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战仙人关

仙人关的那场春雨一直持续了十来天,宋金双方经过上一场激战后,都在借机休整,蓄势待发,战场处于暂时的平静当中。

然而送到临安的战报却令赵构君臣颇为震动:吴家军失守第一道营垒,金军继突破守军前沿阵地后,又步步推进,离攻破仙人关只有一步之遥。

期待的捷报没有发生,反而收到吴玠节节退守的消息,赵构有点坐不住,他正为伪齐在荆襄一带的攻城掠地头疼,倘若西部战场和中线战场一齐失利,对于刚刚透出一点中兴气象的新朝可是不小的打击。

赵构赶紧召集宰执们议事,张浚听说了吴玠与金军在仙人关相持不下的消息,早已备好一套方略,供皇上垂询时和盘托出,当他赶到都堂时,只见赵构坐在案边翻看奏折,朱胜非、李回、席益等宰执神情严肃地坐在一旁。

见过圣驾后,皇上赐座,张浚听到身后又有人来,听报却是江西安抚制置大使赵鼎,张浚十分意外,又不敢失礼回头去看,只是在心里暗暗纳闷。

赵构见众宰执到齐,首先开口垂询的却是荆襄战事:“朕刚才看了李横的奏报,刘豫仗着金人势力,自去年起,便率军攻打京西、河朔义军,害死翟兴父子,驱逐董先、牛皋等人,占了这两处祖宗故地,中原之地,竟全部沦陷,如今更是得寸进尺,又派李成占了襄阳六郡,众卿有何对策?”

朱胜非道:“襄阳六郡地处汉水上游,襟带吴蜀,敌人得之,溯江而上可进兵川蜀,顺流而下进逼东南;我若得之,进可以蹙贼,退可以保境,如今这块形胜之地沦于敌手,臣以为必须派遣一名得力大将出兵收复,不可丝毫延误。”

席益附和道:“襄阳六郡,地势险要,恢复中原,当以此为基本,应趁伪齐军队立足未稳,尽快出兵攻取,方为上策。”

“众卿以为哪位大将能堪此重任?”

众宰执沉默了片刻,李回道:“张俊、韩世忠为我朝宿将,帐下兵多将广,由他们去原本极合适,只是二大将都驻兵江淮拱卫京畿,千里调兵动静太大不说,还使得京畿重地防卫空虚,恐为金人所乘。”

席益道:“刘光世帐下亦颇多猛将,派他去如何?”

朱胜非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也不好多说,只道:“罢了罢了,他离得远,调起兵来也不方便。”

李回道:“王燮如何?”

众人听了都不作声,王燮多年掌兵,除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外,就数他资历最老,但他能力平平,带兵多年从未痛痛快快地打过一次胜仗,顶多也是因人成事,颇有苦劳,让他接这份重任,只怕他承担不起。

赵构正皱眉沉吟,突然有个声音道:“臣举荐一人,必定马到成功。”

赵构抬头一看,正是赵鼎,便问:“赵卿举荐何人?”

“依臣愚见,若要收复襄阳六郡,必须知晓汉水上游军事地理,人情风貌,就此而言,无人比得过岳飞。”赵鼎道。

签书枢密院事徐俯颇有疑虑,道:“岳飞固然是战功累累,但都是以属将身份所立,并未独自领军,收复襄阳六郡,乃是建炎以来王师首次北伐,此等重任,元镇以为岳飞能承担否?”

赵鼎微微一笑,对着赵构道:“过去数月,臣在江西数次与岳飞共事,知其治军极严,沉鸷果敢,有勇有谋,定能独当一面。”

赵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朕也确实属意岳飞,有卿此言,朕就更放心了。”

众宰执不由得互相看了一眼,原来皇上心里早就有了人选。

张浚也略感意外:这岳飞确实早闻其名,只是为何如此蒙皇上看重,难道他还能强得过吴玠?

正在寻思,只听赵鼎道:“陛下,为确保岳飞收复襄阳,朝廷可派出疑兵,分散金军与伪齐兵力,张俊拱卫京畿,不可轻动,但可命韩世忠屯兵泗上,作北进状,再命刘光世出兵向陈州、蔡州一带进发,作为右翼,配合岳飞主力作战,至于川陕,倘若此次吴玠能再败金军,那是再好不过,如若不胜,保平或小负亦可,只要能拖住十几万金军,就是大功。”

赵构听了连连点头,把目光挪向张浚,张浚早有准备,道:“王似、吴玠的战报,臣都已读过了,特别是吴玠的战报,所述极为详细,依臣愚见,吴玠虽然一退再退,不过是调整战术罢了,不出半月,双方必然再有一场大战,臣料吴玠即便不能大胜,也必能挫败金军入蜀图谋,令金军知难而退。”

赵构听了沉吟不语,其他宰执也默不作声,张浚所言,是在为自己爱将辩白,也多少有点赌的意思,但事已至此,除了吴玠,谁又能独挡十几万金军,力保川蜀不失?

赵构问道:“吴玠在奏折中说已经数次遣人至王彦、刘锜军中,要求增援,不知诸将能否同心协力,共御贼寇?”

张浚暗暗吸了口凉气,看来皇上还真是洞察秋毫呢,他也注意到奏折中吴玠提到要求王彦、刘锜增援,在他看来,这应该是吴玠为自己留条后路,万一战事不顺,还可以其他诸军增援不力为辞。这里面的意思,张浚不敢点破,不料皇上天性聪颖,继位以来,哪一日不在与文臣武将们斗心眼,自然是一眼看破。

“陛下圣明。臣以为此事不必过虑,诸将能尽力支援自然是好,即便不出兵,也不大妨事,过往和尚原、饶风关之战,吴玠都能以少胜多,如今吴玠麾下人马众多,且多是久战老兵,定然不会让金人占了便宜。”

赵构略微放心了些,叹口气道:“朕只恨山水阻隔,不能亲赴川陕,慰劳众位将士。”

张浚感动道:“陛下能出此言,已是春风化雨,将士闻之,定当涕泪满襟,如何敢不拼死力战,报效国家!”

