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九点钟,和美同一众学员来到我的新居,在这个阴冷的周六跟我弹奏钢琴。下课后,我并不忙着合上琴盖,目的是让和美自行练习一会儿。然而今天她却死气沉沉,毫无心思做这些,满面的愁容堆积起来,一层又一层,好比遭人欺辱的灰姑娘。我猜不着她有何不快,或遇到了什么麻烦。此刻我要去搬家公司,给工人结账,顾不得她了。实际上,值得我怀念以及接着使用的东西本没多少,使我珍爱的,是那架当时花了我行医将近两年的工资,才买下的斯坦伯格钢琴。下午,我找到我那间出租屋的房东,请他喝了一杯。的确,有件事我是要拜托于他,就是想让其领养下那条陪我不长时日的萨摩耶犬,因为我居无定所,两地奔走,没有功夫管理且在其次,主要它比之前粘人了许多,叫我感到不自在了。起初妈妈勉为其难地替我代养了三天五天,可日子一久,她的厌恶之情碾压了孤寂带来的可怖。当然,这也怪不到她的头上,她本就不是一个爱狗人士。于是房东大叔的形象浮出了脑际。古怪却不失和气的他,爽快地应下了我的请求。他笑着抹了一把眼泪,仿佛找见了一个风浊残年的伴侣。我说每月给他五百块和进口狗粮,权当旧主人的一点点敬意。可他当即谢绝了。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处理好前面遗留下来的琐碎之事,我再次真诚地同和美独处一室,面对着面,像极了一对父女。多年后,当她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将和现在这般无二,肆无忌惮地亲吻我的左脸、额头。我心中仍会泛起一丝丝羞耻。不疑,

她同她妈妈仅仅只是嘴角以及笑容相似,脾性上截然不同。当我正经地问她怎么了,为何悒郁不欢时,她却唉声叹息,眼角渐渐泛红,紧接着趴在了我的怀里抽泣起来。

“唯有你能帮她。”和美哽咽着说道,“妈妈消瘦得不成样子,气色不佳,人都脱相了,像根木头。”

“怎么……”

和美提着裙角,坐上了琴凳

我欲言又止,心想,罢了罢了,还是亲自一探究竟为好,因为我更倾向于幸子本人诉说,听到的心声也更纯粹。不料和美恰有此意。就在这天,我借以黄昏临近为由,想要陪着她回家,借此时机正好看看幸子,兴许真能开导一下。但是她今晚根本没打算离开,反倒带着一副女主人的随意的架子,

xxxx进出浴室,又毫不顾忌地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我不得不躺上藤摇椅,闭目,故意放大了电视的音量,只为避免难堪。坦诚说,和美是我命中的次要人物,可偏这么个配角,最叫我苦恼,拿她毫无办法。起初时她总背着大家,称呼我

为“小林爸爸”,见我不敢应声,躲之而不及,后面她干脆直白地喊我“小林”了。以至表示尊重的称谓,譬如“先生”“教师”或者“叔叔”都懒得加了,尽管我并不放在心上。

其实,我是甘愿同她、其他孩子打成一片的,那样我就不会因年华的老去而悲戚不已了。然而我越是想法设计忽略岁数,越是说明我内在的空虚。此外,我还极易伤感,毫无预兆,控制不了,如同偏头疼的悄然光顾。

晚间时分,幸子在电话当中问她女儿和美是否还在我这,担忧她夜不归宿,恐其遭受危险。对此,我想如实说来的时候,和美却使了个眼色,凑在我的耳边低语,求我隐瞒她的位置,只说借住到了某某同学家里,原是托我转告的,一时

竟给忘了。我不愿骗她。我停顿了几秒,思来想去,真就把和美编造的谎言一句不落地照说给她。后面,我承诺明早会赶到和美的同学的住所,亲自送她回她身边,还请做母亲的务必放心。话机那头,幸子长舒一口气。我说了假话。我谴

