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岁宁举起了桌子上的杯子,在手中端详了一圈,又悠悠地放下。
裴熠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蓦地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道:“虞姑娘这是不敢猜了?”
“裴大人这是没耐心了?”虞岁宁毫不客气地回怼。
裴熠无奈地摇了下头,继而缓缓走到她对面坐下,将她面前没了一半的茶斟满,又推给她:“裴某耐心可是很足的,虞姑娘如若不急,这天色尚早,不如多饮几杯茶。”
虞岁宁想到从欢还在等她,这天色看着尚早,但西街距小客栈路程远,等赶回去,时候也就晚了。
但不知为何,单是看着眼前人这般架势,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倔强。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一壶热茶被二人饮尽。
裴熠扶额笑了一下,先开口道:“我认输。”
“裴某今日贸然请虞姑娘来,的确是有目的的,”他说着,靠近了虞岁宁,在距离她一尺处停下,两根手指掂起了杯沿,“裴某想与姑娘做共谋者。”
伴着他话音刚落,“啪”一声杯子应声落地,在地上碎成一片。
“裴大人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虞岁宁冷笑一声。
裴熠听完她的话,突然道:“净慈寺,苏贵妃,西域幻毒,虞姑娘难道不怕我揭穿你?”
“虞姑娘,就算自己不怕死,那门外那个小姑娘呢?又或者说,虞姑娘难道不想为自己的亲人报仇?”
虞岁宁眼色慢慢冷了下来:“你威胁我?”
是啊,她自己的命微不足惜,可从欢年岁还小,这些事与她毫无干系。况且姐姐的仇还没报,那些人还在逍遥自在。单凭自己一个人,恐怕真的有些困难。
半晌,她问:“我怎么相信你?”
裴熠一笑:“虞姑娘不需要相信我,天地为棋,你我皆为子,我与姑娘目的相似,本该是同盟人。”
“好,我答应你。”虞岁宁没有去问他话里的“相似”到底何意,世人眼中的清正君子也会有需要他人偿还的血债吗?但在这座吃人的皇城里,谁又能真正做到表里如一,毫无秘密呢?这一点虞岁宁也还是知道的。
她也不想去深究这些,找到姐姐死亡的真相,让那些人血债血偿才是她的最终目的,在这期间,她不在意是否是与虎谋皮。即使裴熠真的是那只虎,能助她报仇,付出任何代价她也不在乎。
“我就知道虞姑娘是个爽快人,”裴熠往杯里又倒了新茶,然后拿起一杯,朝虞岁宁微微点头致意,“那今日,就以此茶代酒,敬共谋。”
虞岁宁也端起他加满的茶,微一示意,仰头一饮而尽。
裴熠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罢了起身走到窗边,手指敲了几下窗棂,窗子“吱啦——”一声,一个黑衣侍卫探头进来:“大人。”
裴熠道:“让照云多备一辆马车。”
他又转头对虞岁宁道:“虞姑娘,天色已晚,裴某已遣人多备了马车,还望姑娘不弃。”
虞岁宁浅浅点头:“多谢。”
“只是,虞姑娘切莫忘了答应的事。”在虞岁宁将要出门的时候,裴熠又远远地抛出一句。
“自然。”虞岁宁利索地回了句,就走下了楼。
外面天色的确是不早了,远远地店铺都点起了灯,星星点灯的,风一吹,她的鬓发打起卷儿来。
靠近门口的桌子旁,鹅黄色衣衫的小姑娘睡得正香,虞岁宁慢慢靠近她,在她额头轻轻一弹。
“……姑娘?”从欢睡眼惺忪,“事情结束了?”
虞岁宁理了理她睡得有些乱的头发,点头道:“嗯,我们可以回去了。”
从欢伸了伸懒腰,站起身来:“那我们赶紧回去吧,路上很黑。”
“你怕黑?”
从欢点头:“有点。”
其实西街这里是不黑的,大梁朝有夜市的传统,许多商铺这个时间点仍在营业,他们点起的灯足以照亮街道。
但净慈寺那一块却由于没有商铺开在那里,一到天黑,路上就基本没了人。所以她们晚上几乎就没走过那条路,虞岁宁也不知道从欢怕黑。
“没事的,我们这次可以坐马车回去。”虞岁宁刚说完,一个青衣侍卫就从外面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道:“虞姑娘,马车已经备好了。”
二人顺着他身后望去,一辆雕花马车正停在门口,半截湮没在浓浓夜色里。
直到坐上了马车,从欢还处在一脸震惊的状态,她小声趴在虞岁宁耳边道:“姑娘,这是我第一次坐马车。”
说完又加了一句:“以后我……想挣好多好多钱,我们就可以天天坐了。”
虞岁宁忍俊不禁,轻拍了一下她的头,回道:“好啊。”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风吹过挡帘,帘子荡起阵阵涟漪,摆摊的小商贩们大都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搬东西的声音起起伏伏的。
从欢不知什么时候又打了瞌睡,身子歪在一旁,就连马车压过石子,颠簸了一下,她都一动没动。
虞岁宁静静地看着她,半晌,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眼前突然又浮现出来姐姐的面容,虞岁安笑着从宅门外跑进来,手里提着刚出锅的桂花糕,边跑边喊她,一身鹅黄色衣衫,在阳光下像只起舞的蝴蝶。
而她正坐在院子里,磕磕绊绊地给祖父背着《三字经》。见姐姐带了自己最喜欢的吃食,开心地半天都背不出来一句了。
“啪!”
祖父的戒尺落在了她的手上,声音严厉:“一日不背完,一日便不能吃桂花糕!”
桂花糕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她猛吸了两口,“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虞老太爷气急了,举起戒尺就要打下去。
“祖父!”虞岁安急得喊了一句:“妹妹还小,不若我替她背。”
虞老太爷瞪了她一眼,半晌,重重叹了口气。
见祖父气消了,虞岁安忙拆开桂花糕,递上去。
虞老太爷使性子似的,没接。
“祖父——”虞岁安主动认错:“是我的错,我下次一定好好教宁宁。”
她也跟着道:“祖父,我错了。”
虞老太爷终究没抵住桂花糕的香味,伸手接了,重重咬了一口,边嚼边说:“下不为例,不过宁宁吃完桂花糕,也还是要继续背的,今日必须背完。”
她一听顿时委屈巴巴的要哭,阳光从大槐树枝叶间穿过,平铺在三人的头顶上,远远的,风吹过桂花树带来的香味和桂花糕的香味混在一起,跳跃在舌尖,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