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棠是在漫天纸钱里醒来的。喉头还残留着砒霜灼烧的刺痛，她攥紧袖中染血的验尸单——三日前原主被继母灌下毒药时，贴身婢女临死前塞进她手中的，是十六年前生母暴毙的尸格。
“大小姐醒了！快去禀告老夫人！“雕花门被撞开的瞬间，沈青棠已将那页泛黄的宣纸藏进发间。两个粗使婆子架着她往灵堂拖，指甲深深掐进她腕间溃烂的烫伤。
“装什么贞洁烈女？“继妹沈月柔的赤金护甲划过她脖颈，“你那短命娘跟马夫私奔的丑事，今夜就要刻上碑文......“
檐角铜铃忽地铮鸣。
沈青棠瞥见灵幡后闪过玄色蟒纹袍角，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妹妹慎言！上月你与永昌伯世子私会紫竹林，不正是用我娘的丑事作要挟......“
“放肆！“继母郑氏的金镶玉镯砸在她额角。
血珠滴在雪白孝衣上时，沈青棠顺势摔向香案。烛台倾倒的刹那，她借着火光看清停灵棺椁——楠木棺盖缝隙里，赫然渗出新鲜尸油。
“都住手！“
霜雪裹着松香扑进灵堂，裴砚的玄色大氅扫落满地纸钱。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捏住沈青棠腕脉，剑眉微蹙：“砒霜入骨，还能活蹦乱跳，沈小姐好本事。“
沈青棠望着他腰间晃动的青铜司南佩，突然想起这是原主痴恋十年的未婚夫。三日前退婚时，这男人曾冷眼看着她被拖出裴府。
“不及裴大人。“她抽回手背在身后，指尖捻着棺木刮下的油脂，“活人能诊脉，死人会说话，您猜这棺材里的尸油，是十六年前就该枯竭的，还是三日前新炼的？“
雪粒子突然噼啪砸在窗棂。
裴砚的瞳孔倏地缩紧，他身后跟着的仵作已惊呼出声：“大人！这棺木重量不对！“
话音未落，灵堂烛火尽灭。沈青棠在黑暗中听见弩箭破空声，本能地扑向裴砚。两人滚落在棺椁后的瞬间，三支淬毒箭矢钉入她方才跪着的蒲团。
“别碰棺材！“她死死按住裴砚要去掀棺的手，“有白磷......“
轰！
烈焰自棺底腾空而起，火舌瞬间吞没孝幔。沈青棠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却精准摸到裴砚腰间的冰裂纹瓷瓶。
“是西域火油！“她将药粉撒向两人衣摆，“脱衣服！“
灼热气流中，裴砚的蟒纹绦带缠住她腰身。跃出火场的刹那，沈青棠发间的验尸单飘落在他掌心。
“沈夫人死于牵机药？“裴砚抖开血迹斑斑的尸格，目光扫过她锁骨下的梅花烙，“十六年前刑部存档的案卷，写的可是急病暴毙。“
沈青棠拢紧他扔来的大氅，指尖轻点自己咽喉：“裴大人不如猜猜，是十六年前的死人在说谎，还是三日前被毒哑的活人在装傻？“
沈青棠拢着裴砚的大氅缩在廊柱后，火光映得她鼻尖泛红。灵堂的焦臭味混着裴砚衣襟的松香，倒让她想起实验室的福尔马林味道。
“大人！棺材里是具男尸！“仵作颤抖的喊声传来。
裴砚剑眉微挑，却见身侧少女突然提起裙摆奔向废墟。沈青棠赤足踩过滚烫的瓦砾，从焦尸指缝抠出半枚鎏金簪子——簪头的并蒂莲纹，分明是宁远侯府主母规制。
“三日前，郑夫人说这簪子被贼人窃了。“她将簪子举到裴砚眼前，杏眼弯成月牙，“原来贼人躲在这儿呢。“
裴砚的指尖擦过她掌心，拈起一片未烧尽的衣料：“北疆火浣布，三品以上武将专供。“他余光瞥见少女冻得发青的脚踝，解下腰间暖玉扔过去，“垫着。“
沈青棠正要道谢，忽听墙头传来嗤笑：“表姐好手段，装死都能攀上裴尚书。“
