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鹡鸰金痕》

民国二十三年深秋,景德镇东南角李记瓷窑的烟囱飘着断续的青烟。十八岁的李圭攥着半块松木柴,望着窑口跃动的火苗发呆。兄长李炎昨日从上海寄来的信笺还压在青瓷镇纸下,墨迹晕染处隐约可见“改制珐琅彩“几个字。

“二少爷,大少爷上个月烧的祭红釉梅瓶又裂了。“老窑工赵叔掀开棉帘,冷风卷着几片枯叶钻进作坊。李圭指尖微颤,松柴“咔“地折成两截。自打父亲病逝后,兄长烧的釉里红再没出过完整器,就像他们兄弟间那道看不见的裂痕。

十年前那个雨夜又浮现在眼前。十四岁的李炎攥着半块素胎冲出祠堂,暴雨将父亲“兄弟同心“的训诫砸得粉碎。只因李圭失手摔碎了母亲留下的青花缠枝莲纹盘,兄长赌气要分窑自立门户。如今父亲临终前嘱咐的“鹡鸰瓶“尚未完成,那是要进贡京城的重器,取《诗经》“鹡鸰在原,兄弟急难“之意。

“大少爷说今夜子时开窑。“赵叔将珐琅彩试片递过来,李圭摩挲着釉面下若隐若现的西洋金粉。这些日子兄长总往租界洋行跑,说要改良传统釉料。他摸出贴身藏的半块素胎——正是当年被兄长摔碎的瓷片,十年间已磨得温润如玉。

子夜的窑火映得李炎侧脸发红,他正用铁钳夹出通红的匣钵。突然“噼啪“爆响,鹡鸰瓶胎体在窑变中崩开蛛网纹。李圭瞳孔骤缩,抄起备用的耐火泥就要扑上去。

“别动!“李炎厉声喝止,“这是窑变的开片纹,你当还是十年前?“他取出金粉与生漆混合的膏体,沿着裂纹细细勾勒。李圭怔在原地,突然瞥见兄长右手虎口的烫疤——正是当年替他挡下飞溅瓷片留下的。

寒露那天,上海永安百货的洋经理带着合同找上门。李炎将改良的珐琅彩茶具摆在梨木桌上,鎏金缠枝纹在阳光下泛起异色。李圭却捧出修补完整的鹡鸰瓶,金线沿着冰裂纹游走,恰似《考工记》所言“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

“二弟可知金缮之道?“李炎突然开口,“日本商人说这是他们的绝技。“李圭轻抚瓶身:“《景德镇陶录》有载,宋时便有'锔瓷描金'之法。兄长你看这裂纹走势——“

话音未落,洋经理的鎏金怀表链钩住了瓶耳。鹡鸰瓶在空中划出弧线,李炎飞身去接,整个人撞在青石案角。碎裂声中,兄弟俩同时摸向腰间——李圭掏出的是祖传金缮刀,李炎摸出的却是半块温润素胎。

满地瓷片间,李炎忽然笑出声:“当年我摔碎母亲遗物,你可知为何独独藏起这片素胎?“他展开掌心,瓷片内侧竟有极淡的墨迹——“圭“字缺了最后一横,原是七岁李圭学写名字时,兄长握着他的手添上的。

冬至那日,李记瓷窑同时升起两缕青烟。东窑烧着珐琅彩嵌银丝的新式茶具,西窑的鹡鸰瓶用古法金缮修补,裂纹化作金丝垂羽。赵叔捧着成品给洋行过目时,听见大少爷低声哼着幼时哄弟弟的童谣:“鹡鸰喙,点金翠,补得天衣见精粹......“

暮色渐沉时,李圭发现案头多了个锦盒。打开是支錾金瓷刀,柄上错银嵌着“炎圭“二字。刀身映出窗外两道并立的影子,正俯身共绘一幅新图样:西洋珐琅彩料绘就的鹡鸰鸟,羽翼间流转着景德镇传统的影青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