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临安之变:绍兴体制与南宋中兴(经纬度丛书)
- 郭瑞祥
- 2842字
- 2025-03-14 13:34:23
西北望长安
建炎四年(1130)四月,宋高宗赵构经明州(今浙江宁波)回到越州(今浙江绍兴),终于结束了四个多月的海上流亡生活。
三年前,金军攻陷汴京,掳走太上皇宋徽宗、皇帝宋钦宗以及宗亲大臣。作为皇九弟的赵构因在河北而侥幸逃脱,成为除徽宗年仅一岁的幼女外唯一没有北狩的皇室成员。江山残破,社稷无主,赵构被拥立登基,避难江南,是为宋高宗。金人既然与赵宋为敌,就要斩草除根,他们千里奔袭,势如排山倒海,要活捉宋高宗。宋高宗仓皇出逃,漂泊东海。金军主帅完颜宗弼追到海边,恰巧遇到飓风,只能望洋兴叹。听到金军撤退的消息,宋高宗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有一种预感,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赵宋衣冠南渡,终将扎根江南。
宋高宗刚登陆越州,就收到前线捷报:金完颜宗弼率水军回师,三月初一到太湖时,宋统制官陈思恭埋伏在险要之地,袭击完颜宗弼后军,小胜而退;三月中旬,浙西制置使韩世忠率八千水师,将完颜宗弼十万大军围堵在江上湖泊黄天荡里,完颜宗弼苦挨四十多天,后在南人的指点下才侥幸逃脱。
这一战给宋高宗吃了一颗定心丸,也让金人意识到,短期内很难灭掉南宋。完颜宗弼最了解其中实情:“江南卑湿,我们连年征战,兵马困顿,粮草也不充沛,现在绝不是南下伐宋的时机。”(1)
大局初定,是该认真考虑复国的事了。
两宋与两汉不同,东汉开国皇帝刘秀虽是汉高祖刘邦九世孙,但若论血统根本轮不到他,他的江山是一刀一枪打下来的。而宋高宗的天下完全来自皇子、皇弟的身份,来自家族传承。从法理上讲,南宋还是徽、钦二宗那个“宋”,从没有亡过,只是丢失了北方的大片领土。所以,对于南宋君臣来说,重建国家不能叫“建国”,而叫“中兴”。法律上的都城还是汴京,现在皇帝安身的地方只能叫“行在”或者“行都”。
不管用什么名称,定都是当务之急,毕竟安身才能立命,“万乘所居,必择形胜以为驻跸之所,然后能制服中外,以图事业”(2)。
宋高宗与宰相吕颐浩商量:“越州不能久住,住时间长产生惰性,就不想走了,那可不行。”(3)当时南宋还拥有关中、四川、淮河以南大部,以及河北部分疆土,越州在两浙路东部,地理位置偏于一角,交通也不便利,不是“形胜”之地,并不适合作行都。
吕颐浩主张驻跸浙右。古人以西为右,浙右即两浙西路,包括杭州、平江、镇江、湖州、常州、严州(今浙江建德)、秀州(今浙江嘉兴)等地。
御史中丞赵鼎主张去荆襄一带,并精准地指出行都设于江陵府(今湖北荆州)。
对于应设都哪里,宋高宗举棋难定。建炎四年(1130)六月,专门下诏“侍从、台谏、诸将集议驻跸事宜”(4) 。
然而,群臣各有主张,一直难有定论。
宋高宗即位是在北宋的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定都当然首先会考虑应天府。应天府是宋太祖赵匡胤的龙兴之地,又在南北之中,大运河过境,漕运方便,这些都是定都的优势。这里距汴京仅二百五十里,在这里定都,最终瞄准的还是汴京。名将宗泽、李纲等都曾劝赵构驻跸中原,领导抗金斗争,当时任武翼郎的岳飞上书“臣愿陛下乘敌穴未固,亲率六军北渡,则将士作气,中原可复”(5)。但定都汴京和应天府都不现实,这里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北宋八十万大军尚且抵御不了金军,何况此时各路大军已被打得落花流水!宋高宗对这些建议束之高阁,还斥责岳飞小臣越职言事,将其革去军职。