赵构又与众宰执聊了些各地军政财赋之事,见天色已暗,便赐晚宴,众宰执都谢恩,赵构自回宫去了,张浚这才回头与赵鼎相见。

赵鼎当年还是张浚所荐,二人互相仰慕,颇有交情,当着其他人的面,也不谈军国大事,只谈学问。张浚心里琢磨,朱胜非因为是吕颐浩“旧党”,早就风闻要罢相,他自己也数次上书求免,看来去职是迟早的事,皇上此时召赵鼎入朝,定有深意,今日一番庭对,赵鼎说话有理有据,深得皇上之意,只是如此一来,遍观朝中,便没了自己的位置。

赵鼎见张浚虽然谈吐轻松,却总掩不住一丝惆怅之意,知他心里有事,也不便多说,只是随他的兴漫谈。

仙人关外,终于雨过天晴,被乌云遮盖久了的太阳报复似的炙烤着大地,两边将士一面急着将沤发霉了的衣物拿出来晾晒,一面加紧抢修营寨,整治战具,一场决战在酝酿之中。

吴玠每日都会瞭望对面金军动静,见金军营寨严密,人马精壮,心中暗暗忧虑,他知道再过几日,金军将发起最后的总攻,成败将在此一举,而他尚无成算在胸。

天气连晴后的第三日傍晚,一名探子不知从哪条路摸到营寨后方,被巡哨的士兵发现,刚吆喝上前去拿他时,这人却晕倒在地,众人又是灌热水,又是掐人中,将这人救活过来,一问才知是郭浩那边派来的。

众人赶紧拥着他到吴玠中军大帐,这人捎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郭浩已经兵不血刃地掌控了关师古的部队,共有两万八千余人。

这消息一说出来,立即在中军大帐引发了狂热的欢呼,其他营帐的将士听到欢呼,知道必是好事,也跟着狂呼大叫,一时间数万人欢声雷动,震撼山野,对面营寨的金军伸长了脖子朝这边望,惊疑不定。

这探子为避金军游骑,不得不千辛万苦绕路,被大雨阻隔了十来日,干粮吃尽,直饿得脸色惨白,拼尽性命才赶过来。吴玠当即赏银二百两,并封他为正侍郎,算是嘉奖他这一番出生入死。

众将的胆气立即足了起来,杨政首先道:“大帅,郭兄弟一旦稳住了部队,定会南下增援,金军不得不分兵防备侧翼,我们的打法也得变变了!”

王喜、田晟、姚仲、王俊等人早憋了一肚子恶气,也纷纷嚷道:“不能尽凭着番狗想打就打,想攻就攻,我军也得伺机冲出去咬他们一口!”

吴玠喜不自胜,脸上却不露声色,又派出两拨人分别给王彦和刘锜送信,告诉他们关师古一部已经南下增援,让他们也务必出兵策应。

“只要二人中有一人出兵,我军便与金军人数持平,且占有地利,有守有攻,此战已有五六分胜算了。”吴玠道。

“才五六分?大帅未免太谨慎了!”杨政不服道。

吴玠道:“此次金军不可小觑,兀术这两年精进不少,用兵颇有章法,帐下将士也愿意拼死效力,又有撒离喝一军相助,本帅之前只望打个平手,等天热了逼退金军便罢,今日看来,或可求一胜。”

吴璘道:“金军这几日又在加紧整治器械,调兵遣将,不出数日,必将又有一次大战。”

吴玠目光炯炯,扫视了一眼帐中诸将,道:“此战乃是决战!金军在此驻扎一月有余,粮草再多,也经不起十几万人马日夜消耗,如今已进了四月,摸不准哪日天气骤热,金军不耐暑热,易生疾疫,上回饶风关之战金军吃了这个苦头,病死者至少二三成,我料兀术与撒离喝定然不至重蹈覆辙。今日我们要定的就是,如何打好这场决战!”

王喜道:“末将看金军爱从两翼攻击,无非是想一旦得手,再用铁骑从侧翼包抄,全歼我军,咱们不如来个将计就计。”

吴玠眼中亮光一闪,看着王喜,等他说下去。

王喜接着道:“咱们趁番狗猛攻两翼,突然从中路派出人马,直插敌阵,给他来个黑虎掏心,两翼敌军担心侧翼被袭,必然也不敢全力进攻……”

杨政猛地一拍大腿,道:“正是如此!郭兄弟的人马迟则六七日,快则三五日就能赶到,我军出营突击敌军,倘若正好郭兄弟人马杀到,就势来个南北夹击,此战就有七八成胜算了!”

王俊冷不丁冒出一句:“要是王、刘两位大帅再从南面杀过来……”

众人不由得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倘若真能如此,三路大军突然将金军一分为二,围而攻之,那可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众将都看着吴玠,吴玠力图保持镇定,但脸上仍然涌过一阵激动的红潮,这种战法要冒很大的风险,必须引而不发,听凭金军进攻,以免被金军窥破意图,一旦发现南北两面有援军抵达,才能从中路杀入,还要期待援军能够会意,同时发起进攻……

倘若援军未能尽快抵达,或者金军各派出一支人马牵制援军,则此战术效果将大打折扣,甚至反令全军陷于被动。

但将十万金军精锐包围并一举歼灭的诱惑太大了!吴玠咬着牙,入定般地盯着地面,众将见他在盘算,都知事关重大,也各自在心中合计。

半晌过后,吴玠才抬起头,像是自问自答:“郭浩多半会来,但王彦与刘锜二位会不会来?”

这个谁也不敢打包票。王彦心高气傲,官阶几与吴玠齐平,资格还老,他能乐意甘当绿叶,助吴家军立此大功?至于刘锜,与吴玠素无交往,离仙人关还远,他若按兵不动,可以轻松找一百个理由,凭什么千里迢迢赶过来成就你的千古功名?

吴璘突然道:“我料刘锜八成会来。”

“何以见得?”众将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当年富平之战前,在相公帐中议事时,觉得他英气逼人,颇不寻常。富平一战,其他各军都打得狼狈不堪,唯独他率泾原军打出了一些威风。更何况,相公对他有知遇之恩,倘若此战不利,于相公在朝中定然不利,我想刘锜是聪明人,必能想清楚这一层道理。”吴璘道。

吴玠起身在帐中踱了两圈,停步对身边一名亲将道:“选几个眼力好的士卒,日夜轮流在仙人关城楼上观望,只要发现南北两面有大队人马活动的迹象,即刻通报!”

那亲将领命而去,吴玠重新坐回案边,大概是心里有了计较,先前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些,眼神也不那么犀利,他看了看众将,道:“我料这两日番狗必然倾力一击,我军必须死死抵住,绝不能让他们登上石垒!另外,必须留一支三千人的精锐作为突击先锋,一旦发现南北方向有大队人马在移动,定是援军抵达,立即派出这三千人从中路杀出一条血路,中路人马随后跟进,两翼人马也相机进逼,只要熬到援军参战,番狗便陷入三面受敌的绝境,我军必迎来一次大捷。”

众将听得心怦怦直跳,上次饶风关之战,被金军包抄后路,功亏一篑,虽然最后将金军赶了回去,但回想起来还是觉得窝囊,没料到今日又有了取得一场大胜的机会,让他们怎能不兴奋躁动!

