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黄天荡之战与南宋的根基

江南运河自杭州起，过平江府（今江苏苏州）、常州、丹阳至镇江府入海。建炎四年（1130）三月，金国元帅完颜宗弼(1)在两浙追杀宋高宗赵构未果，抢劫了大量金银财帛，装上船只，从这条水路运回北方。

运河入江处，东焦山，西金山，扼守要冲。若在这里设一支奇兵，将筑起坚固的封锁线，金国水师未必能够顺利进入长江。

宋浙西制置使韩世忠早就想到了这一点，率八千水师在这里严阵以待。(2)

与金军相比，宋朝的水师熟悉水战，习惯了船上的颠簸，船上行走跳跃与平地无异。更为重要的是，宋军船大，海船长度可达百步——一步以一米八计，近二百米——是标准足球场的两倍。船上不仅可以载人，还可以跑车跑马，简直就是冷兵器时代的航空母舰。而金军虽善于骑射，骑兵所向无敌，但水师却是其短板，所乘之船也大多是艓子类的小船。

不过，金军势头正劲，自靖康(3)以来在中原如入无人之境，令宋军闻“金”色变，经常一触即溃。更严峻的是，金军号称十万，以八千对十万，无疑鸡蛋硬碰卵石，这仗能不能赢，委实难料。

要想赢面大一些，就须争取每个机会。

韩世忠推演着战斗的每一步进程和每一个细节：金军遇到宋军船只的阻拦，一定不会贸然开战，而是先观察军情。金山、焦山都已被宋军控制，观察军情的最佳地点只有一处，那就是金山对面的银山！银山树木葱茏，风景幽绝，既是观赏江波的绝佳去处，又是伏击擒拿的最好场所。韩世忠抬头仰望银山，一个大胆的战术在脑海中酝酿……

果如韩世忠所料，当完颜宗弼押解着财物大摇大摆地来到镇江，他本以为会畅通无阻，不料百余艘宋军海船列队江上，舳舻相继，鼓帆如大鹏之翼，旌旗如蔽日之云，气势高昂，跃跃欲战。以前同宋军打仗，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完颜宗弼吃了一惊，先自胆怯了三分——眼前的宋军水师，决不似过去的宋军步骑，必须稳扎稳打！

经过简单的观察，完颜宗弼终于发现了地势高兀的银山，登上山可以将江面一览无余。他一边派人到韩世忠营，名义上约战，实际上是试探虚实；一边骑着高马骝驹，带着四名随从亲自上山窥视宋军的长江防线。

银山的最高峰，建有一座龙王庙，颇负盛名，是香客祈愿、游客望江的好去处。完颜宗弼带着随从来到庙门前，下马系缰，推门而入。韩世忠早在银山上布下两队伏兵，一队在山下江岸，一队就在庙内！按照事先部署，完颜宗弼进门后，听到江中擂响战鼓，发出信号，岸边的伏兵先冲上来断绝完颜宗弼的归路，然后由庙里的伏兵将其擒获。谁料庙里的伏兵立功心切，还未等鼓声敲响，就贸然冲了出来。金人一看情况不好，回头上马便跑。庙里的宋军在后面猛追，而岸边的伏兵没有得到信号，依然按兵不动。由于两股伏兵缺乏配合，最终只擒获了五人中的两位，其他三人成了“漏网之鱼”。穿绛色长袍、腰盘玉带的敌酋跑得最快，仓皇之中从马上掉了下来，又一跃而起，策马绝尘而去。宋军后来才知道，那个人就是完颜宗弼。

完颜宗弼差点丢了性命，恼羞成怒。回船之后，下令冲击韩世忠船队，与宋军短兵相接，决一胜负。韩世忠亲自驾船冲锋在前，他的妻子梁氏也是女中豪杰，于阵后擂鼓助威，宋军个个争先恐后，拼死向前。宋军船大，金军船小，宋军用带有铁锁的大挠钩将金军小船钩住掀翻到江中，金兵便只有扑腾求救的份儿了。

过不了长江，完颜宗弼一时束手无策，只好向韩世忠献上橄榄枝，打出免战牌。先是承诺把在江南掠夺的财物全部留下，以换取安全北归，韩世忠没答应；又许诺用名马交换，韩世忠还是拒绝。

完颜宗弼见用金钱不能收买韩世忠，又无力对战，只好沿长江南岸溯流而上，目的是绕过韩世忠的防区。韩世忠占据江中，紧追不舍，边追边战，击柝之声日夜不止。两军如猫与老鼠，一个溜墙跑，一个沿墙追，猫时不时地扑过去挠上几爪子。

几天后，宋军将金军逼进黄天荡。

黄天荡在今南京市栖霞山东北，建有湿地公园，芳草萋萋，绿树茵茵，鸟禽交鸣，一派平静和谐的气象。如果不是有一组古代战斗雕像群，如果不了解那段历史，没有人会想到这里曾是一片辽阔的水域，曾发生一场著名的战役，成为宋金战争史上的转折点。

宋时黄天荡横阔三十余里，港汊交错，只有一个出入口，利于水军作战。韩世忠将金军堵截在荡中，这里眼看将成为完颜宗弼的刑场！

完颜宗弼不愿坐以待毙，亲率水军突围，韩世忠凭借大船优势，夹击金军小船，从上面缒下挠钩，不多时便钩沉一只敌船。战斗一个多时辰，二百多金军浮尸水面。金军大窘，把全部船队聚拢在一起，不敢有稍许行动。完颜宗弼亲自走上船头向韩世忠喊话，请求放行，语气极其悲哀，仿佛一只等待受死的麋鹿。而韩世忠悠闲自在地坐在大船船头，取下随身悬挂的金凤瓶，饮了几口醇厚的江南黄酒。韩世忠从容的姿态让完颜宗弼更加沮丧，哀求更切。韩世忠这才慢悠悠地递过话：“想让我放你走？也不难。还我两宫，复我疆土，咱们可以相安无事。”(4)