排除了中原,建都候选地集中在三个区域:关中、京湖、江南。
一年前,大臣张浚提出经营川陕,认为应把长安作为都城,监登闻检院汪若海也认为“天下若常山蛇势,秦、蜀为首,东南为尾,中原为脊;将图恢复,必在川陕。”(6)这里的“秦”即关中,犹如蛇之头部,最为重要。宋朝之前,西周、秦、西汉、隋、唐都是从关中得天下,在大多数人的认知中,关中是全国的要领,是汉人的“郡望”,抓住了关中,就可以撼动天下。
如果可能,谁不愿定都长安呢?宋高宗颇为心动,任命张浚为川陕宣抚处置使,为移跸关中做准备。
不过,定都关中只是追忆历史的幻想,并不适合当下的形势。整个宋朝,江南鱼米之乡,钱粮充沛,最为富裕,而关中战争频繁,农业生产滞后,经济相形见绌,特别是粮食供应不足。宋朝的物资输送主要靠水路漕运,从江南到关中,来回万里,运金钱、布帛这些轻物资尚可,运粮食、器械就太难了!即便从四川运粮到关中,要翻越秦岭,也殊非易事。况且盗匪横行,金军觊觎,风险极大。
吕颐浩为宋高宗算了这笔经济账,而张浚又传来消息,关中粮食只能供给一万人!宋高宗一下子泄了气:这些粮食怎么能养活庞大的军队?!行在如果设在关中,吃喝难题不好解决。
御史中丞张守想得更全面一些,他上书极言其不可:
五军将士,禁卫班直扈从,久劳人思息肩,一旦复为万里之行,跋涉险远,必生肘腋之变。……东南今为国家根本之地,陛下既已远适,则奸雄必生窥伺之意,则是举根本之地而弃之。(7)
张守说出了一个宋高宗不愿想、不敢想的问题:将士们长途跋涉,容易发生兵变!将士们从中原跟着圣驾到了江南,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因为金人在后面如豺狼虎豹似的追赶着。即便如此,建炎三年(1129)三月,侍卫军将领苗傅、刘正彦还是在杭州发动兵变,逼迫赵构退位,幸亏二人见识短浅,驻守长江防线的张浚、张俊、吕颐浩、韩世忠、刘光世驱兵救驾,时任宰相朱胜非在朝中斡旋,才平息了叛乱。现在好不容易江南有所安稳,如若又要远涉险阻,将士难免怨声载道,谁能保证不会再发生一次“苗刘之变”呢?!
宋高宗对“苗刘之变”心有余悸。军队不稳,是他最不愿看到的。
乱世生匪盗,君臣被金人搜山检海,自顾不暇,境内盗贼、匪寇蜂拥而起,趁机打家劫舍、奸杀抢掠,无恶不作。张守的第二层意思就是,朝廷这时候离开,江南的局势怕难以收拾。
没有了江南,就失去了税收和经济来源。所以江南为国家根本之地,绝不能丢。
上述这两条理由,击中了赵构和流亡朝廷的要害,看来移跸关中不可取。
正犹豫未定之际,形势突变,关中也被金军占领了。
秋冬之际,江南没有那么濡湿,水浅河窄,适合骑兵作战,北方游牧民族一般会选择在秋冬南下劫掠,所谓“沙场秋点兵”是也。事实上,自靖康元年金军围攻汴京,每年秋冬都要对南方进行一次扫荡。张浚在关中经营川陕,他担心建炎四年秋冬金军对江南再来一次搜山检海,为了减轻朝廷的压力,决定在陕西开展“秋季攻势”,牵制金军。
是年七月,张浚发布檄文,公开对金宣战。金主听到陕西战报,下令驻扎在南方的重兵向陕西进发,一路由完颜宗弼率领,一路由完颜娄室指挥。
九月,张浚将陕西所有军马,共永兴军路、环庆路、熙河路、秦凤路、泾原路五路大军号称四十万士卒、七万匹战马集结在耀州富平地区,由熙河路经略使刘锡协调指挥,迎战金军。吴玠等几位将领反对这种一战定乾坤的赌博式作战,张浚却以纾困江南为由,一意孤行。
九月二十四日,金军骑兵如山呼海啸般杀向宋营。宋军各路军马仓促应战,各自迎敌,统一指挥失灵。宋环庆路赵哲部行动缓慢,军容不整,赵哲又擅自离阵,士兵信心动摇,败象显露。众军见状,乱哄哄喊道:“赵经略跑了。”(8) 喊得人心惶惶,各路无心再战,宋军大溃,金军攻占了陕西大部。
宋军被迫全线扼守秦岭,防止金军一鼓作气进击四川。
陕西丢失,驻跸关中的议论自然偃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