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哲瑞·雷恩的最后一案
- (美)埃勒里·奎因
- 4839字
- 2025-03-21 16:15:04
第二章 十七位学校老师
事实证明,这些知识分子是形形色色的淑女和绅士,没有一个在四十岁以下;他们以女性为主,还有一些干巴巴的、灰头土脸的男性。他们坐在帕克希尔饭店的主餐厅里,面前的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早餐,他们像一群站在春天第一批发新芽的树枝上的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这会儿上午已经过了大半,除了这群老师,餐厅里空荡荡的。餐厅领班懒散地用拇指指了指这些正在度假的淑女和绅士。萨姆探长面无表情地走进餐厅,从光洁的桌子中间穿过(帕克希尔饭店除了法国美食,还有造作的法国家具摆设),身后跟着窃笑的佩兴丝。
当探长大步往前走之际,叽叽喳喳的声音突然减弱了,他们偷偷看了一眼,然后完全停了下来。一双双惊愕的眼睛——老师们那些被眼镜保护起来的哀伤的眼睛——就像训练有素的大炮一样转动,打量着两个入侵者。探长的长相向来不会让孩子和害羞的成人对他产生信任,他的脸庞又大又红,线条硬朗,面相瘦削,而被打得扁平的鼻子更平添了几分凶恶。
“你们是印第安纳波利斯来的学校老师吗?”萨姆大声问道。
一种不安的气氛顺着餐桌蔓延开来,年长的女士们捂着胸口,男士们开始舔舐他们尊贵的嘴唇。
一位五十多岁、脸庞滚圆、衣冠楚楚的男士——显然是博·布鲁梅尔[1]那种类型的人,也是这群人的发言人——把桌首的椅子往后挪了挪,半欠起身子,一边微微转过身,一边抓住椅背,脸色苍白。
“有事吗?”他声音颤抖地说。
“我是萨姆探长。”萨姆用和平常一样粗鲁的语气嚷道。有那么一瞬间,半躲在父亲宽阔身子背后的佩兴丝觉得女士们就要昏倒了。
“警察!”发言人喘着气说,“警察!我们干了什么?”
探长憋住了笑。如果这位胖胖的先生着急得出结论认为“探长”就是“警察”的同义词,那么再好不过了。“我就是来这里查明此事的,”探长严厉地说,“所有人都到齐了?”
那人的眼睛茫然地扫视了桌子。桌边的人一个个睁着又大又圆的眼睛,目光移回探长那张令人生畏的脸。“哎呀——嗯,是的,当然。”
“没有人不见了?”
“不见?”发言人不解地重复道,“当然没有。为什么会不见?”
人们的脖子扭来扭去,两位被吓坏了的、脸色憔悴的女士发出压抑而惊恐的声音。
“只是问问。”探长说道。他冷酷的眼神在餐桌上来回扫视,仿佛镰刀一样砍向众人的目光:“你们昨天下午搭乘里沃利巴士公司的车子去兜风了,对吗?”
“没错,先生。是的,确实!”
“你们全都去了?”
“哦,是的!”
“你们全都回来了?”
那位胖胖的先生坐到椅子上,好像被突如其来的悲剧吓得不知所措。“我……我想是的,”他可怜兮兮地低声说道,“弗……弗里克先生,我们是不是都回来了?”于是人们的注意力都转到一位衣领很高而且浆得发硬的瘦小男士身上。那人水汪汪的棕色眼睛吃惊地盯着桌布,然后四下打量,仿佛寻求救命稻草一般。他含糊地说:“是的。是的,安德多克先生。我们都回来了。”
“那么,”探长说,“好吧,各位,你们在给什么人打掩护?是谁不见了?”
“不可能的,”在瞬间降临的这种惊骇的、忐忑的沉默中,佩兴丝喃喃地说道,“这些老好人说的都是实话,老爸。”
萨姆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示意她不要说话。但她甜甜一笑,继续道:“你瞧,老爸,我已经数过人数了。”
“什么?”他厉声喝道,目光迅速扫过桌子。
“这儿一共十七个人。”
* * *
“我们到底碰上了什么见鬼的事情?”探长嘀咕道,他在确认这一惊人的情况时,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恶人角色。“费希尔说是十九个……喂,你们,”他在发言人的耳边吼道,“你们一直是十七个人吗?”
安德多克先生只能点点头,虽然他勇敢地咽了几下口水。
“喂,服务生!”萨姆朝餐厅对面的领班大声吼道。正在研究菜单的领班抬起头来,面露惊讶。萨姆对着他吼道:“过来,说的就是你!”