杨政原本是最爱打痛快仗的,此时却冷静下来,道:“真要利用好番狗三面受敌的形势予以痛击,我军出击时须极快极猛,让番狗如临大敌,全力应付,南北两路援军才有机会逼近金军,否则让番狗从容各派一支军队去牵制援军,则形势又不好说了。”

吴璘点头道:“杨大哥此言极是。我军不出击则已,一出击必须如雷霆万钧,惊天动地,援军听到这边激战正酣,才会停止观望,坚决推进,赶来加入战团。”

众将都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商议,吴玠听得舒畅,命人开了两瓮好酒,与众将一边饮酒,一边筹划来日大战。

果然不出所料,金军调动越来越频繁,终于在转晴后的第六日,发起了总攻。

守军早已严阵以待,双方甫一接触,便拼尽全力,既无佯攻,也无试探,真刀真枪杀得昏天黑地。吴玠登上城楼,远眺金军阵势,见金军仍将重兵集中在两翼,左路赤盏晖大旗后方,更有一面大旗,细看竟是兀术的帅旗,原来兀术亲自上阵督战;右翼仍是韩常,吴玠远远看见一独眼将军左右驰骋,激励将士,丝毫不避身边流矢,不免也在心中暗暗赞叹;中路看去乃是撒离喝的人马,虽是辅攻,却一点也不马虎,双方在石垒前展开拉锯战,争夺极为激烈。

吴玠已按先前部署,从各营抽调了三千最精锐士兵,埋伏在城墙内,养精蓄锐,准备时机到时由他们冲出打头阵,这三千人听到外头杀声震天,都躁动不安,忍不住探头探脑,吴玠便传令下去,有再敢探头者,立即斩于阵前。

第一日的战斗从拂晓一直持续到黄昏,双方都死伤不少,石垒内外,到处都是尸体,双方各自派人将伤兵运回,尸体就暴露在外,苦战了一日,都已经疲累得无心无力去管。

第二日,金军祭出娄室时的攻坚法,每队五十人,披双重铠甲,只准前行,不准后退张望,败退回来的,一律阵前斩首。在如此恐怖的高压之下,金军求生的本能被最大限度激发出来,像疯了一般从两翼往上涌,石垒前的尸体堆积如山,金军就踩着这些尸体一队接着一队往前攻。

守军的箭支像瓢泼大雨般倾泻过来,金军中箭者无数,惨叫连连,然而即便如此,仍然挡不住横下一条心的金军士兵。

战至晌午,左翼终于有一队金军突进石垒,接着又有一队跟着突了进去,后面金军见状,发狂般地呐喊,疯狂地往上涌。

撒离喝受兀术委托,在中路调度,远远地一看这阵势,激动得浑身哆嗦,连声道:“有了!有了!”

突入石垒的金军顺势而上,企图占领一角,让后续部队跟进,这些士兵都杀红了眼,已经不知道疼痛与恐惧,长矛捅在身上,只会咧一咧嘴,更加疯狂地反扑,守军为其气势所摄,步步后退,有崩溃之势。

吴璘正在左翼督战,见势头不妙,立即率二百亲兵冲至前方,用刀在地上划了一道线,大吼道:“今日我与弟兄们战死在此,有退过此线者,杀无赦!”

然而战场上一旦处于下风,逆势而攻何其艰难,金军仍然步步紧逼,吴璘瞪着血红的双眼,准备与敌同归于尽,忽听耳边一声惊雷般的怒吼:“弟兄们,跟我上!”一名将官跃出军阵,挺着杆长枪直向金军奔去,奔到半路,吼声连连,竟然将头盔一把掷到地上,披头散发,状如疯虎。

果真是不要命的怕寻死的,金军被这拼死打法给镇住了,吴璘定睛细看,此人正是雷仲,一直协助王俊镇守左翼,如今情势危急,便豁出命来了。

雷仲手下将士一看主将抱必死之心,登时都疯了起来,也掀掉头盔,有人甚至脱去衣甲,光着膀子往前冲。雷仲手下全使丈八长的大枪,很快便集结成密集的枪阵,死命往前突,在如此疯狂的反击之下,金军也战栗了,被杀得节节后退。守军趁势三面合围,将这两队好不容易冲进来的金军歼灭大部,只剩十来人连滚带爬地逃出石垒。

撒离喝在中军看到明明涌进了不少人,以为缺口一旦打开,只会越来越大,没料到守军竟然绝地反击,生生地将攻进去的人挤了出来,不禁目瞪口呆,金军将士眼看要煮熟的鸭子又飞了,颇受打击,原本一浪高过一浪的士气骤然消退下来。

撒离喝懊恼地长叹了口气,再看右翼韩常的进攻也处于胶着状态,攻守双方士气都很高涨,杀得难解难分,反而自己主攻的中路,波澜不惊,双方近战不多,只是用弓箭互射。

兀术亲自督战右翼,眼见功亏一篑,失望得半晌无语,这时撒离喝的传令兵捎来口信,说是今日我军攻势已过巅峰,建议提前收兵。

兀术也明白再鼓而衰,三鼓而竭的道理,见守军在极度被动之下扭转战局,气势越来越高涨,知道今日之战已不可为,便同意收兵。

片刻之后,金军三路大军减缓了攻势,有条不紊地逐次退出战场,撤回营寨,守军嘴里叫骂不休,身子却都松懈下来,不一会儿,刚才还如火如荼的战场逐渐安静下来。

吴玠策马来到右翼,还没下马,便叫道:“雷仲兄弟怎样了?”

雷仲像个血人一般被众人簇拥着出来,见了吴玠,便要拜见,吴玠将他扶起来,见他浑身上下伤口不下百处,半边脸颊还少了块肉,连着右耳都缺了半边,动情道:“好兄弟,今日多亏了你!吴玠何德何能,有你这样的铁血兄弟帐下卖命!”

雷仲脸受了伤,说话不太利落,道:“当年雷仲无知,冲撞了大帅,大帅不计小人过,放了雷仲一马,自那日起,雷仲便发誓要替大帅拼死效命,今日为吴家军立了点摽末之功,雷仲便是死了也心甘!”

吴玠听了这赤诚之语,不禁流下泪来,亲自扶着雷仲到帐中歇息,命军医替他好生清洗伤口,又叮嘱他安心养伤,良久吴玠才出帐回到军中。

右翼助战的杨政快马赶来,见人便问:“雷兄弟还好吧?”听众人说没事才放心,又去帐中看望后才出来,立即翻身上马找到吴玠,道:“番军还真有长进!今日被我军反败为胜,竟然没有乱,见形势不好,丝毫也不恋战,撤退时阵形严整有序,让我军无机可乘,看来此战一点马虎不得!”

