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江夏争议

建安十四年岁旦，江陵城头残雪映日。

汉左将军府前九重阶下，玄甲卫兵持戟如林，文武百官着深衣广袖鱼贯而入。

刘备头戴七旒玄冕，身着纁色深衣，腰悬青绶龟钮金印，肃立圜丘之上。

诸葛亮峨冠博带，手持竹简缓步登坛，九尺素幡在朔风中猎猎翻卷。

诸葛均也换上了一身玄色深衣广袖文官朝服，腰束素锦革带，瘦削身形在层叠衣袍下更显颀长挺拔。

眼神中多了些许经历过战阵的凌厉，姿态却显得儒雅风流。

“维大汉建安十四年，岁在己丑，正月朔旦。”诸葛亮清朗之声穿透晨霭，“操虽托名汉相，实为汉贼。挟天子以迫诸侯，戮皇后而鸩皇子…”

祝文如金石坠地，字字诛心。

坛下霍峻忽振臂高呼：“汉贼不两立！”

声未落，数千甲士齐举兵戈应和，戈矛相击之声惊起寒鸦无数。

关羽抚髯阖目，青龙偃月刀铿然入土三寸。

祝毕，刘备自捧赤帛三卷。

首卷朱砂书阵亡将士名讳，次卷素绢录遗孤抚恤章程，末卷玄帛载功勋追封典仪。

三帛投于青铜饕餮鼎中，青烟扶摇直上九霄。

张飞虬髯倒竖，忽以蛇矛划破掌心，任热血洒入火堆：“俺必踏平许昌取曹贼首级！”

巳时初刻，郡守府正堂。

诸葛亮展黄麻诏书：“今颁岁首新政：科举试《春秋》《周礼》，兼考骑射策论，由马季常、陈孝起、蔡德固负责；武举较阵法韬略，校弓马膂力，由关云长、张翼德、霍仲邈（霍峻）、向巨违（向宠）负责；察举访孝廉方正，举贤良文学，由向巨达（向朗）、伊机伯（伊籍）负责。”

语未竟，关羽张飞为首，马良捧着三尺黄麻纸，陈震持紫毫，其余人等侍立阶下领旨。

堂下寒士骚动，有白发老儒以袖拭泪：“王司徒若在，当叹明公得治国枢要。”

这里的王司徒指的正是当年除掉董卓的司徒王允，但最终还是死在了李傕郭汜的叛乱的之中。

白发老儒提及王允，其实是借古喻今，暗合其“扶汉锄奸”之志，更是凸显刘备政权的汉室正统性。

廊庑转角处，文岱文休与诸葛均正在低声窃窃私语。

“先生，大先生为何要将这么重要的责任交给刚来投效的人？”

诸葛均回到府衙，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支麈尾，学着后世电视剧里的道士，像模像样的拂动：“当年齐桓公用管仲而成春秋一霸，燕昭王筑金台以招揽贤士。如今主公想要振兴汉祚，自然要效仿齐桓、燕昭。”

他说着又换了只手拿麈尾，轻轻一拂：“如果死守陈规旧部，便似锁了城门却指望万邦来贺，岂非自缚手脚空望云霓？”

文休一点即通：“这样安排明面上看似遵周礼而行，实际上是在削弱豪强，而将察举交给向朗、伊籍，就是为了安定世家之心。”

诸葛均对文休的领悟很是满意，正想夸赞，忽闻堂上云板三响，八名赤帻力士抬入两件奇物。

诸葛亮掀开素帛，露出曲辕犁虬曲铁木：“此犁入土八寸，较直辕省二牛之力。”

复指纺车道：“此纺机五锭同转，日成纱十斤，足抵十名巧妇。”

群臣目睹曲辕犁与五锭纺车，一时满堂哗然，议论声如潮涌。

马良首先出班祝贺：“主公新政首重民生，爱民如子之心可昭日月，得此利器，汉祚必兴。”

一顿马屁输出，底下荆襄世族坐不住了，也都纷纷站出来贺喜。

“犁铧散播于民，纺机可设官坊，雇佣民妇以织造，岁末可得绢帛数万匹，充作军资犹余半数。”

座中一人，生得清癯瘦削，穿着靛青绢袍裹着竹枝似的身形，手中算筹打的啪啪作响。

众人看去，却是当年诸葛均在新野举行简单“科举”时选拔出的算数人才吕解。

“此二物若果如军师所言那般神奇，不出三年，荆州将民殷国富。”

