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瓮中困斗

静心池仿佛吞下了所有的光,沉甸甸的。

先前的搏杀与冲撞将许多船头的灯笼都打落了水,红绸在池水的浸泡下褪了色,像苍白的脏器。

游神灯会在视野的远方撑起一层昏黄的纱,但那鼓点、人声、神轿的吱呀和喧嚣却都传不过来。

池上一片死寂。

“这船待不了了,上亭子去。”

得到赤衣的提醒后,邵弦不敢怠慢。

他示意大伙离开游船。

公子哥们的这些游船只能用于游赏玩乐,随便来个入境的武夫都能给它拆个稀碎,更遑论是那邪祟野神了。

柳佂与左千户用各自完好的那条手搀起萧长沁,带他跳下船楼落到池心亭上。

邵弦略作犹豫,但还是扛着榔头在周围的船只之间纵身弹跳了几下,把最开始与刺客干了个两败俱伤的那位宁教头给提了回来。

顺路也在分落于两处船舱中奄奄一息的两名刺客脑袋上补了一锤,算是给他俩提前送回北乾了。

其他人其实也不傻,到了这会儿四周围依旧一片死寂,足以说明问题。

当然,柳佂等人是以为外头还有刺客,只有秦子彤秦叔他俩知道今晚会有野神找上门来。

但,他们应该是想不到会一次性来两尊野神吧……

“吼……”

低吼声从周遭池畔传来。

那声音是从喉底碾出来的,像一块裹着血锈的钝铁在青石板上缓缓地磨。

却无法分辨出声源方位。

邵弦已经尽力地在移动目光寻找虎妖的踪影了,奈何周遭船头已经有很多灯笼熄灭,静心池面又非常宽,俨然已可算作是一座小湖泊,在后半夜,借着周遭这微弱灯火想要看清楚池畔上的情况,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回又是什么?”

被柳佂等人围在中心的萧长沁哆哆嗦嗦、脸色煞白。

他心道北乾这么狠吗?不仅派了修行者,还送了一头猛虎来搞刺杀?

而后转念一想。

不对啊,我这儿不是还有个河伯么?

萧长沁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底气,挺直了腰板对着下方池水大喝道:

“玉带河伯听令!诛杀逆贼!”

喊完这句话后他就立马把脑袋缩了回去。

水鬼河伯心里那叫一个苦啊。

祂确实是顶着京师圣上的口谕在办事的,但在此之前,祂的本职是监视而非守护。

主要还是萧长沁那封《与逆藩书》替龙椅上那位骂舒坦了,这下就算天子再不喜欢自己这不争气的侄子儿,也绝对不能放任北乾谍子把他脑袋削了,于是河伯的肩上就又多了一份差事。

可是……

祂若真的能把“野神”当作普通逆贼给轻易诛杀了,也就不用在丹州城内当河伯了,完全有资格可以去江山讨份差事。

玉带河玉带河,就算名字起得再好听,修缮得再漂亮,在外头那些江上巨擘的眼中,也不过就是王侯家门前一条不起眼的臭水沟。

什么?

我打野神啊?

那可是能攀上丹州城头的野神啊。

家里进贼了可以让院子里的狗吠两声看看能不能把贼吓走,可若进的是麻匪强盗还指望狗子,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于是玉带河河伯就这么上了。

……

静心池水中,河伯这一次不再是悄无声息潜在水下行动,而是先起身朝着池心亭的位置行了一礼,然后才荡开涟漪朝着远方行去。

祂其实也不傻。

既然要尽忠职守,那就必须做到让所有人都看见祂在尽忠职守。

并且祂也没打算去搏命,臭水沟的神也是正神啊,这条命可比普通的孤魂野鬼值钱多了。

稍微意思意思,然后顺着玉带河支流入池的地方溜走就是了。

回头上报一个拼死相互奈何重伤不敌,不至于落人口实。

水鬼河伯的算盘打得不是一般的响亮。

当然,这种小算盘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赤衣。

赤衣指着水鬼河伯远去的方向:

“这家伙最多过去碰个头,挨一巴掌然后就要跑的,你看祂走的方向,本来就是玉带河支流汇入的位置。”

“嗯。”邵弦当然也没指望过这水鬼能帮上什么忙。

赤衣:“不过我估计,祂没那么好走的。”

……

静心池畔。

不空和尚正在忙着救人。

可那些门阀世家的子弟就像是黏死在蛛网上了一样,任凭怎么扒拉都拽不下来。

而且蛛丝锋利如刀,那些昏迷不醒的人又都是被捆了手脚黏着在蛛网内侧的,而不空和尚位于池岸这一侧,如果硬生生把人从里面扯出来的话,大概率只能得到大小均匀的肉块。

他在尝试救人的时候都被蛛丝切断了一只衣袖。

甚至这些蛛网还自带着某种类似于阵法的隔绝效果,内外声音不通,他视角内的静心池一片死寂,连池心的灯火都看不见。

“阿弥陀佛。”

“住持师叔说此行遇到的应该是猛虎,怎的会有这么多蛛网,难道我又找错地方了?”

