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
刘家掌柜听从陈鸣的劝告,带着所赠的护身符与几车美酒,直奔崂山。
屋内。陈鸣端坐在床榻,闭目养神。
静待明日。
“叮铃铃——”
檐角三清铜铃无风自动,在夜色中荡出一串清越的颤音。
陈鸣倏忽的睁开眼,露出一丝惊异。
“是谁。”
他这得自机缘笈的三清铃也是颇为神奇,若是平常,风再大,都没有半点动静。
可若是方圆二十丈内有妖魔鬼怪的踪迹,它自己便会无风自动。
此刻李宅内寂静无声,唯有三清铃叮当作响,颇有些诡异。
陈鸣打开门闩,就见到青石阶下,有一个人影,身后影子拉的斜长,今日虽无月光,可借着大门上灯笼散发的微光,陈鸣还是看的清清楚楚。
徐元。
此刻徐元裹着破旧麻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对方面容从容,即使被冻得面色发青也未曾挪动半步。
“贵客临门,所谓何事?”
陈鸣面冷声沉,并未将对方迎入。
徐元此刻面容依旧,却气质大变。他喉结滚动,发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浑厚嗓音:“陈小友,何必如此警惕。”
“你我也算打过交道,可曾记得前些日子,你请土地公让我助那对苦命鸳鸯转世……”
对方话说一半,陈鸣稍加回忆,前些日子,他的确是请土地公帮忙引王七二人入轮回,当时那位土地说他有一位文判兄长,想必就是对方。
思及此处,他面色依旧。符箓既付,因果已了。
“大人还请直言。”
文判见陈鸣软硬不吃,面色尴尬,他此行是特地来提醒对方,谁可曾想——
陈鸣如此不给面子。
就在此时,陈娇披着外衣端着烛火也走到大门前,她觉轻,听见铃铛响就醒了,看着大门这里有人影就过来瞧瞧。
夜风卷着落叶,陈娇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攥住徐元的手腕。触手冰凉刺骨,惊得她倒吸一口凉气:“这手怎跟井水冰过似的!“不由分说拽着人就往屋里走,
陈鸣剑眉微蹙,正要阻拦,却见阿姐回头瞪眼:“愣着作甚?”
“快给小元拿条绒毯。”
她边搓着徐元的手边念叨:“大半夜的出来做甚?若是冻出个好歹,叫我怎么跟你娘交代...”
待徐元的身子暖和过来,陈娇打着哈欠,回房去了。
李宅,正厅。
烛火摇曳,徐元已昏睡在侧,陈鸣与文判相对而立。
眼前文判脸膛青绿,胡须赤红,一袭玄色官袍上暗绣獬豸纹,似与其他城隍庙的柔弱书生样子截然不同。
其实今早他在殓房时就未曾发现和尚的三魂七魄,他原以为是那蜘蛛精贪得无厌,连人带魂一并吞噬殆尽,这等行径,分明是挑衅阴司法度。
他当时原想趁此机会请城隍出面,查清楚那妖孽踪迹。
现在想来,他们早就沆瀣一气,魂魄早就被牛头马面收走了。
只是...
这位执笔判官亲临,所为何事?
“文判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陈鸣拱手问道。
“真羡慕陈小友有位如此心善的阿姐。”文判没有接话茬,而是夸赞陈娇人美心善,话语中满是羡慕。
文判官捋动赤须,恍惚间忆起当年寒窗景象,当初他与阿姐相依为命,可阿姐从白天忙到晚,也无法供养他一个脱产书生。
最后阿姐自己偷偷找了户大户人家做小妾,供他读书。
等他寒窗苦读,金榜题名时,报喜锣声响彻街巷。他捧着进士及第的喜报冲进庭院,却只见一领草席裹着枯槁人形。此时阿姐早已经香消玉殒。
夜风呜咽,文判官赤须微颤,声音轻若游丝:“陈小友为何还要蹚这趟浑水呢?”这话语倒似在自问,若非陈鸣炼炁有成,怕也难捕捉。
陈鸣挑眉:“怎么,文判大人连宋城隍的法旨都不遵照么?”