吴玠深有同感,沉吟道:“刘锜那边不敢奢望,只盼充道快些率援军赶到,番狗此战志在必得,多拖一日便多一分风险。”

正说着,负责在城楼四角瞭望的几名士兵前来禀报道:今日南北两头没看到有大队人马开来的迹象。

吴璘看其中一名士兵,长着两只眯缝眼,像没睡醒一样,便问道:“你是何人帐下?”

那士兵答道:“回少帅,小人是姚仲姚统制帐下。”

吴璘笑道:“姚统制如何挑了你?你眼神果然好使?”

这士兵还未说话,旁边其他士兵却都笑了,道:“少帅有所不知,咱们几个眼力加起来,还不如他一只眼好使。”

吴玠听了,诧异道:“你这眼神如何好法,说来听听。”

这士兵四处看了看,嘀咕道:“此处地势不高,不能穷尽目力,要去城楼上去才好。”

吴玠素来相信凡有异能之士,必有几分傲气,这士兵在三军主帅面前不卑不亢,胸有成竹,只怕还真有几分本事,这样想着,便来了兴致,笑道:“那我们就一起去城楼,领教一下你这千里眼。”

众将听说吴玠要亲自验证那士兵目力,也都好奇,便都跟着一路上了城楼。

仙人关城楼在关隘最高处,城楼高三层,青山秀水环绕,十分雄壮。吴玠自去年入驻仙人关以来,脑中日日盘算的都是攻防大事,从未留意过这座始建于唐代的城楼,今日心绪一变,见了城楼,倒像第一次看见,颇有震撼之感。

“可惜不会吟诗,不然在此题诗一首,也不枉了这城楼的气势。”吴玠环顾左右,叹道。

军中文书刘义正好在身边,笑道:“刘某倒能吟几句打油诗,必定入不了大帅法眼,此楼建于唐初,早有旷世逸才有诗咏之,大帅想听否?”

见吴玠点头,刘义便吟道:“城上风威冷,江中水气寒。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长安。”此诗咏的是扬州广陵城楼,然而用在此时此处,再恰当不过。

吴玠不由得呆住了,此诗意境,正与自己心中之事贴合,简直就是直抒胸臆,怔了半日,才缓缓道:“好诗,好诗……何人所写?”

“骆宾王。”

姚仲一旁道:“原来是封王之人写的,难怪听着如此有气势!”

吴玠与刘义相视一笑,带着众人拾级而上。此时已是暮春,该开的花早就开过了,唯独城墙边上的蓝花草一片片开得旺盛,刘义毕竟是文人,看着这花轻盈俏丽,色彩鲜艳,便来了诗兴,道:“大帅,诸位将军,你们看这花开得何其妖艳,要不就以此花各咏一句如何?”

可惜吴玠虽然也爱读书,却都是兵书,于诗词终归兴趣不大,其他诸将更是粗通文墨的都不多,刘义见无人响应,颇感失望,便自己吟了一句:“娇蓝自从墙根生……”

杨政接口道:“刘先生可知这‘娇蓝’为何只城墙边上有,其他地方却没有啊?”

刘义四面一看,果然如他所说,便随口道:“大约是水气聚集、阴阳分割吧。”

杨政一哂道:“刘先生尽说些不着调的话,我告诉你吧,这花为何偏在城墙边生得旺?那是因为此地长年作为战场,攻城之际,死伤无数,鲜血渗入土中,加上士兵攻城时阵亡,不及运走,就在城墙边挖个坑掩埋,无数血肉之身将这块地育得极肥,才有你这一片片‘娇蓝’。不信,你去那块‘娇蓝’长势最好的地挖一挖,定能挖出一堆骸骨。”

刘义不禁哆嗦了一下,大为扫兴,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

吴璘点头道:“此花又名虎膝,我一直觉得纳闷,这花明明娇艳多姿,为何却有如此霸道的别称?今日听直夫一说,倒是正合其意。”

说话间,众人已经登上城楼,天近黄昏,放眼望去,西边一道白练蜿蜒往东,被夕阳染得血红,正是阆水,东北方向乃是长岭,秀中带险,逶迤南下直至杀金坪,山水相衬,既妩媚,又雄奇,让观光之人各有所得。

“孙迷儿,”姚仲叫着那士兵绰号道,“你且看看,南北两面可有兵马过来。”

众人都笑,此时天色将晚,倦鸟已归,天上地下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哪里会有兵马来。

孙迷儿往南看了片刻,又往北看了看,正要说话,迟疑了一下,继续朝北面看了半晌,两只眯缝眼炯炯有神,全神贯注,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吴玠在一旁冷眼观之,觉得他不像是在装神弄鬼,便耐心等着,又过了半晌,孙迷儿才转过头来,满脸困惑道:“北面像是有大队人马到来,但天色晚了些,看不真切。”

众人都朝北望,但无论怎样穷尽目力,也只能看到远处的暮霭薄云,哪儿有半点人马影子?

姚仲问孙迷儿:“你看确实了吗?”

孙迷儿老实答道:“回统制,看不确实。”

众人见这孙迷儿说话直愣愣地,又笑了一阵,便不把他的话当真,都看风景去了,过了一会儿,话题又转到了战事上,议论得颇为热烈,只有孙迷儿在一旁忙碌,看完北面再看南面,好像远处真有什么东西似的。

次日拂晓,守军才占好阵地,金军便又潮水般涌了上来,吴玠由于昨日两翼告急,便增调了援兵,不料金军在两翼佯攻一阵之后,突然抽出一部人马,快马驶向中路,与中路金军会合后,突然直取地势最高、最难攻取的仙人关城楼。

吴玠立即明白了金军意图:出其不意一举攻占仙人关城楼后,金军反而占了地利,便可以此为据点,居高临下向两翼进逼。

“番狗果然学得快,不只是一味蛮干了。”吴玠对身旁吴璘道,此时中路王喜和田晟的部队都在城墙两边,正被撒离喝的人马牵制,所幸原本在右翼镇守的姚仲一早鬼使神差率一千人到了城楼四周,只因吴玠昨夜跟他交代可率一支精兵左右游弋,随时救急,危急时刻正好派上了用场。

率军突击城楼的正是兀术爱将如海,守军居然在城楼四周布有重兵,有点出乎他意料,不过经历无数硬仗的他并不气馁,举刀站在城墙下方,冒着密集的矢石亲自督战。

很快金军便搭起了二十余架云梯,如海发现守军并没有推出令人胆寒的撞竿,心里便有了底,这多半是一支机动人马,并非重装守城部队,便在后面喝令士卒大胆进攻。双方在城墙边沿展开了近战,有几名金军跃上城墙,又被守军用长枪捅了下来,还有两名士兵都失了兵刃,竟然扭打在一起,双双滚落下来,跌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在中军指挥的吴玠面临一个抉择:要不要将伏在城墙后方的三千生力军投入战斗。他咬了咬牙,将已经举到肩膀的令旗收了回来,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城楼上的战况。

