨天的事,你有跟谁说过吗?”
“昨天的事?哦,你是说杀害青山老师的凶手吗?”
“嗯,你没把凶手的名字告诉其他人吧?”
如果凶手是上林的父亲这件事传开了,后果将不堪设想。哪怕老师们不相信,班里那些相信铃木的同学怕是会照单全收。如此一来,上林就要如坐针毡了。
“没有哦,压根就没人来问。”
我长舒一口气。与此同时,内心的不安却又吐出了它的蛇信子。
“你是说如果其他人来问了,你就会告诉他吗?千万不要,别告诉任何人。”
“真是一副命令的口吻呢。”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毫无波澜,丝毫不见怒色。
“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其他人。因为是你,我才说的。”
“是吗……多谢啦。但是我怎么觉得有点后脊发凉呢?”
“哈哈,没什么特别的意思。”铃木快活地答道,“对于那些把我的话囫囵吞枣的人,即便告诉他们也没用。这就好像往没有击球手的本垒板投球一样。我想如果是你,你应该能够自己找到真相,毕竟你是侦探团的成员。”
虽然他居高临下的态度令我不爽,但铃木似乎很中意我跟久远小侦探团。
“……你认为我们能找到真相吗?”
“唉,谁知道呢?我只知道我想知道的事。”
面对这般云里雾里的回复,我一时愕然语塞,只得移开视线。
一移开,却正好跟此时穿过校门的市部视线相交。
市部始是我幼儿园时代的青梅竹马,也是久远小侦探团的现任团长。市部成绩优异、聪颖过人,体育也不错,又有领导才能,故而现在是儿童会[1]的书记。才五年级就成为儿童会干事,这是三年来都不曾有过的事。
只是市部的长相,哪怕恭维也称不上仪表堂堂,不过正因如此,虽然转校来的“完美先生”夺去了市部的风头,但他仍然很受男生们的追捧。
就在今年春天,市部突然提议成立一个侦探团。本来他就是一个净看推理小说的推理宅,常常在我面前卖弄他那些无聊的知识。比如“你知道吗,夏洛克·福尔摩斯还有一个比他更聪明的哥哥麦考夫·福尔摩斯”,又或者“你知道吗,安德里亚与帕帕佐格罗是夫妇”。我碍于青梅竹马的颜面,经常好言附和,但这似乎令他误以为我也是一个推理宅。
“秘密基地要毕业了,接下去侦探团才与我们相称!”
他嘴里嚷着莫名其妙的口号跑过来邀请我。
话说,我都不记得自己去过秘密基地。
都五年级了,哪还有什么少年侦探团啊。虽然心里这样嘀咕着,可实在盛情难却,而我当时也正处于开始被班上孤立的时期,最终,我以去掉团名里的“少年”二字为条件入伙了。当然,其中也不乏因他最先邀请我而感到的喜悦之情。
尔后,市部就为侦探团展开了积极的活动,他瞬间又召集了三名志同道合者,一周之后,这支由五个五年级学生组成的“久远小侦探团”正式诞生。
可不尽如人意的是,久远小侦探团既没有教师顾问,也没有明智小五郎之类的优秀领袖,迄今为止最盛大的行动就是捉拿可乐小偷……
“唉……”
放学后,我徘徊在儿童会办公室门口唉声叹气。被烦人的家伙看到了,他一定会查问我今天早上的事情。
只要没有儿童会的会议,这间办公室就是久远小侦探团的本部。市部在儿童会位处末席,照理说是无权处置哪怕空闲时间无人使用的办公室的。但由于此前抓到的可乐小偷进的是PTA会长朋友的店,我们学校又有注重社会体验学习的校风,因而也就认可了市部的使用权限。不过当然,教师与儿童会对市部的信任是最大的提前。
我打开门时,里面已经有三名团员在场。除了市部,还有丸山一平、比土优子。即便是这么偏僻的吾祇市,也有很多人在上补习班,放学后团员鲜少能聚齐,最极端的时候只有我跟市部。我是因为父亲不怎么管我的学习,市部则是因为哪怕不上补习班,成绩都是班级第一。
上林不在场让我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又不无遗憾地咂了咂嘴——要是另外那两人不在就更好了。
丸山身形矮小,总是插科打诨,我跟他不在同一个班级,在侦探团成立前从未说过话。而市部似乎跟他在一、二年级时是同班同学。丸山的爸爸是市议员,妈妈是PTA的理事,因而不时摆出一副高傲的派头。他喜欢散布谣言,但不扯恶意之谎,所以我也没那么讨厌他。此外,丸山也喜欢推理小说,但没有市部那么狂热,据说他是作家仁木悦子的粉丝。
