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诗礼之家的文化氛围

叶嘉莹之所以选定诗词传承为其一生之事业,与其家族文化密不可分。叶家老宅位于北京市西城区察院胡同,距紫禁城只有两公里。叶氏家族遵奉儒家思想,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观念,以仕宦为出身之正途。叶嘉莹的曾祖联魁(1826—1887)曾任武职,官至二品;祖父中兴(1861—1929),为壬辰(1892)科翻译进士(按:指满汉翻译),曾在农工商部任职(一说为工部员外郎(13),一说为农工商部主事),清朝灭亡之后以中医为业,堂号为“水心堂叶”。叶嘉莹曾说满人家里规矩特别多,笔者查阅了《叶赫那拉氏家族史研究》等相关资料,发现叶赫那拉氏在族谱中写有非常明确的伦理道德要求,的确比汉人家中的规矩多。中兴与夫人恪守传统,对子女管教严格,对于叛逆的孩子往往会罚跪、责打;要求子女遵守传统的礼节,儿媳外出工作回来应修饰好容貌向公婆请安;不许在庭院里挖地种花草;不许儿孙学习唱歌、弹琴等音乐艺术;甚至不允许女孩子出去玩,但可以在家里看书,因为他们很重视教育,尤其重视对传统文化的学习。叶嘉莹10岁以前在家中接受启蒙教育,其中一项重要内容是学习“四书”,背诵《论语》等典籍。小时候对着孔子牌位叩拜,她的内心产生了一种敬畏之感: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14)——孔子的思想影响了她的一生。

叶氏家族是一个有着严格家风与浓厚文化氛围的诗礼之家。他们并不重视物质享受,更喜欢诗文、书画等带来的精神层面的欢愉和乐趣,传统文化之于他们就像水之于鱼一样,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家族中的人,无论男女普遍都有诵读诗歌的爱好,沉浸在诗歌艺术的美感当中。叶嘉莹的童年就是在这种重视诗书礼仪的文化氛围中度过的。叶氏家族老辈人所讲究的礼,虽然也有一些繁文缛节,却使子女们养成了良好的品行,如叶嘉莹所说:

在我们旧家庭中培养出来的家人却一般都有一种言语有节、举止有度的风范和修养,我自己个人也传承了这种语言和行事的风格。(15)

这其实就是人们说叶嘉莹具有一种贵族精神与气质风度的文化渊源。

叶家男性普遍具有儒家士人的精神修养,以报效国家为己任,有着儒雅洒脱、不拘小节的诗人气质和富赡的才华,同时还有较强的做事能力。中兴有三子二女,最具诗人才华的是第三子,可惜他英年早逝,叶嘉莹小时候曾经看到过他的诗和书法。中兴的两个女儿也都很早去世。对叶嘉莹产生较大影响的长辈是其伯父伯母和父亲母亲。叶嘉莹的伯父叶廷乂(1886—1958,中兴的长子),曾经是叶氏家族的顶梁柱,作为长子的他对家庭始终有着担当的责任。他的青年时代正处于清末民初西学东渐的大潮中,他积极接受新知识,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却因故没有完成学业。其中原因一说是中兴生病,一说是留日学生要剪辫子,而他不愿意剪掉辫子,或许两种因素同时存在。叶廷乂是家中的长子,考虑到家庭当时的情况,又难以割舍传统情怀,所以回来照顾父亲和家庭。回国后他曾经到浙江一带担任公务员,最终回到北京,以中医为业。叶廷乂会汉、满、英、日四种语言,热爱藏书。叶家的藏书十分丰富,相当于一个颇有规模的古籍图书馆,大学里的老师们也经常来借书。叶廷乂深谙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既有儒者的文化修养,又有医者的仁心仁术,是京城里一位著名中医,曾奇迹般地救活过多例没有希望的病人。他的夫人颜巽华(1888—1955)宽厚善良,热爱诗书。

少女时代的叶嘉莹因为父亲在外地工作,主要跟随伯父学习诗书、联语等,深得伯父的喜爱与器重。1941年,在叶嘉莹不幸失去母亲后,伯父伯母承担了她姐弟三人的生活问题,对他们有着抚养之恩。知府小姐出身的伯母亲自为全家烧饭、做鞋,使他们在生活上没有后顾之忧,得以安心于学业。如叶嘉莹所说:“我虽遭丧母之痛,但在读书方面并没受到什么影响,反而如古人所说‘愁苦之言易巧’,这一时期,我写作了大量的诗词。”(16)这源于伯父伯母的担当和无私关爱。叶嘉莹自幼生活在宁静、和睦、融洽、重视传统文化的大家庭中,养成了“平恕”(按:缪钺对其评价)的胸襟和性情(17),待人宽善、友爱,解读诗词时总能以自己之诗心体会古人之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