金军倚仗人数优势,从战场各处全方位地给守军施压,左右翼分别是赤盏晖和韩常的精锐,战力极强,屡屡突入石垒,守军需付出重大伤亡才能力保阵地不失;中路撒离喝的部队自饶风关之战后,对付守军的克敌弓颇有经验,都配备了重盾,让王喜的驻队威力打了不少折扣;吴璘与杨政各率本部左右驰援,哪边情况危急便赶紧过去救急,体力消耗极大,将士们都汗透衣甲。

双方都摆出了决战的架势,战局瞬间万变,胜负很可能就在某一刻突然决定。吴玠凭借着巨大的毅力强忍住不动用城墙后的生力军,但突然间,他看到高大的城楼似乎摇摇欲坠,越来越歪,瘆人的“吱吱嘎嘎”声清晰可闻,原来云梯上的金军士兵用十几根套马索绕住城楼飞檐和栏杆,拼命拉拽,一旦城楼轰然倒塌,对守军的士气将是沉重打击。

吴玠不再犹豫,掏出令旗要将三千生力军召出来,就在将要举旗的一瞬间,歪了半边的城楼突然发出一声巨响,生生地被扶正了,耸立如初,守军发出一阵欢呼,吴玠暗叫一声“好险!”将攥得出水的令旗重新揣了回去。

双方从拂晓杀到晌午,往常这时,都会各持默契缓缓收兵,吃完饭后再战,但今日两边已经杀红了眼,像不知饥渴疲累的野兽般继续绞杀在一起。

几名将校模样的人护送着一名士兵从城楼外墙绕过来,直奔吴玠,吴玠身边亲兵迎上去,挡住去路,喝问道:“大帅在此,你们过来做什么?”

吴玠一眼瞅见孙迷儿在其中,胸口莫名地一跳,大声道:“让他们过来。”

孙迷儿急急忙忙地赶上来,眯缝眼放出异样的亮光,不等吴玠发问,便道:“大帅,北面有大队兵马靠近,倘若昼夜兼程的话,明日晌午必能赶到!”

吴玠面不改色,却掩饰不住声音中的嘶哑,问道:“这次看确实了?”

孙迷儿道:“确实。”

吴玠面向北,入定般地沉思了片刻,令人赏了孙迷儿等人,便要召集众将议事,不料孙迷儿接着道:“禀大帅,南面也有大队兵马动静。”

吴玠再有定力,也经不起孙迷儿说起话来藏头露尾,一惊一乍,当即面色一紧,怒目圆睁,厉声喝道:“军中无戏言,此话当真?”

虎威之下,孙迷儿虽是个浑不吝的主,也吓得跪倒在地,道:“小人昨晚其实就依稀看见了,但不敢说,今日看确实了,才敢来禀报大帅。”

吴玠自知失态,便长吸了口气,温言道:“你起来说话,本帅并没有怪你,只是事关重大,不得不谨慎。”

孙迷儿起身道:“南面人马离得远些,但南面路比北面好走,因此只要紧赶慢赶,明日晌午也能赶到。”

吴玠拼命克制住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沉声道:“你何以得知路好走不好走?”

“小人之前无以谋生,就靠给这一带的私盐贩子带路赚点辛苦钱,因此对路极熟。”孙迷儿道。

吴玠至此才终于相信战局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身上一阵热流涌过,眼睛居然有几分湿润,他还要最后确认一遍,问道:“你能看到极远处人马,想必番军中也必有能人看到吧?”

孙迷儿道:“此地最高处乃是城楼,只有在那上头才能看到,番军地处下坡,即便站到长岭山巅,也矮了数十丈,目力最好的也要迟一日才能看到哩。”

吴玠沉思了片刻,一声不响地解下腰带,赏给孙迷儿,便勒转马头,向中军大帐狂奔而去。

城楼上的激战仍在进行,金军一心要当着两军将士的面毁掉城楼,以打击守军士气,见拉拽不成,便改用火箭射向城楼,在一片惊呼声中,城楼上黑烟滚滚,姚仲赶紧令人用酒罐打了水,登上城楼,从顶上用水将城楼浇了个遍,才将火势止住。

从两翼前来增援城楼的守军越来越多,如海见突袭机会已失,也不恋战,当机立断收兵而去。

今日一战,较之昨日更为凶险,两翼和中路都有数次被金军抢上石垒,几乎站稳脚跟,全凭各营将士拼死苦战,以命抵命,才将金军逼退。

直到入夜很久,金军才完全停止进攻,撤回营寨。守军这边将士们个个饥肠辘辘,饭一送上来,便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伤员们也忍着伤痛吃饭,只有受重伤即将死去的人躺着,用呆滞无神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些已经与他们不相干。

双方打着火把开始运回伤员和尸体,有辨别不清的,依旧互相吆喝确认,但彼此的防范与敌意比前些日强了许多,有时双方会受惊般地突然停下来,用狼一般的目光对视片刻,小心翼翼地各自后退数步,才慢慢俯下身继续干活。

众将依令到中军大帐聚集,十几根蜡烛将大帐内照得通亮,吴玠早已等候多时,却不像平常那样与众将说说笑笑,嘘寒问暖,而是正襟危坐,目光如炬,脸色绷得如同铁铸一般。

等众将有些困惑不安地坐定之后,吴玠才扫视了一眼大家,清了清嗓子,道:“今日已得确切消息,南北两面援军明日就会抵达。”

帐内响起一阵惊叹,王俊接口道:“难怪末将军中有几个猎户出身的,今日便说从北面飞来许多鸦雀,像是有人在围猎,我当时并未细想,原来竟是援军到了!”

众将都战了一日,面带疲倦,但这个重大消息让他们兴奋起来,有人忍不住朝帐外张望,等着吴玠的亲兵拎酒瓮进来,按惯例,大战在即,召集大伙过来定是要议论作战方略了。

“众将听令!”吴玠威严的声音响起,众将不由得一怔,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明日不管番狗何时进攻,各军务必坚守至辰时,辰时一过,全军擂鼓向前,做最后之决战!”