隔着市部坐在丸山对面的是比土优子。她跟市部住在同一片区,自称“市部未来的恋人”。为什么是“未来”呢?据说成为恋人的前提条件是市部得把自己整容成相貌堂堂才行。话虽如此,市部对此并不上心,只是比土单方面的纠缠罢了。
我无法理解她的这种感情。
无法理解的事情还有一件,比土是所谓的“通灵少女”,声称在幽灵路上看到过老妪幽灵的其中之一。比土面容白皙,五官清淡,刘海齐剪至眉,犹如菊花人偶一般。与清淡的面容相对的,她的衣着却常是镶了荷叶边,以黑色为基调的哥特萝莉式的衬衫与裙子,这自然而然地营造出一种不可思议少女之感。
我曾问过她铃木所说是否属实,她给我的回复是“我在铃木君身上看不到守护灵,他是否是‘神明’也未可知”。在铃木的威压面前,比土的圣域不堪一击(比土的通灵,与铃木的全知全能相比,简直望尘莫及)。许是因此,她始终跟铃木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来得真晚啊。”
不同于以往,市部板着脸迎接我。随即就把话题引到了今早的事。
不愧为推理宅男,嗅觉十分敏锐。
“你问了铃木这次的事件?”
“嗯。”
“那他告诉你了?”
“……没。”
一时的踌躇将我的运数推到了尽头。
“骗人的吧?”市部当即断言道。
“嗯,是谎话,实际上他告诉我了。”
在至交面前,谎话行不通,我只得老实承认。
市部露出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而丸山则身体大幅前倾,满面吃惊,感叹道:“哦……原来还可以跟铃木打听。”
这个着眼点挺异乎常人的。
与之相对,比土的脸上波澜不惊,她十指交叉放在膝头,说着像小夜子一般的话。
“你也会寻求铃木的帮助呢。”
“那么,犯人是谁?莫非真是美旗老师……”
侦探团成员都知道美旗老师受到了怀疑,因为这个谣言的传播源头就在侦探团内。
“不是美旗老师。”
会议办公室凝重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
“那究竟是谁?难道是……霞丘小学的学生?”
凶手是小学生什么的,这种稀奇古怪的猜想确实很符合推理宅男市部的风格。不过铃木更胜一筹。
“抱歉,我现在不想说。”我垂下眼,摇了摇头。
“为什么……难道,是我们认识的人?”
市部略微站起身,我努力保持着自己的扑克脸,说道:“这也不能说,我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但是下次我一定会告诉你们。”
我不会违背承诺,市部深知我这一点,因而他虽心有不甘,仍旧依言作罢了。
不过,丸山还是一副无法接受的样子。
“真吊人胃口,这跟铃木有什么区别?对了,我去问铃木。”
“随便你。”
我不屑地说。我有一种莫名的确信,铃木无论如何都不会告诉丸山。当然,也许这确信只是我自以为是的错觉——我才不想跟丸山相提并论。
在超能力者看来,我也好,丸山也好,都只是区区凡夫俗子。
下一次的集会是在新一周的周一。虽然日子往后延了三天,但大家仍旧一筹莫展。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周日下午,天空中布满了鱼鳞状的卷积云,我来到上林家门前。当然,我什么都没跟上林说。
上林家位于自行车十分钟车程的高地上,独门独栋,为绿篱所包围。这一带是新兴住宅区,有很多造型类似的房屋。
我透过绿篱的缝隙向内窥探。上林的父亲坐在外廊,穿着十分随意,上身着一件薄衬衫,下身是一条运动裤。他的脸颊微红,想是有些醉了,身边放着一瓶开了盖的啤酒和玻璃杯。
据说他上班的工厂停工两个月,所以近一个月来,他整日都在家。因为无所事事,他常常大白天就喝酒。我想起先前上林跟我抱怨,说他放学回家,总是闻到父亲满身的酒气。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上林从屋里出来。
“爸爸,快递好重啊,你来帮忙搬一下吧。”
“怎么,你跟妈妈两个人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爸爸,你最近不是一直闲着没事吗?稍微帮下忙总可以吧?”