责自己。既已发生的事情,我自作自受,但也无心追究和美的意图了。我拾掇一番,便把主卧的大床让予了她,看她不情不愿地躺下,熄灭壁灯之后,我才抱着枕头跑去次卧就寝。不承想,没过十分钟,她敲响了我的房门,做出惊恐状,吐字不清地要我开开。我当然知晓这是她的鬼花招,无非是想上我的床。企图不言而喻,我就这般晾她一会儿。半个钟头后,听不到外面有任何的响动,静得怕人。当我趿拉着拖鞋,拧动反锁旋钮的一瞬,我恍然意识到上了当。果不其然,和美用力地抵开了我,像只兔子此处省略10个字。我无能制止,于是借口吸烟,穿了一身睡衣来到客厅。和美紧随而至,裹着毯子向我靠拢。

“见不着你,你妈妈一定心慌、恸哭。还会怎样?你知道吗?”

“我……我知道我不知道。”和美许久才说出口。她那嗓音压得很低,像只勒住了脖子的母鸡。

“她还会躲进黑暗。”

聊到此处,我顿时回想起医学院如烟的往事来。

***

那是个清爽的夜晚,幸子同我在酒吧的小隔间里,咀嚼着绵软的糖心面包。正在此时,有人扣门,我本以为服务生,来人却是我的舍友森木。他和头山羊似的,嬉皮笑脸地扒在门口,带着调皮的口吻怨怪于我,到这儿来并不带上他。我

则以相同的说辞埋怨了他。我们两眼微眯,忍俊不禁地笑闹开去。随之,他搂住我的后颈,要我随他到隔壁那一热闹的房间。我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幸子,意思是,明摆着不好回拒,我去去就来。这时森木停下了对我的拉扯,暗示我把幸子也

带上,唯恐冷落于她。我摇摇头,搭着他的肩走了。他咂咂嘴,说我生怕“妻子”被人抢跑,是个自私的家伙。我好打地敲了几记森木的脑壳,要他不许胡言乱语。然而令我疑问的是,他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呢?他开起玩笑来,说他有一对

透视眼。事实在半路上,他就看见了我们的行踪。我乘坐的那辆出租车的窗玻璃,落在底部。我目视着远端。森木恰巧从另一辆车里,侧头,无心却窥见了我跟幸子。我不由“哦”了一声。

原来如此。

森木和其他校友所处的那间包厢确实喧嚣,咿咿呀呀唱着情歌,又是乱跳一气,旋转而闪烁的彩灯衬托着极度狂欢的氛围。他们三四个人见我进来,中止了所有夸张的动作,上手拉我喝酒。我忙不迭地挡了一下,但还是给灌了两口。我不该是那类扫人兴致的人,哪怕从当时开始,应当有随和的一面。于是我又干了两杯。低度的威士忌对我来说,半斤下来,不至于喝醉。那酒入口凉丝丝的,一股烟熏火燎的味立刻充满整个口腔,冲击着我的上膛。喝完,我们开始轮流点歌,森木与我一样,五音不全,只配合着某某哼唱了几段。想到幸子孤零零一人,我便假借解手的由头,走开了。我那会儿两腮绯红,视物模糊,眼前似乎有重重迷雾,脚下仿佛遍布着刺人的荆棘。我垫起脚来走路。不,我根本无力正常

行进了。好在我没找错房间。对我的失态,幸子的肉眼显示出了空洞。她费了老大劲儿,扶我拉我都不能使我躺上沙发,非但没加埋怨,反是忧心忡忡。束手无措的她,半蹲了下去。我透过朦胧的雾霭,看着她,如何一点点把眼睛埋在了永恒的暗中,如同陷入黑夜的行船。多年后的现在,我仍能记起