“王喜、王武听令!令你二人今夜率本部人马袭扰金军营寨,让金军不得歇息,但不可与之硬战。”二人领命。

“杨政听令!令你明日听到鼓声,立即率城墙后三千精锐冲出石垒,直插敌军中路。”杨政也接了令箭。

“吴璘、田晟听令!你二人等杨政率军冲出后,立即随后从中路直捣金军两翼。”

“王俊、姚仲听令!你二人等中路我军杀出后,立即率军从两翼跳出石垒,与敌近战。”

……

吴玠一口气下达了十余条军令,最后道:“明日一战,各军将士务必拼尽全力呐喊,奋勇杀敌,让方圆几十里外都能听见,援军听到此处正在血战,才会倾力进攻,不至犹豫观望,一旦三路大军汇合,我军必能迎来一场大捷!”

众将都嗅到了决战气息,大帐内方才还有些慵懒疲惫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沉闷,吴玠又吩咐将军中猪羊全部宰杀,连夜炖好,一早便让将士们饱餐一顿,明日将有一场延续几个时辰的苦战,肚子里没点油水断然撑不住。

军令如山,众将顾不上休息,立即出帐分头忙碌起来,片刻之后,便听到人马开拔的动静,王喜和王武各率本部人马出了石垒。

约莫一顿饭工夫之后,远远传来呐喊厮杀之声,应该是王喜、王武的人马与金军交上了手。

“辛苦弟兄们了……”吴玠喃喃自语道,侧耳倾听了片刻,也不解甲,歪倒在榻上,很快便沉沉入睡了。

兀术待在帐中,听到外面宋军袭扰不止,几乎彻夜未眠,他与吴玠交手数次,知其足智多谋,宋军不惜体力,深夜袭扰,一定有所图谋,但他无论如何也猜不透吴玠还能使出什么法子。

黎明时分,撒离喝来到兀术帐中,双眼肿胀,看来也没睡好,兀术便干脆起来,坐在帐中与他小酌几杯。

“殿下,吴玠诡计多端,深夜派兵袭扰我军,必有深意啊。”撒离喝喝了一口酒,说道。

兀术举到嘴边的杯子停住了,皱眉道:“监军所虑极是。如此深夜袭扰,虽然扰得我军不能安生,但他手下却极耗体力,得不偿失,吴玠极善用兵,不会算不过这笔账,既如此,他所为何来?”

撒离喝道:“昨日不少将士说有飞鸟自北飞过,像受了惊的样子,他们怀疑北面有人马在动,不知殿下注意到了没有?”

兀术点头道:“我女真人以渔猎为生,难道这个还看不出?我早已在长岭之巅设了哨卡,日夜瞭望,一有南军动静,立即通报。”

撒离喝“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俩人喝着闷酒,也不敢尽兴,不知不觉间天色已亮。

兀术起身,信心满满道:“前两日虽然都功亏一篑,但我看南军已经有所不支,而我军尚有余力,今日再猛攻一日,定能打开一处缺口,拿下仙人关!”

撒离喝也看出守军已显颓势,但因为吃过吴玠的大亏,不敢相信吴玠真会就此兵败,想了想,也只能趁着势头持续进攻,一直把守军压垮为止,除此别无他法。

两人一起步出帐外,夜间袭扰的宋军已经撤退,金军将士吃过了早餐,已经列队完毕,看上去个个精神抖擞,丝毫不像被扰了一夜的样子。

兀术冷笑道:“我女真健儿在极寒之时,为捕一头野兽,能循足迹追踪数日,一路爬冰卧雪,不得手绝不罢休,如此淬炼出来的哪个不是硬汉!南军想靠夜间袭扰来令我军疲惫,只怕是弄巧成拙,枉费心机。”

撒离喝见士卒苦战多日,仍然意气风发,心中也颇欣慰,道:“今日一战必是决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看孩儿们都准备停当了!”

随着震天动地的战鼓擂响,金军开始列队前进。昨夜露水很重,地面湿滑,数万人一齐移动,发出的声响像一把巨勺在泥浆中搅动。守军那边也响起号角,远远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石垒后面士兵头上的兜鍪尖,以及林立的长枪。

一轮红日刚刚升起,给青山绿水蒙了一层绚丽的金黄色,晨光照射在士兵们的兵器和铠甲上,形成无数跳跃的光影,衬着沿城墙盛开的蓝花草,瞬息之间,竟给人一种又诡异又安详的幻觉。

一阵尖利的破空之音响起,几十支长箭呼啸而来,狠狠地扎入金军阵中,惨叫声几乎在同一刻响起。进攻的鼓点密集起来,金军加快了前进步伐,整个战场只听到震天动地的脚步声,又有一拨长箭飞来,惨叫声再次响起,但很快淹没在巨大的脚步声中。

离石垒四五百步的时候,金军遭遇到意料中的迎头痛击,守军的克敌弓开始发威,箭支密如天上的飞蝗,这是令金军胆寒的几百步,但他们只能咬牙向前推进。

金军逐渐逼近,守军的神臂弓加入战团,而金军的弓箭手也开始还击,双方互射的箭支密集到能在半空相撞,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汗味、马骚味和血腥味,士兵们的呐喊声越来越高,此起彼伏,和沉重的脚步声叠在一起,夹杂着马嘶声和兵器撞击声,惊天动地,一场惨烈的厮杀就此白热化。

兀术与撒离喝在中军观战,二人都觉得守军今日气势不但丝毫没有消减,反而愈发旺盛,不禁暗暗纳闷,但看到自己这边人马个个奋勇争先,心中又有了底气,多年征战的经验告诉他们:与宋军僵持硬战,只要不出大的意外,最后赢家必定是金军。

“大帅,北面像有军情。”旁边一名亲兵道。

兀术和撒离喝顺着亲兵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两名轻骑高举令旗,一前一后,急如星火地横穿大阵狂奔过来,到了跟前,兀术示意他们不必下马,其中一人道:“禀大帅,北面有大队军马在动,像是南朝援军!”

兀术心里一咯噔,极快地合计了一下,问:“大约有多少人?”

那士兵道:“看不太清,但绝不少于两万人。”

兀术倒抽了口凉气,来的必是一支正规军,不是乡民拼凑的乌合之众,但北面只有关师古一军,他之前得到的情报是关师古贸然深入敌境,吃了败仗,部众溃散,关师古也单骑降了刘齐,那这支军队从何而来?

他回头正要与撒离喝商议,却一眼瞥见南面也有两名轻骑举着令旗,正往这边狂奔,兀术脑中“嗡”的一声,死死地盯着飞奔过来的两名轻骑,二人只顾赶路,还撞倒了几名士兵,见了兀术,滚鞍下马,单膝跪地禀报:“大帅,南面发现南朝援军!”

兀术强自保持镇定,问道:“多少人?”

“应在二三万之间。”

兀术沉默了片刻,沉声问撒离喝:“军情不利,监军以为该如何处置?”