“不是闲着没事,我是在养精蓄锐,等到下个月……啊,我知道了,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啦,我现在就去搬。”
上林的爸爸耸耸肩,像是在说“哎呀哎呀”,就进屋里去了。这幅光景,宛若家庭剧般温馨和睦。
上林的父亲怎么看都不像是杀人犯。
我放下拨开绿篱的手,背过身去。我并不羡慕上林,我只是曾以为他是一个幸福的人。
倘若铃木所言属实,那么眼前这幅光景迟早会终结。世上没有永不终结的东西。但是,合该有一个适宜的时机。
从高地回来的路上,途经一个小公园,我坐在公园的秋千上,听到小夜子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她把自行车停在公园入口,向我走来。
“今天也是去补习班?”
“不是,今天是去买东西哟。”
如她所言,萝卜与大葱从环保袋向外探头探脑。
“妈妈腰闪了还没好呢,哥哥只管他的社团活动,家务也不做。”
小夜子的哥哥现在在篮球部,比我只大三岁,但个子高到令人羡慕,有一米七五。
“这座公园跟案件有关联?”
“不,我没在调查什么,只是有点伤感。”
“净扯谎。”
小夜子带着洞悉一切的表情,坐在了旁边的秋千上。秋千的锁链吱吱嘎嘎作响。她似乎打算在这儿长久地坐下去。
既然如此,那就我走吧。
正要站起来的时候,我听到她说:“让我猜一猜吧。淳你从铃木那里得知了凶手的名字,而现在正一个人为此苦恼。我说中了没?”
可能我脸上的表情已经给出了答案,我听到她哧哧地抿嘴笑。
“我才没有苦恼。”
我嘴硬道。可这对小夜子好像并不管用。
“真不坦率啊……不过真不可思议呢,你为什么那么信任铃木?这次的案件跟竖笛事件显然无法一概而论。”
“我从没把铃木当成神明,但是,我认为他确实拥有某种超能力。”
“简直是铃木君的代言人呢,可他的超能力也并非绝不会出错吧?”
“我没有完全相信,所以才苦恼。”
我多希望那是谎言,但也正因为有所希望,才会产生迷惘。去往案发现场,窥探上林家,都源于此。
“总之,那家伙身上有着普通人没有的能力,我或是你都没有的能力。”
“我说啊……”小夜子用漆黑的眼睛凝视着我,长叹了一口气。
“淳,你太过于强求了,任何事都是如此。不久前还是夏天,现在已是秋天,可你却一直保持着冬天的模样,以前明明老实得让人担心。”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激动地摇着头,站了起来。再说下去只会被揭开伤疤。
然而小夜子迅速地抓住了我的手,阻拦道:“那就再去一次现场不就好了?用自己的脑子重新思考思考,或许迷茫会有所减少呢。”
小夜子抓着我的手,硬是把我拉到了自行车边上。她的力气很大,大到让我不禁疑惑这么大的力气究竟潜藏在何处,而我又为何无法反抗。
幽灵路上依然不见什么人影车迹,荒凉寂静。它离市区不过几分钟的路程,却给人一种恍若身处深山老林般的错觉。不同于上次,今天太阳还很高,没有那种沿着脊梁骨爬上来的凄凉之感。
“你看,这儿就是案发现场吧,这儿还残留着血迹呢。”
小夜子指道。她的沉着冷静令我吃惊。我本以为实际看到血迹后她会害怕。
“你不怕吗?”
“淳你害怕?”
小夜子眯缝着眼,嘲讽般地笑了,一副像是要直接从血迹上踩过去的架势。
“我才不害怕。”
“爷爷去世前经常跟我说,可怕的是人,除此以外都不可怕。”
她的脸上落了一层淡淡的阴影。小夜子是被爷爷带大的,但她的爷爷在两年前因脑出血而撒手人寰。
“确实,或许最可怕的是人。但这血迹里,可是浓缩着那个人的恶意呀。”
“物是物,人是人。”
即便是爷爷的教导,我仍旧很佩服小夜子,她居然能看得如此透彻。
“你嘴上不承认,但在问了铃木之后,一定调查了很多吧。你生性不到黄河心不死,那座公园你平时并不会去,难道不是因为在附近有什么事吗?”