吕解算罢，将算筹系在腰间，起身向堂上的刘备诸葛亮躬身行礼：“请主公军师尽快推行，以安荆州百姓之心。”

刘备抚髯大笑道：“吕文达之言甚是，年后便建设工坊。诸卿也可自己营建，但须得军师文书方可，所雇佣百姓皆须到官坊培训一月，并与诸公各自签订契约，不得凌虐侮辱，我将不定期派遣使臣前往查勘。”

众世家文武听说他们也可以建设工坊制造绢布，如同听到自己可以铸造铜钱一般，个个兴奋的山呼起“主公英明！汉室永昌！”

直到散会之后，诸葛均也不曾听到诸葛亮公布高炉冶铁，心下疑惑。

趁着诸葛亮一人独自出恭时偷偷溜到茅厕旁：“阿兄，如何不公布高炉冶铁之法？”

诸葛亮突然听到诸葛均的询问，低声怒斥道：“胡闹！这是什么所在，快快回去！”

诸葛均不曾注意，茅厕是一处比较私密的场所，士大夫们常常注重礼仪，在茅厕谈论是会被视为失礼的行为。

被诸葛亮斥责之后，诸葛均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只得灰溜溜的跑回大堂。

被张飞看见，笑着低声调侃道：“怎么样，被军师骂了吧。”

诸葛均用麈尾掩着面道：“三爷莫要取笑。”

张飞很是识趣，从案几上拿起一块孙权送来的糕点递到诸葛均的面前：“听说不久前孙权在合肥败绩，估计今年年初的宴会必然沉闷不乐。”

诸葛均听到孙权合肥败绩，接过糕点，眼中精光乍现：“三叔从何处得知？”

“昨夜孙权使者将这糕点送来时说的。”张飞又拿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模模糊糊的说着，“你还别说，这江东的糕点还真有点好吃。”

诸葛均不知道张飞已经开始在心中打起江东的主意，只是转身想要靠近刘备，却发现刘备被荆州世家与元从功臣围了个水泄不通。

“主公！”他刚踏出半步，便被端着酒盏的糜竺拦下。

老臣醉眼朦胧地举杯：“小军师年少有为，来饮此杯！”

诸葛均不敢怠慢，接过糜竺递来的酒一饮而尽，还恭敬的回了一个礼。

打发走了糜竺，又见简雍也上前来敬酒。

他更是不敢怠慢，因为简雍是刘备元从中的元从，自幽州兴义兵时便跟在身边。

当下他拈须一笑，眯起眼将酒盏递到诸葛均面前：“多亏诸葛军师兄弟二人，才能令军师定鼎荆州，今日这酒还请小军师能如三将军那般饮个痛快。”

简雍说着指了指桌案上的三四坛子酒，笑嘻嘻的看着他。

诸葛均连忙取过简雍手中的酒拱手道：“简公谬赞。小子何德何能？家兄殚精竭虑，主公仁德垂天，诸君披肝沥胆，方有今日荆州气象。”

说罢将酒盏举至眉间，向刘备所在方向略一示意，仰首饮尽，复将盏底亮于简雍：“此盏敬简公三十年鞍马风尘，愿他日共赴许昌，再饮庆功之酒。”

言毕不着痕迹地将酒盏搁回案上，麈尾一拂，佯作被冷风呛到轻咳两声：“小子终究不如三将军海量，怕是要学周公瑾‘曲有误’时——浅酌辄醉，贻笑方家了。”

简雍倒也识趣，知道诸葛均有事要找刘备，也不纠缠，转头朝张飞敬酒去了。

诸葛均又打发走一个，忽然马良马谡兄弟两人也拿着酒上来道：“素闻诸葛一家两军师，今日得见，我们兄弟二人特来略尽绵薄之力。”

诸葛均也不好打发走二人，只得尽力应酬。

这番推杯换盏下来，顿时让诸葛均有种回到后世酒宴上被人劝酒的感觉，挠心抓肝般的难受。

酒宴从早间直至深夜方散，诸葛均不仅有些头晕，还有些撑的走不动道，其间还跑出去吐了三四趟，但他内心深知自己还有要事要做。

跌跌撞撞的走向前，扯住刚起身想要回内堂的刘备的衣角道：“主公且慢，均有一事要与主公说。”