不空和尚擦了擦额头的汗。

“哎不管了,人命关天。”

既然救人不成,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进去把里面的野神弄死。

他绕着静心池走了一大圈,发现蛛网把整片水池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个豁口都没留下。

踌躇之际,他忽然发现了玉带河汇入静心池的支流口。

“有了。”

不空和尚直接翻身跃入水中,打算从水底绕过蛛网潜入池中。

咕噜噜——

他在水底下折腾了半天。

最后喘着粗气又爬上了岸,面带颓意。

因为他发现,蛛网大阵连水下都隔绝了,真是把里头围了个严实,根本无从进出。

不空和尚拖着湿哒哒的僧袍坐在河畔犯难。

“这下完了。”

……

是完了。

水鬼河伯确实是完了。

原本想打个照面就开溜的水鬼迎头撞上白蜘蛛与虎妖,见着两头凶神恶煞的野神时吓了一哆嗦,当即就连打个招呼的想法都没了,扭头就跑。

而后便一头撞上了水下蛛网,拘禁阵法将祂牢牢锁住,即便化作虚影融入水流也无法从蛛网的间隙中穿过。

“啊——!!”

池心亭位置,众人蓦地听见远方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

连秦子彤都下意识地攥紧了剑柄。

“嗯,没了,真是废物啊,只想着跑,手都没来得及还一下,本来还指望祂能给那俩畜生添点麻烦的。”

赤衣趴在邵弦肩上翻了个白眼,随即摸了摸邵弦脑袋:

“俩畜生居然联手了,你的面子好像有点大哦。”

不多时,某处晦暗环境里的一艘船上传来船板被挤压的嘎吱声。

众人定睛望去,便能看到一头比小船更大的虎妖踩踏着船只,从水下露出身躯。

依旧是那浑身坑坑洼洼的青黑色鬃毛,依旧是那张带着三分人像的虎脸。

祂先摆动了一下身躯,抖开一身鬃毛沾染的水渍,鼻息喷吐之间,有古怪的青色烟雾呼出。

邵弦瞬间攥紧了手中榔头,却听到赤衣冰冷的声音传入耳中:

“让他们主仆俩先上。”

他眉头微皱,但没有多说什么。

虎妖一经现身,秦子彤手中佩剑便开始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被她死死压住。

邵弦注意到秦子彤身上劲气有几分紊乱。

估摸着她也是头一回遇到如此凶煞的野神,心里难免有了些起伏。

倒是拦在她身前的秦叔从始至终镇定自若。

至于身后那几个,早已经是脸色煞白。

柳佂等人全都有伤在身,即便换做是全盛姿态,面对如此虎妖也难以自保。

萧长沁就更别提了,直接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虎妖在堆积的船只之间来回踱步,目光始终注视着池心亭位置,眼神中带有几分戏谑。

此时双方距离不足十余丈,但祂却迟迟不动手。

邵弦扫视周围,始终没有找到白家娘娘的身影,心中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

池面上一片死寂,只留有虎妖鼻息与船身互相碰撞的闷响。

嘭——

终于,祂猛踏脚下船身,朝着池心亭飞扑而来。

秦叔几乎在同一时间迎了上去。

虎妖身形魁梧,横在空中就如一座小山,秦叔的身影被衬托得无比渺小纤细,却迸发出极度蛮横地力道。

他起身的时机比虎妖慢,速度却比虎妖更快。

池面上空晦暗无比,众人只能看到一道黑影化作直线,直勾勾地撞进高高跃起的虎妖心口,硬是半个身影都陷进了虎妖皮毛中,生生将那虎妖的前冲惯性给截断了,双方落入池水。

下一瞬,池中炸开水柱。

水柱化作的水花尚未下落,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就迅速分退向两侧。

轰轰——

两道身影左右各碾碎了一艘小船的船身,而后在池心上空再度对撞!