她为我而无声哭泣的一幕。

***

这一晚实在悠长,我盼着和美能安稳一阵,而不是像此刻这般围着我转过来绕过去。我无奈地进入书房,可还不等别上门闩,她就已坐到了我的电脑桌前。我很好笑,怎么会怕他这么一个xx扁平、体态不够丰腴的孩子!我庆幸的,是上帝对她的眷顾。她的性格虽然过分开朗,但也不至于叫人生厌。通过她,我记起了我的童年过往,不用想,那绝对是忧悒的岁月。当我再次从她紧紧的盯视下逃走,藏进了浴室,反锁门窗,她见此情景却默默地哭丧起来。我免得正中她的计策,有意地将浴池的放水闸和上方的淋头,开到了最大,然后哼歌,充耳不闻人间事。半晌,声息全无。当我裹着浴巾,贴着门玻璃窥听时,琴声悠悠然传来,节奏不紧不慢,细腻如同炼乳,让我为之一颤。我的激动难以平复。

我出来浴室,赤着脚丫,踩在地板上呱嗒呱嗒响。我对和美琴技的大大进步,赞扬有加,而她并不响应,不予理睬。我猜该是刚刚得罪了她,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被纠缠个没完没了了。我拿过一本福克纳的《献给艾米莉的一朵玫瑰花》,细细品读。她大概期望我能哄她开心,想法落了空,没好气

地重重按下一个琴键,噪音十分刺耳。我就发出严肃的话语提醒她,天不早了,好好睡觉,明天上午必定送她与母亲团聚。眼下,我既没在主卧,也没在次卧过夜,倒是客厅弹性十足的牛皮沙发收留了我。我瞅着和美没精打采地回到了那间有她脱掉的衣服的屋子——温馨的客房,我且平心静气,喝了点红酒,醉意上来了,想是就此能睡个踏实觉吧。意料不及,睡梦里,脚踝、腿间一丝xxx不好的感觉袭来,由外而内,活像披到身上一件未经漂洗的羊毛大衣。我被这股不适的滋味搅扰得心神不宁,简直要断气了。梦中,此处省略22个字。后来我发觉,梦中的自己,忽而是一根圆木,忽而是一个酒瓶,忽而是一条xx动物,忽而是一本书籍,忽而是一架钢琴,魔幻而又现实。无论怎样,我都醒不过来。我在xx的泥塘里挣扎,如此行径,无异于徒劳之举。此处省略100字。

黎明前,我裹着浴巾,就像一袋土豆,轻轻躺在了床上。随手扯过一张毯子,盖住了身体xxxxx。熟睡的女孩,(此处省略十个字)陶醉在美梦和甜蜜xxx之中不会醒来似的。之前,我在我的故事里塑造过这么一个类似的女孩形象。此时此刻,我的思想蓦然转变了,让夜晚的尾巴拖得长一些,能在我的手边多多停留,最好静止不动。如此,和美引起的我的焦虑,化作了上一秒的泡影。我记起还有事情没做。当我抽身走开的一瞬,和美眯缝着双眼,似醒非醒,此处省略11个字,xxxxxxxxxxxx。我拍拍她的手背,xx她两侧的脸颊、嘴巴,说了几句好听的话,她才肯放我去干别的。随后的两小时,我关掉别墅开着的各种灯盏,守着电脑,戴上耳机,投入到剧本的校准当中。我想我看过的第一部电影《乱世佳人》时的年纪,大约是十五岁。可巧的是,此前我已然读过了小说原著《飘》,给我的印象与感悟,历久弥新,至今仍在回忆中荡漾。我正哒哒哒敲打出来的、修改的文字,是《恶作剧》

的创作内容,其灵感便是来自玛格丽特•米切尔的智慧之作。再过十多个钟头,我将与制片人——玛丽女士——会面了,因为多年前我跟她有过交际,人极和善,也很大气。而她的另一重身份,恰是我的好友小海的妻子。我满心期冀能同她共事

次日,我送和美回了市郊的幸子诊所。据帮着搭理生意的人说,一大早上,良子接到了个紧急电话,在偏远地带,有位病人吞咽困难,气息奄奄,麻烦她做一下临终的护理,兴许是今晚或明天,甚至还要更长时间才能返程,因为具体