“你比我更适合当侦探啊。”
一阵秋风吹过,树林里沙沙作响。小夜子用手压住头发,说道:“是女生的直觉。女生也有女生的优点呀。”
她用食指轻轻戳了戳我的额头,随后对仍旧保持沉默的我报以包容的微笑,说道:“我听哥哥说,在路两侧各有一个烟蒂,他说那大概可以证明凶手并非无差别杀人,而是专程在那里埋伏青山。不过当然,烟蒂也可能跟本次案件毫无关系。”
“在雨里抽烟?那不是很快就被浇灭了吗?”
“抽烟的人,有时为了让心情平静下来,哪怕只吸一口也好。”
我忽然想起了刚才在上林家看到的场景。外廊的啤酒瓶边上,放着一只烟灰缸。
“什么牌子的?”
“那就不清楚了,哥哥也只是从篮球部的前辈那里听来的。”
“但是,为什么是在路的两侧呢?”
“可能是在寻找最佳位置。”
“为了藏身吗?但这条小路只有一条车道,无论藏在哪里不都差不多吗?”
“或许是因为不适意呢?你看,不是有些人会很在意坐垫里的棉花有点偏移吗?”
小夜子这话想必是指我。
即将作案行凶的人,也可能确实会在意这些小事。但是……上林的父亲,应该没有那么神经质。
就在这时,恍若即视感一般,我听到从远处传来链条吱嘎吱嘎的声响。不出所料,果然是美旗老师。
“又是你们俩。”
与之前不同,这次美旗老师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他咣当一声放下自行车脚撑,怒气冲冲地晃动着宽阔的肩膀,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今天太阳还很高,不要紧的吧,老师?”
小夜子扁着嘴,巧妙地回答道。这时,我不禁觉得八面玲珑的女生真好啊。如果是我还嘴,美旗老师的说教估计只会加倍。
“说什么呢?无差别杀人犯可不一定只在晚上杀人。再者说,这么荒僻的地方,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你们两个小孩都不能来这儿闲逛。”
美旗老师把手伸向我们,这势头像是要一把抓住我们的脖子。
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小夜子则敏捷地闪开身子,说道:“是因为两个人才不可以吗?那如果三个人是不是就可以了?”
“又强词夺理!”有那么一瞬间,美旗老师皱眉蹙眼,接着他又说道,“那么我重新再说一遍,小孩不能在这里闲逛,哪怕有十个人也不行。这样行了吗?”
结果,又跟上回一样,美旗老师把我们送回了家。我再次感到一种屈辱感掐住了我的脖子。
“怎么回事?怎么今天两个人都一声不吭?看样子多少反省过了。要知道,如果你们遭遇了什么不测,老师跟你们父母都会很伤心的。”
走出幽灵路后,我们仍旧沉默不语。美旗老师可能觉得批评得太过严厉了,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用十分温柔的口气跟我们说。
“美旗老师——”我终于下定决心问道。
“嗯?怎么了?”
“老师,你相信神明吗?”
面对我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美旗老师先是有些困惑不解,继而若有所思地说:“神明……班里好像是这么称呼铃木的。听起来不像是坏话,我就没说什么。但不只是贬损蔑视,过度的恭维奉承,最终也会导致孤立,你们还是适可而止为好。”
“而且,人不管多么出众都只能是人,要是觉得人可以突破人的界限变成别的什么东西,哪怕是下意识的念想,也只能证明你们还太天真了。我虽然生来体格强健,但也是因为比别人加倍努力练习柔道才变得厉害。要是幻想着什么荒唐的事情,从而放弃了努力的话,只会一无是处。”
美旗老师单手脱把,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然而,我现在想问的并不是这个。
“老师,你不相信神明吗?”
好像我的代言者一样,另一侧的小夜子继续问道。
“不,我相信。如果是在‘尽人事而听天命’这一意义的层面上。”
要是老师目睹了铃木的超能力会作何反应呢?我颇感好奇,与此同时却又觉得毛骨悚然。
注释
[1]在小学,为了儿童的自治活动而设立的组织,开展以充实和提高学校生活为目标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