撒离喝并非主帅,毕竟身上担子轻松些,答道:“我军三面受敌,应立即放缓进攻,并分兵抵挡南朝援军,然后寻机且战且退。”

这个应对无懈可击,旁边亲将听了也都频频点头。

兀术不置可否,绷着脸略为思索后,叫过传令兵,道:“令韩常、赤盏晖选派帐下最得力的一名将领,前去截击南朝援军,并寻机包抄援军身后;令阿里、如海再多投人马,加大攻势,务必拿下仙人关!”

撒离喝不禁一怔,形势急转直下,弄不好有全军覆没之忧,你四太子还要发狠拿下仙人关?简直视打仗为儿戏!身为太祖爱将,撒离喝带兵资历远深于兀术,正要板下脸来劝阻,突然心头一颤,若有所思,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此时已日上三竿,仙人关上猛的一声炮响,战鼓如雷,守军同时发出潮水般的呐喊声,震撼山谷。紧接着,中间一片石垒从里面被推倒,一群如狼似虎的生力军杀了出来,这些士兵手执长柄利斧,个个衣甲光鲜,生龙活虎,显然过往几日并未参战,一直在养精蓄锐,才能如此势如破竹。

中路金军已经连续苦战多时,被这群生力军一冲,支撑不住,顿时乱了阵脚,越来越多的守军从缺口涌出,从侧面袭击两翼的金军,与此同时,两翼的守军也趁势跳出石垒,开始反击。

金军将军中有不少人在和尚原吃过吴玠的亏,这熟悉的一幕激活了他们曾经惨败的记忆,一时间军心动摇,节节败退。

兀术眼看要兵败如山倒,扎了扎颈上的大红披风,要了一把长柄板斧,对身旁亲兵喝道:“本帅今日要亲自冲锋,你们怕死的就不要跟着!”

亲兵们齐声吼道:“愿随殿下死战!”

兀术回头对撒离喝道:“监军居中指挥,我去去就来!”

撒离喝自然明白战场形势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此时倘若主帅亲自冲锋陷阵,定能极大鼓舞士气,见兀术带着几百亲兵已经旋风般卷了出去,便命战鼓齐鸣,士卒拼命呐喊助威。

兀术在军中声望很高,手下几百亲兵更是百里挑一的勇士,弓马极为娴熟,所到之处,宋军无不披靡,几乎就在顷刻之间,生生地将战局扭转。金军将士看到兀术的大红披风和紧随其后的帅旗,顿时士气大振,原本摇摇欲坠的大阵奇迹般地稳定下来。

撒离喝在阵后长舒了口气,这才明白为何兀术刚才在危急时刻,传令全军不进反退,果然深得临阵用兵之妙,心中只有自叹不如。

双方重新取得均势,金军依仗人多,加上利用铁骑反复冲击守军侧翼,逐渐占了上风,然而他们始终无法合围冲出石垒的守军,每当形势危急时,守军一阵飞蝗般的怒射就将金军如潮的攻势压了下去,双方在杀金坪的泥滩里进行着残酷的拉锯战。

战至晌午时分,骄阳似火,早晨还湿滑的地面已经满是尘土,南北两面的喊杀声清晰可闻,吴玠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只是金军明明三面受敌,却依然毫无惧色,死战不退,而且居然还不落下风,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吴璘在一旁道:“大哥,南北援军虽然如期赶至,但援军到达之前,金军必然也能知晓,只不过是比我们稍晚一些而已,但已足够调兵防范,且援军日夜兼程,十分疲累,战力未必有多强,如此耗下去,金军多半会全身而退。”

吴玠点头道:“番军乍逢险境,不但不慌乱,反而以攻为守,确实深得用兵之道,只要拖到日落,金军便算熬过了此次险情,我军再想赢得一场大捷,只怕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这三面合围的大好形势,千载难逢,两人都不愿就此平淡收场,但急切间又想不出好办法。

雷仲因有伤在身,吴玠命他在帐中歇息,但听到外面激战正酣,哪里歇得住,便出帐到吴玠帅旗下一起观战,刚好听到兄弟二人议论,雷仲便插嘴道:“大帅,少帅,末将以为,金军之所以三面被围,仍然士气颇高,乃是因为应对在先,有所防备,倘若再有一支援军从其后方突然出现,四面合围,金军定会人心惶惶,再也难以支撑。”

吴璘叹道:“此言甚当,只是上哪儿再找一支援军!”

雷仲道:“未必真有援军来,哪怕有一支疑军也行,敌我双方都竭尽全力苦战,急切间哪里分得清,听说后面又有援军到了,退路被堵死,金军必定震惊惶恐,我军则士气大涨,如此一来,不信番狗能撑过一个时辰!”

吴玠脑海中早就在盘算这一招,但一直未得其法,眼见双方僵持不下,战机稍纵即逝,直急得五内俱焚,手握在刀柄上,青筋暴突,身体也不由得微微颤抖。

雷仲在一旁看在眼里,道:“大帅,雷仲愿率三百骑兵绕到敌后,然后在马后拖曳树枝,扬起漫天尘土,以为疑兵,并带领人马冲杀一阵,不怕番狗不上当!”

吴玠道:“这如何使得!金军发觉退路被堵,必然倾尽全力拼死突围,上万铁骑一齐冲过来,你们如何抵挡?”

雷仲轻松一笑道:“那就请大帅给我们配三百匹快马。”

吴玠还在犹豫,雷仲催促道:“大帅,雷仲已是多活过一次的人,倘若真丢了性命,也是天数,还能落个封妻荫子,请下令吧!”

吴玠盯着雷仲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又低头凝思片刻,突然抬头道:“吴璘听令!令你率本部人马在前开路,替雷仲打通穿插路线。”

吴璘凛然接令,看了雷仲一眼,转身召集部众去了。

吴玠将自己胯下坐骑让给雷仲,又命身边亲兵将最好的马匹都让出来,雷仲去将自己帐下的几百名同乡兄弟召过来,说了此行任务,众兄弟脸色发白,但都咬牙听令。

忙碌了一顿饭工夫,三百名精骑已经准备就绪,此时晌午已过,正是未时,吴玠见雷仲旧伤未愈,为了报答自己当年不杀之恩如此赴汤蹈火,不禁心中感伤,又怕伤了士气,便强打精神道:“列位此去,就是要搏个封妻荫子,此战成功,你们每人连升三级,赏银五千两,家中有儿子的,保举一人做官,没儿子有兄弟的,保举一名兄弟做官……”

这些已经把脑袋提在手里的人不在乎太多礼节,其中一人粗声打断吴玠道:“大帅说的哪里话,我们兄弟卖命出战,是为了吴家军的脸面!若是战死了,请大帅庆功时给我们兄弟祭一碗好酒便罢!”众人都齐声响应,一个个像恶神上身,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吴玠感动得泪流满面,抱拳目送雷仲带着这三百人离去。

吴璘率领手下三千名步兵精锐持长柄刀开道,向右翼佯攻,雷仲率三百骑兵混在中间,吴玠远远观战,瞅准时机命人擂鼓,帅旗向左,于是宋军一左一右突然猛攻,两翼金兵压力倍增,中路人马也被吸引过去,趁这当口,雷仲的三百骑兵从缺口中冲出来,一溜烟往东去了,看上去像一队开小差的逃兵临阵脱逃,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一个时辰后,东面烟尘大起,像极了一支大军正在逼近。

吴玠早已安排妥当,一声炮响,身旁亲兵和吴璘麾下人马一齐呐喊:“援军到了,合围!合围!”其他各部宋军信以为真,顿时精神百倍,也跟着高喊:“合围!合围!”