一袭月华锦的公子翩然落下，正是她那青梅竹马的表哥陆云舟。男人桃花眼扫过她凌乱的衣襟，折扇轻佻地挑开大氅系带：“只是这私相授受的把戏......“
“咔嗒！“
沈青棠拽住他腕骨反手一拧，陆云舟腕间玉镯应声而碎。她捻起嵌在皮肉里的碎玉，笑出两颗小虎牙：“表弟这羊脂玉成色真好，烧给棺材里那位当陪葬吧。“
子时的侯府冰窖，沈青棠裹着狐裘蹲在陈年冻肉间。白日那具焦尸已被裴砚扣下，但她凭着原主记忆摸到这里——十六年前生母的棺椁，分明停在此处。
“果然在这儿。“她撬开积灰的柏木棺，却惊见棺中堆满银丝炭。炭堆下压着半幅婴孩襁褓，血迹绘成的梅花烙与裴砚母妃的印记如出一辙。
身后突然袭来松香，裴砚的剑鞘压住她欲拾襁褓的手：“沈小姐对死人兴致颇高？“
“不及裴大人。“她翻出袖中《洗冤录》，“崇宁三年腊月，刑部曾收过一具身中梅花烙的女尸......“
话未说完，冰窖石门轰然闭合。沈青棠被裴砚拽进怀中，三支弩箭擦着她发髻钉入冰墙。暗处传来郑氏心腹嬷嬷的冷笑：“大小姐既然这么喜欢冰窖，老奴送您长住可好？“
沈青棠突然娇呼：“大人小心！“
裴砚下意识收剑护她，却见少女趁机扯开他衣襟。玄色锦袍散落的刹那，她将襁褓塞进他怀中，自己却扑向弩箭来处。
“你！“裴砚接住她故意摔来的玉簪，簪头莲花竟弹出淬毒的银针。
五更天的金銮殿，沈青棠抱着生母的骸骨击响登闻鼓。素衣少女额间梅花钿渗着血，却笑得比朝阳还晃眼。
“民女要告御状。“她将验尸单铺在龙纹砖上，“一告继母郑氏鸩杀主母，二告户部尚书陆远山私贩军械，三告......“
“三告刑部尚书裴砚知情不报。“裴砚突然出列，双手呈上那幅带血的襁褓。
满朝哗然中，沈青棠悄悄冲他眨眼。昨夜冰窖里，这冷面尚书竟用蟒袍裹住她冻僵的脚，还默许她在供词上画了只叉腰的小老虎。
“准奏。“龙椅上的帝王突然轻笑，“只是沈姑娘这验尸之法颇为新奇，师承何人？“
沈青棠扒着比她还高的御案，踮脚指裴砚：“裴大人教的呀，他说死人比活人诚实。“说着从袖中掏出块桂花糕，“陛下要尝尝看诚意吗？“
裴砚扶额的手背上青筋直跳，却在她差点摔倒时，用玉笏垫住了她的后腰。
宫门在身后缓缓闭合，鎏金牌匾上的朱雀纹吞没了最后一丝暮色。沈青棠掂了掂手中御赐的金牌，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解剖刀。裴砚的玄色蟒纹袍角扫过宫阶积雪，在暮色中晕开一片暗红，像是泼洒的陈旧血渍。
“金銮殿的桂花糕沾着鹤顶红。”他突然开口，白玉扳指叩在宫墙阴刻的螭吻纹上，“陛下试毒的银针，比你的发簪还长三寸。”
沈青棠咬开油纸包里的芙蓉酥，酥皮簌簌落在裴砚袖口。男人眉心微蹙，她却笑得眉眼弯弯：“裴大人这般关心我，莫不是后悔退婚了？”甜腻的酥香混着他衣襟的松木气息，竟让她想起实验室的福尔马林味道。
马蹄声如惊雷炸响。
失控的马车自街角冲出时，沈青棠腰间金牌被鞭梢卷走。裴砚揽着她旋身避开，车帘翻飞的刹那，她看见陆云舟苍白的脸——那个总爱拈花惹草的表哥此刻七窍渗血，桃花眼空洞地望着天空，唇角凝固的笑意像具扯烂的傀儡。
“梅魄蛊！”沈青棠扑到车辕上，指尖刚触及皮肤就被烫得缩回。北疆巫医的秘术在血脉中沸腾，陆云舟的脖颈已浮现蛛网般的红纹。她反手拔下金簪，却在刺入他颈侧的瞬间被攥住手腕。
裴砚的银针破空而至，却在触及陆云舟眉心时骤然转向。男人暴起的五指擦过沈青棠咽喉，袖中暗箭直取裴砚心口。电光石火间，她将金簪狠狠扎进他虎口，黑血喷溅处绽开朵朵红梅。