文判一时语塞。
“罢了,正事要紧。”
玄色官袖一振,肃然道:“此番前来,是要告知你些事情,同时劝你离开这是非之地。”
“你可知道如今宋城隍的来历?”
“自然知晓。”
“昔年宋城隍为外县生员,半梦半醒之际,参与城隍考试,以“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得大帝赞赏。”
文判捋了捋赤红长须,微微颔首,接着问道:
“那你可知那八目道人来历?”
陈鸣摇摇头,知道它上了机缘笈就行了。
文判呵呵一笑,转而说道:“昆嵛山可是一处洞天福地,出过不少仙神。”
见文判说话半遮半掩,陈鸣只得沉下心仔细琢磨:宋城隍是因受东岳大帝赏识,从一介书生,成为一县城隍,那昆嵛山……
那昆嵛山又有哪位仙神与其有关?
“这八目道人,认了昆嵛山的一位仙神作义母。”
陈鸣眉头微皱,仍低头思索,似在权衡其中利害。
“义母?”他缓缓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文判压低声音:“正是!这妖孽攀上的,可不是寻常仙家,而是东岳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座下的织霞仙子!”
见陈鸣神色微变,文判继续道:“当年碧霞元君巡游昆嵛山时,路遇一蜘蛛精献上云霞织锦,元君念其心诚,便点化她飞升成仙,位列碧霞宫,掌织霞之职。这八目道人,便是她当年在凡间认的干亲!”
陈鸣听后,恍然大悟。
难怪宋城隍装聋作哑,当年他不过是个穷秀才,全因在城隍之试,被巡游的东岳大帝看中,推举当上城隍。
如今旧主爱女的婢子认了干亲,他岂敢不给三分薄面?
只是如此作壁上观,他将墨山百姓置于何地?
“多谢文判告知详情,夜深了,还请回吧。”
文判官青面微动,欲言又止。他深深看了陈鸣一眼,终是未再多言,只拱手道:“小友好自为之。”玄色官袍忽地翻卷,平地骤起一阵阴风,待风息时,厅内已不见判官踪影。
不多时,徐元醒了过来。
烛火摇曳间,徐元忽地一声闷哼,从昏睡中惊醒。他独臂撑在床榻,额上冷汗涔涔:“我这是......”抬眼正对上陈鸣沉静的目光,那眸中似有星火闪烁。
“公子——”
徐元连忙起身,可是因为是独臂,一个趔趄,又倒在床榻上。
“身体可有不适?”
徐元摇摇头,表示没什么大碍。
陈鸣叹息一声,他的祛病符只能治病,可徐元的断臂,他却毫无办法,若是等他入了太清宫,说不准里面有什么神丹妙药。
“徐元,明日跟我阿姐他们一起去崂山,如何?”
徐元独臂撑着茶几,突然抬头:“那我娘呢——”
“你娘我阿姐肯定带着,你跟着去就是了。”
“那公子你呢?”
“我有事。”
此刻天上无月,乌云一片,恰似风雨欲来。
……
次日。
东方既白,薄雾笼罩着李宅门前的青石板路。
五六辆马车静静停驻,檐下的三清铃已被陈鸣系在了阿姐的车辕上,随着晨风发出清越的声响。
坊间已有早起的商贩探头张望,窃窃私语着李宅的变故。
“阿姐,张伯呢?”
陈鸣环视一周,不见那熟悉的老马夫。
李向文闻言,面露尴尬,“他呀,孙儿被选上了灵童,他说要跟着神仙回仙山……”
“嗯。”
陈鸣只是点点头,没有再说。
人各有命,尊重命运。
“出发吧。”
晨光微熹中,陈娇与李向文相视一瞬,目光在那块斑驳的“李宅“牌匾上停留片刻。陈娇素手掀起车帘,身影没入车厢的阴影里。
“驾——”
车夫扬鞭声起,车轮碾过湿润的青石板,留下一道淡淡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