要看患者多久撒手人寰了。我听得懂他话里的含义。我放下和美,声称中午还要飞往首都,剧组近来正紧锣密鼓地探讨新的影片的制作,想着等不到幸子的归来,也就无法帮她化解心中的困窘了。刚要拜别时,身着白大褂、挎只医疗箱的幸子与我撞了个正怀。于是和美有眼力劲儿地腾出了空间,让我们在诊疗室的沉静中谈心。幸子一如既往那般素雅,几乎不化什么妆,一生好似都在坟墓中度过。我无贬损之意。我双手交叉于膝头,一脸真挚,静候着她的开诚布公。脱掉外衣的幸子,露出一件黑色连衣裙,在她的左胸部位,还别了一朵白花,那是为纪念亡夫而佩戴的。

“乔的死使你悲哀,但你不应一蹶不振……”

幸子不发一言,我便先她开口了。说完我垂下了眼目。

“不是的。”我疑惑不解地愣怔住了。我递过去一张纸巾。

“他从我的故事中淡出,这是无法挽回的。”幸子说道,“而你,自始至终都不曾走进我生命的深处,没与我的灵魂共舞过。我全部的伤心,都因你而起。”

“幸子,你知道吗?午夜梦回时,我反复地拷问我自己,我该当爱你,但我没有。这是为什么?”

“我知道,我不知道。”幸子抽了抽鼻子,泪珠儿流淌下来,颗颗犹如雨滴。

就我提出的疑问,良子不得知晓,回到我身上,我同样答不上来。我试着缓解她的心绪,拥她入怀,用手轻抚她的背部。我越这样刻意,她似乎越不欢快。与此同时,诊疗室的窗上浮出一张不可名状的面孔:和美朝里张望,脸颊挂着水珠,湿答答的。显然,她比她的妈妈在穿衣打扮上,更加地考究。来时她用一条亚麻裙掩体,而现在则换上了将领口熨得平平展展的雪白衬衫,脖颈处还扎了丝巾,腰下是喇叭状的宽松裤子。审美极好的衣着,与她那卷卷的、色如霞光的头发,精致的五官——忽灵的眼珠,娇俏的脸庞,颤动的睫毛——结合起来,令人惊愕,其貌不逊奥黛丽•赫本。不难看出,和美的外在美,是张扬、掩饰不住的。可我对这种美丽不太感冒。与之相比,幸子的内在美,是内敛、需得用心去品味的。相较下我更倾向于后者。

***

幸子早我一年毕业,但从她的脸上,并未看出憧憬相对独立的生活的愉悦来。很长一段日子,她精神憔悴,在病中浑浑噩噩,如同一堆忽燃忽灭的木柴。一天清晨,我前来她的住所,带着外祖母精心烤制的玛德琳蛋糕以及其他甜点,看望了她。她像富贵人家的女工,站在天井一旁,扯着一面又厚又重的、大得能盖住整架钢琴的床单的一角,出尽了气力也不能拧干水分。我赶忙同她一起将其搭到了晾衣绳上。幸子又惊又喜地领我进去屋子,尔后煮了大麦茶给我。我看

她嘴唇干裂,眼皮浮肿,面色略显苍白,鼻腔就不禁一酸。后来我总把幸子比做一尊内里遭受孤独与抑郁重击的手办,浅层的伪装是盖不住实际的千疮百孔的。我当时又起了那个考虑不周的念头:带她走上一条崭新的路。然而我尚未启齿,

幸子的父亲却迈进屋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乔找你了,忙完你去见见吧。”

我那会儿还不认得乔是谁。

幸子的父亲又说:“家里少不了你,哪怕嫁人。”

我听他的话意,心口突然一悸,没再坚持要为良子做些什么,留下《艾米莉•狄金森传》后,我回了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