“噬心蛊遇血生花。”裴砚碾碎落在衣襟的花瓣，剑锋割开陆云舟的衣带。羊脂玉佩坠地碎裂，银针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光——针尾永昌伯府的徽记刺得沈青棠瞳孔骤缩。
戌时的侯府张灯结彩，琉璃盏映得雪地流光溢彩。沈青棠盯着席间那道梅花酿鹅脯，突然将酒盏扣在沈月柔鬓边。东珠坠子晃过烛火，在她指尖映出诡谲的幽绿。
“妹妹的翡翠簪真别致。”沈青棠的护甲刮过簪头梅蕊，“就是这东珠浸过尸油，戴久了要烂脸的。”
满座哗然中，戏台的云锣陡然破音。沈青棠拽着沈月柔跌向裴砚的席位，戏子手中的长枪擦过她们发髻，红缨里淬毒的银针钉入梁柱。裴砚拎着她后领提起来时，嗅到她发间若有似无的药香。
“沈小姐这招祸水东引，倒是深得刑狱精髓。”
“不及大人隔岸观火。”她袖中银丝缠住他脚踝，借着起身的力道将刑部腰牌塞进沈月柔荷包。烟雾散尽时，沈青棠捧着碎成八瓣的青玉盏泫然欲泣：“这是御赐之物，妹妹你……”
老夫人的凤头杖重重杵地，沉香木珠串撞出闷响：“棠儿随我去祠堂。”
烛火在祖宗牌位前摇曳，将第三块灵牌照得忽明忽暗。沈青棠的指尖抚过生母的姓氏，突然轻笑：“祖母可知，紫檀木浸过尸水会泛青？”她叩了叩斑驳的漆面，“您闻闻，这木头都被腌入味了。”
阴风穿堂而过，长明灯齐齐熄灭。沈青棠在黑暗中摸到牌位后的暗格，却被枯槁的手按住腕脉。“棠丫头，”老夫人的气息喷在她耳后，“十六年前我能让你娘闭眼，今日也能让你……”
供桌轰然倾倒的刹那，沈青棠旋身撞进裴砚怀中。松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的剑锋掠过她耳际，斩断追兵的发带。“玩够了？”大氅裹住她瑟瑟发抖的身子，“刑部大牢的炭火，可比侯府暖和。”
子时的义庄浸在月光里，蛛网悬着冰凌。沈青棠的银刀剜开陆云舟心口，腐肉中绽出的红梅溢出冷香。裴砚举着烛台俯身，火光将他的轮廓描摹得如同神龛里的雕像。
“噬心蛊要配着生辰八字。”她剜出整朵梅尸，“表哥的生辰……”
“戊寅年腊月初七。”烛泪滴在裴砚手背，他却恍若未觉，“与家母忌日相同。”
冰裂纹瓷瓶从沈青棠袖中滑落，滚到裴砚脚边。男人俯身拾起时，瞥见瓶底梅花烙——与他母妃心口的致命伤分毫不差。沈青棠的银刀顿了顿，突然挑开陆云舟的衣襟，腐坏的皮肉下赫然藏着半幅舆图。
“北疆三十六部的布防图。”她将染血的羊皮纸摊在棺盖上，“三日前户部失窃的那份。”
更鼓声穿透窗纸时，偏院突然火光冲天。沈青棠蹲在墙头，看沈月柔抱着妆奁仓皇逃窜。珍珠玛瑙滚落雪地，她如猫儿般跃下，足尖精准踩住那封泛黄信笺。
“永昌伯世子亲启……”她对着火光眯起眼，“腊月初七子时，梅园……”
尖叫声撕开夜幕。沈月柔的罗裙下钻出红梅，花根扎进她脚踝，转眼在雪地织成血毯。裴砚斩断花茎时，沈青棠已从她发间摸出青铜钥匙。“冰窖暗格的钥匙。”她将钥匙抛过火墙，“劳驾裴大人当回梁上君子？”
沈月柔突然睁眼，嘴角咧到耳根：“姐姐可知，当年你娘咽气前，指甲都抓秃了……”剑鞘击在后颈的闷响中，沈青棠低头看自己抠出血的手心。染血的帕子糊在裴砚脸上时，她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劳驾，洗洗干净再还我。”
五更天的梆子声荡过街巷，裴砚突然扣住她肩头。男人掌心温度透过狐裘，竟比噬心蛊的毒血还烫。“沈青棠，”他第一次唤她全名，“梅魄花开七重时，中蛊者会变成养蛊人的傀儡。”