完颜宗弼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穷途末路，但很快传来一个令他振奋的消息：完颜昌在潍州（今山东潍坊）听闻他被困的消息，派大将太一孛堇前来接应，太一孛堇已经屯兵长江北岸，对韩世忠形成夹击之势。完颜宗弼受到鼓舞，又登船与韩世忠协商。韩世忠这次更不客气，引弓搭箭，振臂要射。完颜宗弼吓得掉头便跑。

完颜宗弼与太一孛堇夹攻韩世忠，但宋军掌握了对付金军的诀窍，加上船大、艺熟、士气高，虽南北接战，却丝毫不占下风，完颜宗弼被困在黄天荡里，仍然无法脱身。

四月十二日，完颜宗弼已被韩世忠围困二十六天，只好再寻其他脱身之策。有人献计：曾有一条老鹳河从这里通向建康的秦淮河，后来被淤塞，如果能挖通老鹳河故道，就可以摆脱韩世忠。完颜宗弼大喜，动员士兵用一个晚上挖了五十里河渠，终于离开镇江到达建康。扬帆启航时，被韩世忠发觉，宋军紧追不舍，金兵驻留建康，仍未能渡江。

完颜宗弼貌似真的走投无路了。但背水一战往往会有奇功！完颜宗弼愿出重金征求对付大船的办法，重赏之下，必有惊喜。有一位姓王的福建人真的给完颜宗弼献上一策：在船上装些黄土，土上铺木板，这样行驶起来既平稳又迅捷，关键是防火！趁江面无风的时候悉数驰出，宋军的大船没有风就无法行动，这时候用火箭射击大船的竹篷，宋军不攻自破。

用火攻的难点是需要在对方的上游攻击，这样才有冲击力，快速点火，速战速决。有了挖河开渠的经验，完颜宗弼故技重施，于四月二十四日夜里再开新河，从白鹭洲西南通往大江，把士兵调到韩世忠的上游。

完颜宗弼听从卜卦的方士建议，杀了一匹白马，残忍地剜了一颗女人的心脏，又在自己的额头上划个口子，滴出血来，以此祭告天地河神，祈求次日风静浪止。果然，二十五日，天色晴好，丽日高照，即使在江面上也感受不到一丝的空气流动。

完颜宗弼一声令下，金军小船一齐冲向宋军大船。宋军的海船虽然张着帆，却难以移动起航，只能被动挨打。一支支火箭从金军小船上射来，矢如雨下，宋军海船的帆篷燃烧起来，火势迅速蔓延，远望大火蔽江，热浪滚滚。宋军海船准备有水陆两战装备，士兵裹有铠甲，战马铁面皮甲，在大火烧烤下，炙烫无比。人乱而号叫，马惊而嘶鸣，唯有江水能够灭火降温，于是人、马落水甚众。

金军趁机擂鼓追袭，震天动地。宋军大败，溃退七十里，将领孙世询、严永吉力战而死。多亏韩世忠事先安排有小船千余艘进行接应，才阻击住金军。

五月十一日，金军焚烧建康后渡江而去。

黄天荡之战最终以韩世忠失败告终，但韩世忠军队只有八千人，而金军号称十万，以八千抵十万，阻挡金军四十多天，败犹胜也。

金人南下以来，宋军接连战败，畏之如虎，往往敌未至而将先逃，或者金人刚到城下，守将就主动献城。包括宋高宗本人，一路南逃，浮舟大海，远涉温州。经黄天荡一战，宋人忽然发现，金军不过如此，我们照样能打胜仗！军民抗金的信心极大地增强了，战争形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宋高宗听到捷报，高兴地说：“金人侵犯以来，诸军率望风奔溃，今岁知世忠辈，虽不成大功，皆累获捷，若益训卒缮兵，今冬金人南来，似有可胜之理。”(5)如果好好训练，冬天金军再来，就可以战胜他们了！

参知政事范宗尹则透过这场战役洞察了“天意”：“臣观自古临敌取胜，……并非谋画，全是天意。前此兵将望风奔溃，而今岁皆能力战，此天意似稍回。”(6)

古人认为皇帝拥有天下，是天命，天命不可违，天意大于人为。若天意稍回，大宋自然不会灭亡。

天意也好，人为也罢，黄天荡之战是宋金关系的重要转折点，奠定了南宋与金的对峙局面。自此金人不敢轻言渡江，南宋则将目光转向国内，开始了国家的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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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女真名“兀朮”，即民间所谓“金兀朮”。

(2) 关于黄天荡战斗的详细经过，《宋史·韩世忠传》《金史·宗弼传》《三朝北盟会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等几部史书记载较为混乱。本书综合了各书说法，并参考了学者们的研究成果。见周宝珠：《关于宋金黄天荡之战的几个史实问题》，载《史学月刊》1981年第5期。

(3) “靖康”是北宋最后一位皇帝宋钦宗的年号，北宋在靖康二年（1127）灭亡。

(4) ［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百五十八，中华书局，1986年，第1381页。世忠酬答如响，时于所佩金凤瓶传酒纵饮示之。兀朮见世忠整暇，色益沮，乃求假道甚恭。世忠曰：“是不难，但迎还两宫，复旧疆土，归报明主，足相全也。”

(5) ［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三十二“建炎四年四月戊子”条，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632页。

(6)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