领班僵住了。他不悦地注视着探长,然后昂首阔步地走过来,就好像一个生气的掷弹兵。
“什么事?”他用悦耳的语调,不满地轻声说道。
“仔细瞧瞧这群人。”领班优雅的脑袋晃了一下,遵从着探长的指令。探长问道:“他们就这么多人吗?”
“是的,先生[2]。”
“说英语,”探长不悦地说道,“十七个,对吗?”
“不多不少,正是十七个,先生。”
“他们自打住进来就是十七个?”
“哈,”领班说道,扬了扬优雅的眉毛,“你是警察。恐怕我应该把经理叫来——”
“回答我的问题,你这白痴!”
“十七个。”领班坚定地说。他转身朝着那些因为害怕而发抖的淑女和绅士,此时餐桌旁欢乐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别慌,女士们。我向你们保证,小事一桩,没什么,一定是弄错了。”女士们和先生们都谨慎地松了口气。他以一种疲惫的、感觉自己身上担子很重的牧羊人的勇敢尊严面对着萨姆探长:“请您长话短说,先生。这太不礼貌了。我们不能让客人们——”
“听着,法国佬!”萨姆怒不可遏地吼道,同时他抓住了领班那无可挑剔的翻领,“这些人在这里住几天了?”
领班的身体气愤地扭动了一下,然后被吓得不敢动了。旅行团里的女士们脸色苍白,男士们都紧张地站了起来,相互窃窃私语。佩兴丝那张俏丽的小脸也抽搐了好一阵子。
“从……从周五开始。”领班倒吸了一口气说。
“那还差不多,”探长咕哝着,松开了抓皱的翻领,“你滚吧。”
领班逃也似的走了。
“现在,让我们好好聊聊,”这位凶狠得让人害怕的探长一屁股坐在发言人空出的椅子上,继续道,“找把椅子坐下来,帕蒂,看起来要花上一整天的工夫。天哪,都是些什么慢性子啊!喂,你,昨天中午你们这些人上车的时候你有没有数人数?”
发言人感到了危机,急忙说道:“没有,先生,我没有数。真的很抱歉——你瞧,我们并不觉得……我真是不明白……”
“好吧,好吧,”探长用温和一些的语气说道,“我不会吃了你。我只是在打听消息。我会告诉你我想知道什么。你们这些人说,你们的团队一共十七个人。你们离开波汉克斯时——管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一共十七个人,你们到达纽约的时候一共十七个人,你们住进这个垃圾堆的时候一共十七个人,你们到城里旅游的时候也是十七个人。到目前为止都对吧?”
众人一致点头,动作飞快。
“我是说,”萨姆若有所思地继续说,“到昨天中午为止。你们包了一辆巴士,带你们四处游览。你们去了位于四十四街和百老汇交叉口的里沃利巴士公司的总站,上了巴士。你们在去总站的路上是不是十七个人?”
“我……我不知道,”发言人无助地说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么好吧。但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当车子开动的时候,车上一共有十九个人。你们怎么解释这件事呢?”
“十九个!”一个戴着夹鼻眼镜、身材丰满的中年女士惊呼道,“哦,我注意到了——我还好奇那个男人在那里做什么呢!”
“什么男人?”探长问道,佩兴丝放下手中正在摆弄的勺子,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那个丰满的女人脸上既喜悦又困惑的表情。
“什么男人,拉迪小姐?”发言人皱着眉头问道。
“啊,那个男人戴着怪异的蓝帽子!你们都没注意到他吗?玛莎,我相信我在巴士发车前和你提过他。你还记得吗?”
那位瘦骨嶙峋的玛莎小姐喘着气说道:“是的,没错!”
佩兴丝和探长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么这是真的了,乔治·费希尔的故事是有事实根据的。
“拉……拉迪小姐,”佩兴丝带着胜利的微笑问道,“你还记得这个人的其他外貌细节吗?”
拉迪小姐满脸笑容:“我当然记得!他是个中年人,留着大胡子,就像电影里切斯特·康克林[3]的胡子。”她脸红起来:“你知道的,那个喜剧演员。只是他的胡子是灰色的。”
“而且当拉维妮亚——就是拉迪小姐把他指给我看的时候,”干瘦的玛莎小姐兴奋地补充道,“我看得出他很高,也很瘦!”
“还有别人注意到他吗?”探长问道。
众人一脸茫然。
“你们两位女士难道没有想过,”萨姆语带讽刺地继续说道,“一个你们不认识的男人是没有权利坐上你们包下的巴士的?”
“哦,确实,”拉迪小姐支支吾吾地说,“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瞧,我以为他和巴士公司有什么关系。”
探长翻了个白眼:“返程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家伙?”