她望着檐角将化的冰凌，突然展开从祠堂偷出的信笺。永昌伯世子的笔迹与舆图缺口严丝合缝，拼出完整的梅花烙。晨雾漫过青石板时，裴砚的剑穗缠住她腰间丝绦，在曦光中结成一枚死扣。
义庄的晨雾还未散尽，裴砚剑穗上的血珠已凝成冰棱。沈青棠握着拼凑完整的梅花烙舆图，突然听见冰窖方向传来瓷器碎裂声——昨夜抛给裴砚的青铜钥匙，此刻正在侯府地底发出嗡鸣。
“看来裴大人找到好玩的了。“她拎起裙摆奔向冰窖，绣鞋碾过沈月柔裙摆残留的血梅。那些花瓣触地即燃，在雪地上烧出蜿蜒的焦痕，像一条指向地底的引路符。
冰窖石门裂开三寸缝隙，腐臭味混着梅香扑面而来。沈青棠摸出火折子，却见裴砚的蟒纹袍角卡在机关齿轮间。男人单手撑着冰壁，另一只手握着半截森白骨殖，脚边散落着数十个贴着符咒的陶瓮。
“沈小姐来得正好。“他腕间发力，骨殖在空中划出弧线，“劳驾验验这位故人？“
沈青棠接住飞来的头骨，指尖抚过天灵盖的裂痕：“女性，三十岁上下，生前长期接触朱砂。“她突然将头骨倒转，露出后颈处细小的梅花烙印，“巧了，裴大人母妃的陪葬嬷嬷，也是这般死状？“
冰壁上的火把忽明忽暗。裴砚剑尖挑开陶瓮封泥，绛紫色的液体里浮着串琥珀手钏——正是他母妃薨逝那日戴着的旧物。沈青棠的银刀突然划破掌心，血珠滴入陶瓮的刹那，液体竟沸腾着显出一行小篆。
“戊寅年腊月初七，梅园焚香。“她念出浮现的字迹，突然拽过裴砚的手按在冰壁上，“劳驾裴大人说说，令堂当年赴的究竟是什么约？“
冰窖轰然震颤。
无数陶瓮同时炸裂，绛紫色液体汇聚成溪流，在冰面上蚀刻出完整的梅花烙印。沈青棠的绣鞋被腐蚀出破洞，裴砚揽着她跃上冰柱的瞬间，看见她脚踝浮现与陶瓮符咒相同的印记。
“噬心蛊的母蛊。“他剑锋割开她罗袜，却见那印记正在渗血，“沈青棠，你究竟......“
“我娘死的那晚，郑氏往我嘴里灌过朱砂。“她突然咬破指尖，将血抹在裴砚眼皮上，“裴大人不妨看看，这冰窖里究竟藏着多少冤魂？“
血色漫过视野的刹那，冰壁浮现出层层叠叠的鬼影。十六年前的宁远侯夫人悬在梁上，脚边跪着个怀抱婴孩的嬷嬷——那孩子襁褓上的梅花烙，与裴砚母妃心口的伤痕如出一辙。
更鼓声穿透地底时，冰窖突然涌入刺目天光。沈青棠在眩晕中听见郑氏的尖叫，睁眼却见老夫人拄着凤头杖站在塌陷的冰窟边缘，腕间沉香木珠串正在滴血。
“棠丫头果然聪慧。“老夫人碾碎一颗木珠，朱砂簌簌落入深渊，“可惜和你娘一样，最爱刨根问底。“
裴砚的剑锋突然转向，却不是对着老夫人。他斩断沈青棠腰间丝绦，任由她坠向冰窟深处。“裴砚你......“惊呼声噎在喉头，她看见男人用口型比了三个字：信我。
凛风裹着冰碴擦过脸颊，沈青棠在坠落中扯开衣襟。贴身的羊皮舆图遇风展开，赫然是冰窖结构的倒影。她按着舆图标注猛踹左侧冰壁，整个人跌进条密道，后脑勺撞上硬物的瞬间，听见熟悉的机括转动声。
“沈姑娘好身手。“裴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几分戏谑，“刑部的捕鼠笼都困不住你。“
沈青棠揉着撞疼的额角，正要反唇相讥，却摸到满手黏腻。火折子照亮方寸之地——她正坐在具水晶棺上，棺中女子心口的梅花烙艳如泣血，而那张脸，竟与裴砚有七分相似。
“这是......“她突然噤声。棺椁边缘刻着行小字：崇宁三年腊月，淑贵妃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