这所有一切仅发生在不到半息时间内。

刚猛、霸道。

秦叔的体魄是迄今为止邵弦见过的所有武夫里最凶悍无匹的。

他的每一击都势如破竹,招式一板一眼,看似沉缓却总是会在最后关头骤然加速,脚下几乎看不到任何步伐,身影却飘忽不定。

而且拳肘膝腿每次碰撞,裸露的体表都会有金色纹路乍现,气血之力无比精纯。

赤衣淡淡道:

“老东西已经将磐血淬炼成金,下一步便要成就中三境的金刚了,倒也确实是个称职的奴仆,一上手就是不惜代价的攻伐。”

中三境?

这是邵弦头一回见到中三境的武夫爆发全力对敌,怪不得声势如此骇人。

可是,虎妖何时变得这么强了?

赤衣像是听到了邵弦的心声,于是开口道:

“山间野神被你断了香火,只能转而吸收阴煞之气,正好今天是中元节。”

原来如此。

邵弦觉得要是当初在卧虎寺撞上的虎妖也是如今这个状态的话,他和不空和尚早成祂的口粮了。

嗡!!!

虎妖在池心与秦叔战了个平分秋色。

周遭船只不断崩碎,所剩无几还燃着的灯笼正在一盏一盏落水熄灭。

静心池愈发昏暗。

也就在此时,成片的蛛丝随着微风从上空飘荡延伸了下来。

这东西邵弦可太熟悉了,毕竟曾目睹好些天灵盖被那玩意儿削飞在眼前。

嘭——

激战中的秦叔也察觉到了蛛丝的靠近,奋力顶肘,撞开虎妖之后翻身避开蛛丝。

可那原先轻柔漂移的蛛丝却毫无征兆突然绷直,朝他猛灌而来。

唰!

秦子彤终于坐不住了。

她的身形如飞燕般轻点水面,凌空翻身,手中佩剑出鞘,在最后关口斩断了那一束蛛丝,最终稳稳地站到一艘游船船头,横剑警惕四周。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这静心池上竟然有两尊野神!

心悸之余,秦子彤脸上却还露出了一抹难以遮掩的亢奋神色。

“我以为除魔卫道只是嘴上说说的。”

守在池心亭的邵弦见到这一幕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可白家娘娘始终还是没有现身,出现的只有蛛丝,邵弦还没有找到那只腹部长有白色米字纹路的蜘蛛,心中里始终还是有些不安。

此时池面上的激战变成了秦叔对虎妖,秦子彤手持利剑负责斩断周遭阴影中袭来的蛛丝。

主仆俩不能说完全配合无间,但按他们的说法从江南一路杀到丹州,多少也有几分默契在的。

一头是两头凶兽在刚猛搏杀,另一头是持剑少女的灵动身影。

如果今夜这场袭杀不是针对自己而来的话,邵弦怎么的也得嗑上两盘瓜子。

但他知道形势不会一直这样平稳发展下去。

很快,异变就发生了。

与虎妖激情互殴的秦叔身上虽然衣襟已经破损不堪,但一直都占据着上风,可突然某一瞬间,在池水中搏杀的他身形猛然一滞。

邵弦能明显感觉到那一瞬间秦叔身上雄浑绵长的气息发生了剧烈的喘振。

“咳!”

他听到了秦叔不受控制的吐气声。

可那时虎妖已经再度扑杀上来,秦叔不得已只能强行调转劲气磐血硬抗。

嘭——

一对虎爪卷起凌冽狂风扫过,秦叔身形在池面暴退十数丈,撞入船只残骸中。

“是毒!”

未等赤衣提醒,一直守在池心亭的柳佂等人已经看出了端倪。

那虎妖口鼻处喷吐的青色鼻息,竟然是有毒的。

赤衣:“祂一定是吞了那水鬼河伯,而河伯的腹中有那巫蛊修行者的残骸。”

“他娘的,我来!”

邵弦能沉得住气,亭子里另外三人却坐不住了,如果秦叔倒下,所有人都在劫难逃。

宁教头一马当先,不顾身上重伤,猛拍地面青砖,身形暴冲而起,拎起腰刀冲向池上虎妖。

柳佂左千户拖着骨折的手臂紧随其后。

此时赤衣也终于给出了白家娘娘的准确方位。

“在小姑娘那儿。”

邵弦不再犹豫,攥紧榔头在池心亭间狂踏几步,与宁教头三人方向不同,他径直撞向秦子彤所在的位置。

同一时间,秦子彤身后的晦暗夜色中缓缓探出几只纤细修长的黑色节肢。

白家娘娘的如鬼魅般显露出身形。

祂的身形不再如初见时那般雪白,而是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只有腹部还残留有白色米字纹。

獠牙丛生的巨口上方,六对墨色的眼眸一经浮现,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像是被覆盖上了一层虚影。

所有人身形猛滞。

赤衣忽然尖叫:

“别看祂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