此刻诸葛亮与徐庶还未离去，见诸葛均扯住刘备，也一起凑了上来。

“主公，孙权合肥新败，周瑜恼我取其荆州，必撺掇其前来争取，此时可将江夏赠与他，约定助他攻取江夏方能稍安其心。”

诸葛均断断续续的将自己的建议说出后，脚下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在阶下。

刘备手疾眼快扶住他，诸葛亮与徐庶也吃了一惊，忙将他撑起。

“两位军师觉得如何？”

徐庶捋着长须道：“维先所言不错。如今江夏北有曹操虎视眈眈，南有孙权控扼长江，若将来孙权一时不忿，听从周瑜之谋，与曹操暗通款曲，袭我之背，届时首尾难顾，徒耗兵马钱粮，何谈复兴汉室。”

刘备也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只是他心中实在难以割舍，毕竟夏口还有十数万百姓是从新野樊城跟过来。

他又看向诸葛亮，诸葛亮也蹙起眉头，对他道：“为今之计只有暂且放弃江夏，收缩战线，全力发展此处，保证联盟不破。”

刘备沉吟良久，最后只得叹息一声：“便依各位军师之议。”

“启禀主公与各位军师，城外有数万人马，自称庐江雷绪，正在城下稽颡（qǐ sǎng）。”

所谓稽颡，记录于《仪礼·士丧礼》，是一种极度虔诚的礼节，后世称之为“五体投地”。

刘备等人听说，将诸葛均交给僮仆照应，立刻登上城楼。

只见城楼下漫无边际的举着火把，将整半个天空墙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使君！庐江雷绪，率部曲三万零四百七十九口前来投奔！请使君收留！”

刘备见雷绪如此虔诚，正想命人打开城门，迎接雷绪入城，却被诸葛亮与徐庶拦住：“且再观其行，不可轻开城门。”

雷绪见城上刘备没有动静，心中明白他们还有疑虑。

“使君明鉴！”雷绪声如裂帛，震得城头旌旗簌簌作响，“去岁曹贼遣夏侯惇、张辽统五万精兵南下，屠我坞堡，焚毁粮仓。末将率子弟兵死守六安城月余，箭尽粮绝之际，将城中老弱妇孺藏于地道，亲引残部突围诈降……”

他忽地扯开衣襟，露出胸膛交错的箭疮刀痕：“那日张辽以铁索穿我琵琶骨游营示众，幸得旧部拼死劫囚，方得携江淮遗民三万口渡江来投！”

刘备扶着女墙的手掌骤然收紧，夯土簌簌落下。

他分明看见雷绪身后人群里，裹着麻布的老妪正将半块麦饼塞进啼哭孩童口中，披甲士卒的矛尖还粘着芦苇碎屑，这些都是仓皇渡江的明证。

“军师以为如何？”刘备侧身低问。

诸葛亮羽扇停在半空，目光扫过城下蜿蜒如龙的流民队伍：“亮观其部众，青壮皆执兵戈却步伐凌乱，显是败军之师；妇孺面有菜色而怀抱纺锤，当为织席贩履之徒。此非诈降，实乃走投无路之哀鸿。”

徐庶紧接着诸葛亮的话头道：“孔明所言不错，而今收之有三利：一可充实江陵人口，二可编练江淮水军，三则借其熟知巢湖地理，可为将来打入江东内部探听情报作基础。”

正当三人商议时，诸葛均扶着尚在抽痛的额角踉跄登城。

雪风扑面使得他清醒不少，此刻望见城下浩荡人流，忽如冷水浇顶般完全清醒过来。

但见雷绪部众虽衣衫褴褛，却有半数背负强弓劲弩，此乃江淮渔民惯用的三石画鹊弓，恰可在荆州泽国施展所长。

又听到诸葛亮与徐庶的对话，心中顿时明亮，放弃了全部抛弃江夏的打算。

刘备在诸葛亮与徐庶的确认下，下令开城，迎接雷绪入城。

忽然又被诸葛均扯住衣角：“主公，适才是均孟浪，不该说尽弃江夏。”

刘备“哦？”了一声，问道：“小军师又有何主见？”

“今得雷绪水师部众，我军已有近十万人马。此时我们提出帮助孙权攻取江夏北部，孙权必会欣然允诺，但我们需要留下夏口、竟陵、云杜三城，控汉水之喉，扼云梦之脊，东可监视周瑜水师，北能预警曹操铁骑，我等让出江夏其余诸县作人情，却握紧江汉命脉，岂非效仿高祖明修栈道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