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下得绵密,像一场无声的默剧。书店的暖气在落地窗上凝成蜿蜒的水痕,将外面的霓虹灯光折射成扭曲的彩虹。我坐在签售台后,钢笔尖在扉页上划出“南木“两个字时,沙沙的声响突然让我想起娘在灶台前磨刀的声音。那个画面如此鲜活,仿佛能看见她粗糙的手指拂过刀刃时,指腹渗出的血珠滴在磨刀石上,和着雪水晕开成淡红色的花。
“南老师,您对结局的处理真是太妙了。“编辑递来的咖啡杯壁烫得我指尖发颤,白色骨瓷上映出的面容陌生得可怕。腕表表带下的疤痕隐隐作痛,那是十七岁那年扒火车时留下的印记。咖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突然就尝出了皖北老家灶台上那罐红糖水的味道——娘总爱用拇指蘸一点糖霜点在我舌尖,她手上的茧子刮得我发痒,那甜味里总混着柴火的烟熏气。
记忆里的麦芽糖在阳光下泛着蜜色的光。人贩子蹲下身时,皮带扣硌得我大腿生疼,他嘴角的疤痕像条蜈蚣在蠕动。“带你找娘去。“他呼出的白雾里飘着劣质烟草和蒜头的臭味。面包车后视镜里,娘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雪地里一粒模糊的黑点。车座上的皮革散发着霉味和呕吐物的酸臭,我数着窗外掠过的电线杆,数着数着就哭了起来。
养父的皮带抽在背上时,我盯着墙上的霉斑发呆。那些黑绿色的斑点像极了娘围裙上的碎花。最疼的不是挨打的时候,是夜里伤口结痂时那种又痒又痛的感觉。粗糙的被单摩擦着伤处,我咬着嘴唇不敢翻身,直到尝到血腥味。养父的鼾声如雷,每一声都像锤子砸在太阳穴上。
十七岁那年冬天,我蜷缩在煤堆里逃亡。漆黑的煤块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像无数双冷漠的眼睛。三天三夜的车程里,我舔舐着车厢缝隙渗出的冰凌解渴,冻僵的舌头竟尝出了一丝甜味。在某个黎明,我用指甲在车厢壁上刻下“张小宝“三个字,很快就被煤灰掩埋。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老教授。那是个飘着细雨的黄昏,他的书房里弥漫着檀香和陈年书卷的气息。他取下金丝眼镜时,镜链发出清脆的声响,让我想起童年时娘挂在屋檐下的那串风铃。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窗外的雨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我突然看见倒影中那个蓬头垢面的自己。喉结滚动了几下,一个陌生的名字脱口而出:“南...南木。“
“南木?“老教授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檀木镇纸,“真是个好名字。南方的树木,永远向着阳光生长。“
我低头看着压在镇纸下的手稿——那些从图书馆偷来的、被揉皱又抚平的纸页。檀木的纹理在灯光下像极了棺木的年轮,沉甸甸地压着我偷来的文字。
我的第一本书出版了,没人知道那是我剽窃的。那本书的原作者叫林悦,是个文学院的研究生。她的文字很美,像清晨的露水一样干净。我在凌晨三点誊抄她的小说时,老式打字机的金属键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敲击都在发出尖锐的嘲笑:“小偷!骗子!“她的文字澄澈得像是皖北雪后初晴的天空,那种不掺任何杂质的纯粹,让我这个活在阴沟里的人既向往又恐惧。
签售会上的聚光灯烤得我浑身发烫。读者们热切的目光像X光射线,几乎要穿透我精心修饰的皮囊。有位戴眼镜的女生激动地说:“南老师,您笔下的人物真实得就像活在身边。“我签字的手抖得厉害,钢笔在扉页上洇开一团墨迹,像极了那年煤车上我蜷缩的阴影。
那是个初雪纷飞的傍晚,书店的玻璃橱窗蒙着层薄薄的水雾。我正低头整理签售台,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南老师“。抬头时,一片雪花恰好落在她的睫毛上,晶莹得像是谁不小心遗落的钻石。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咖啡杯翻倒的瞬间,褐色的液体在纯白桌布上肆意流淌,勾勒出崎岖的沟壑,像极了那年扒煤车时途经的荒原。
她慌乱地掏出纸巾,腕间飘来一缕橙花的香气——和林悦惯用的香水一模一样。“没关系,“她笑着说,鼻尖冻得通红,呵出的白雾在面前聚了又散,“我很喜欢您的《春汛》,特别是结尾那段告白。“她捧着书的指尖微微发红,指甲修剪得圆润可爱。
小雨很单纯,像一张白纸。她不知道我是个骗子,也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要靠安定才能入睡。她只是安静地陪在我身边,在我熬夜赶稿时给我泡一杯热牛奶,在我情绪崩溃时轻轻抱住我。有时候,我会盯着她的睡颜发呆,心想——如果她知道真实的我是谁,还会不会这样对我?
可我还是失控了。那天晚上,我喝了酒,情绪崩溃,把书房里的东西砸得粉碎。小雨冲进来抱住我,问我怎么了。我推开她,歇斯底里地吼:“滚!别靠近我!“她跌坐在地上,眼泪一颗颗往下掉,可她还是伸出手,轻轻拉住我的衣角:“南木,你别这样……“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我在街头流浪时,也曾这样拉住一个陌生人的衣角,求他给我一口饭吃。可那个人一脚踹开了我。
我终于明白,我配不上小雨。我是个骗子,是个小偷,是个连自己名字都不敢承认的懦夫。我决定结束这一切。
四月一日的郁金香开始枯萎时,我盯着门外的陌生男人,他皮鞋上沾着3栋后花园特有的红泥。小雨转身时,发梢扬起熟悉的橙花香气。这个发现让我的胃部突然痉挛,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噬咬内脏。
电梯井的冷让我想起煤车上的夜晚,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连时间都无法融化。我把樱花项链戴在她脖子上,金属贴着她逐渐冰冷的皮肤,像在完成某个黑暗的仪式。多像那个雪夜,娘最后塞给我的护身符,早被养父扔进了灶膛,化为一缕青烟。此刻她的睫毛上又落满了雪,只是这次再也不会融化了。
审讯室的灯光太亮,照得张婶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她颤抖的手心里,躺着半块褪色的长命锁——锁扣内侧刻着“宝“字,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当她粗糙的指尖碰到我的手腕时,那种温度让我想起灶台前永远燃烧的柴火。我突然很想问她,娘是不是也这样找过我,在无数个雪夜里呼唤着“小宝“这个名字。
注射器推到底时,我听见煤车进站的汽笛声,悠长得像一声叹息。这次终于看清,娘追车时掉的那只棉鞋,是左脚的。就像我终于明白,有些伤痕永远不会愈合,只会结痂后继续溃烂。药效发作时,世界开始旋转,所有记忆的碎片像雪花般纷飞落下:灶台上的糖罐、煤车里的蓝光、林悦手稿上的咖啡渍、小雨睫毛上的雪花......它们最终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画,那上面写着:我从来就不是南木,也做不回张小宝。
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我仿佛看见娘站在雪地里对我伸出手,就像多年前那个早晨。只是这次,我终于可以跟她回家了。
(终)
——张小宝,卒于2023年4月3日,终年32岁。
——南木,卒于谎言开始的那年,终于真相大白之日。
他至死都没能回到故乡,也没能再喊一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