突如其来的凶信让金军将士大为震惊,两军对阵时最关键的专注与投入不见了,许多人忍不住四顾张望,恐惧不安像风一样迅速吹遍了金军大阵。

临阵之际,不要说四顾张望,回头看一眼都能令人疑窦丛生,所谓“一人回望,百人张皇”,督阵的将官们厉声怒喝,也只能勉强稳住阵型。兀术和撒离喝见此情景,立即意识到,无论后面那支人马有多少,今日之战已不可为,能全身而退便是万幸。

“殿下,不能等阵势乱了再撤,趁着我军尚能支撑,派一支劲旅去击退新赶到的南军,打通退路,否则一旦失了阵形,自相践踏起来,后果不堪预料!”撒离喝急道。

兀术还未答话,只见阿里的传令兵飞奔而来,禀报道:“殿下,我家万户说南军新援堵住了退路,趁其立足未稳,请求派本部人马前去迎战,一举击溃南朝援军。”

兀术准令,阿里手下的骑兵快速集结起来,有七八千骑,像狂风般席卷向东而去。

如此良机,吴玠岂能错过,当即帅旗前指,带领亲兵杀入阵中,宋军将士一看帅旗出动,个个欢声雷动,战场形势在一瞬间完全逆转。

中路金军已经被压得节节后退,兀术令骑兵在两翼冲杀掩护中军后撤,自己坐镇中央,两翼韩常和赤盏晖边战边退,撒离喝率军断后,金军虽然处于下风,但阵形还算严整,但南北两翼的援军开始向内挤压,使得两翼往来驰骋的金军铁骑空间越来越小,最后不得不后撤,失去骑兵策应的金军步兵成了活靶子,宋军弓弩手毫无忌惮地列阵于前,一轮又一轮的齐射扫荡着金军最后的斗志。

天色已近黄昏,金军终于在持续重压下失去了阵形,兀术的帅旗已经无影无踪,撒离喝也在亲兵护卫下撤离了战场,剩下的金军终于放弃了抵抗,掉转身子逃跑,将官们弹压不住,也只得跟着跑,原本还严整有序的人墙瞬间便崩塌了,像潮水一样往后涌,所过之处,盔甲、兵器扔得遍地都是。

苦战近一个月后,守军终于迎来了反攻,吴玠命令全军追击,一直赶出去四五十里地,天全黑了才罢休。

吴玠也不回营地,就在战场支起大帐,各部统制都来帐中复命,唯独迟迟不见雷仲过来,吴玠等了半夜,才在亲兵劝说下勉强歇息了。

次日天明,吴玠率众将巡视战场,将士们都喜气洋洋,吴玠却平静如水,一则此战胜得极其艰辛,也颇为侥幸,让他暗自警醒;二则雷仲等人始终不见下落,多半已经战死,让他心里十分负疚。

直到郭浩率军前来会合,吴玠脸上才堆起由衷的笑意,同时也想起还不知南面援军统帅是谁,便率众将前去迎接。

才走了三四里地,便见到两边将士互致问候,十分亲热,一问才知是刘锜手下,吴玠心里头还一直对王彦多抱几分冀望,见来者却是素无交往的刘锜,不禁对吴璘叹道:“我比你痴长十余岁,不曾想识人于微,察人于暗,反而不如你。”

早有部下飞报刘锜,说是吴玠亲率众将前来相会,刘锜正在审问俘虏,立即起身整装出来迎接,远远看见吴玠过来,便下马行部属参见之礼。

吴玠见此人果然将门之后,为人儒雅,礼数周到,便也赶紧下马,上前扶他起来,道:“此战若无刘经略相助,只怕还要多添波折,吴某定当奏告天子,为经略请功!”

刘锜道:“节使言重了!当年富平一战,我军溃败,刘锜日夜所思,便是报仇雪恨,奈何有心无力,长恨不已,今日蒙节使召唤,得以因人成事,杀敌建功,刘锜终于得偿所愿,报一箭之仇,哪里还敢邀功冒赏!”

这应对何其周全妥当,吴玠微笑道:“吴某昏聩,幽兰在侧,竟不闻其香,不知经略有这等心胸!”转头把吴璘叫过来,道:“此乃舍弟,久慕经略之名,如今在我帐下任事,薄有军功,你二人倒像是有缘人。”

吴璘、刘锜二人年纪相仿,刘锜也久闻吴家军少帅之名,两人惺惺相惜,相谈甚欢。

一匹快马飞驰而来,到了吴玠面前,那士兵下了马,却迟疑着不说话,吴玠问:“何事?”

士兵才道:“禀大帅,雷统制的尸首找到了。”

吴玠浑身一震,脸上笑容倏地消失了,向刘锜拱拱手,翻身上马,跟着那士兵绝尘而去,众将也和刘锜等人匆匆话别,上马跟着走了。

大战后的仙人关,逐渐恢复了平静,将士们获胜后的狂喜已然过去,战场清扫有条不紊地进行。盔甲、器械等战利品堆积成山,几百匹俘获的战马成了香饽饽,各营统制争得面红耳赤,都想多得几匹好马;未及逃走的金军全都成了俘虏,一串串被牵走,其中有许多刘齐的士兵,富平之败后随主将投降过去的,这次也都反正,重新披上西军衣甲,编入各营;庆功大典正在热火朝天的筹备之中,几百个大酒坛一字排开,猪、羊,以及受伤的战马都被宰杀,卸成大块,准备烧的烧,煮的煮,慰劳苦战后的将士。

只有一桩事在静悄悄地进行:成堆的尸体被填入坑中,草草祭奠后掩埋,明年此时,这些坟地便会长出茂盛的蒿草,吮吸过血肉的蓝花草也会更加艳丽,夺人心魄,不会再有人记得下面的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