“没有。”拉迪小姐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没有,我还特意看了看。但他没有和我们在一起。”
“很好。现在我们开始有些头绪了。但是,”探长冷笑着说,“那么也只有十八个人。我们知道你们昨天坐的那辆巴士上有十九个人。好了,各位,仔细想一下。我相信你们一定有人注意到那第十九个人。”
“我想,”佩兴丝喃喃地说,“桌尾的那位迷人的女士记得一些事情。在过去的两分钟里,我看到她的嘴唇微微嚅动,好像在说什么。”
那位迷人的女士倒吸了口气。“我……我只是想说,”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我确实注意到还有一个人——他不属于我们这群人。不是那个戴蓝帽子的男人。是另外一个男人——”
“哦,一个男人,对吗?”探长急切地说道,“他长什么样子,女士?”
“他……他……”她停了下来,“我想他个子挺高。”
“哦!”一个鼻子上长着疣、壮硕如亚马孙女战士[4]的女人喘着气说道,“斯塔巴克小姐,你说错了。”
那位迷人的女士吸了吸鼻子:“也许是的,但是我看见他了,而且——”
“喂,我也注意到他了!”那位亚马孙女战士叫道,“我确信他块头很大!”
几双眼睛放出亮光。“我现在记起来了,”一位胖胖的光头先生主动说道,“是的,没错。我确信他挺矮的,而且很瘦,呃,四十来岁。”
“胡说八道!”亚马孙女战士厉声说道,“你的记性一向不好,斯科特先生。我明明记得——”
“现在我想起来了,”一位小个子老妇人胆怯地说道,“我相信我也看到了。他是个高个子,身材魁梧,年纪不大——”
“等一下,”探长疲惫地说,“这样下去,我们问不出什么来。显然你们没有人知道第十九个家伙长什么样。但是你们有没有人记得他是否和你们一起回到了巴士总站?”
“我记得,”斯塔巴克小姐立刻说道,“我确定他和我们一起回来了。他就在我前面下了车。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这位迷人的女士瞪了那位亚马孙女战士一眼,好像在看她会不会反驳这句话。
但是没有人反驳。萨姆探长摩挲着下巴,陷入沉思。“好吧,”他最后开口道,“至少我们知道事情发展到哪一步了。如果我派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安德多克。路德·安德多克。”发言人热切地说道。
“我交代你一件事,安德多克先生,万一有什么事情,你代表你们团队和我保持联系。比如,如果你们中有人看见昨天巴士上和你们在一起的那两个人,请告诉安德多克先生,他会打电话去我的办公室。”他在桌布上留下自己的名片,发言人小心翼翼地拿起来,“请你们所有人睁大眼睛。”
“你们都是在当侦探,”佩兴丝欢快地说,“我相信这将是你们纽约之行中最令人兴奋的事。”
十七位从印第安纳波利斯来的学校老师一齐喜形于色起来。
“是的,但别乱来,”探长大声道,“只要好好坐着看就行。你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我们原本打算,”安德多克先生抱歉地轻轻咳了一声说道,“周五启程回去。”
“一周之旅,嗯?好吧,你们离开这里之前,记得给我打个电话。”
“我一定照办,萨姆探长,”安德多克先生恳切地说,“我一定会的。”
探长大步走出帕克希尔饭店的餐厅,佩兴丝顺从地跟在后面。路过前厅的时候,他狠狠瞪了一眼脸色苍白、神情沮丧的领班,然后穿过大堂,来到广场。
佩兴丝顺从的表情消失了:“我觉得你很可怕,老爸——竟然这样吓唬那些人。可怜的家伙们被吓得半死。他们就像一群小孩。”
出乎意料的是,探长咯咯笑起来。他朝着路边一位正在破旧的出租车里昏昏欲睡的上了年纪的司机丢了个眼色。“技巧,孩子,技巧!与一个女人相处,只要表现得温柔深情,再加上微笑就行。但是一个男人想要得到什么东西,一定要比另一个家伙的嗓门儿更大、嘴脸更凶恶,否则什么也得不到。其实,我向来都替那些瘦弱的家伙感到难过。”
“那么拿破仑该怎么办?”佩兴丝说着,用胳膊挽住了父亲的胳膊。
“别说他不是大嗓门儿!听着,宝贝,我已经把那些可怜的学校老师兜得团团转了。”
“总有一天你要遭报应的。”佩兴丝阴郁地预测着未来。
探长咧嘴一笑:“喂,出租车!”
[1] 博·布鲁梅尔(1778—1840),英国社交名流,被认为是19世纪初的时尚领袖。
[2] 原文是法语。
[3] 切斯特·康克林(1886—1971),美国喜剧电影演员,代表作品有《挚爱侦探》等。
[4] 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女战士族群,骁勇,善骑射,据说住在黑海沿岸一带,由女王统治,境内禁男子居留。——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