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长篇小说 海边列车(10)

自从上次刘所长来办公室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半截子话,陈工的心境不再平静。他尽管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但总还会有闲暇时刻,烦恼就在那个时刻见缝插针。

小金在陈工眼里,原先不过有一点无伤大雅的神秘,这下子忽然多了层灰暗成分,尤其涉及胡副厂长,令他感到一种特殊的不愉快,像误吞了一只苍蝇,剩下苍蝇腿卡在嗓子眼,咳不出来。他跟胡副厂长属同级领导,平常见面多数是在会议室和走廊上,胡副厂长对他很客气,每次都会主动打招呼,嘘寒问暖,说生活上有困难尽管找他。应该得到的,陈工一般都先谦让,怎么会利用职务占公家的便宜呢,当然了,他每次都会对胡副厂长的好意表示感谢,但无话可聊。胡副厂长给他印象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总觉得这种人做表面文章,不学无术。

陈工希望刘所长的调查结果是错误的,自己的未婚妻跟胡副厂长不会有什么瓜葛。他仔细理顺了一遍记忆库中的胡副厂长,所获甚少。

陈工负责技术和生产,胡副厂长主管后勤工会,接触不多,历史上两人没有交集,陈工年龄要比胡副厂长大个七八岁,“文革”当中,他挨整下放,胡运升正当红,当过两届青年突击队队长,哪里艰苦,他指挥青年队员往哪里冲,很快被提拔当上了后勤科科长。粉碎“四人帮”清查“三种人”,胡运升在审查之列,好在他的红不靠造反,打人也不是最狠的,而且他搞关系有一套,只要认准了你有用,会想方设法跟你套近乎,当上后勤科科长有实权了,拿公家东西送人,非常大手笔,结交了不少有权有能力的人物。关键时刻这些人帮着他说话,使他不但毫发无损,还得到了重用,荣升副厂长,让总厂上上下下的人啧啧称奇。

小金跟胡副厂长能有什么关系?他俩真会有不正常的男女问题?

金素说她曾经深爱过一个人,她爱的是胡副厂长?可她说那个人已经死了,也许她所说的死并非是指肉体消失呢?许多女人会赌气说负心男人死了,其实只是弃她而去了而已。小金男女关系复杂混乱?怎么个复杂?怎么个混乱?陈工不愿意往下想。自从见了刘所长,陈工原先对胡副厂长的印象,全部改变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处理两人的关系,不希望见到他,在厂部大楼,听到胡副厂长的讲话声,他会尽量躲避。

不过说到底这毕竟只是个人的问题,个人问题个人消化,在大检修面前,所有个人的问题都不过是一朵情绪的小浪花而已,不能让它起波澜,影响大局。

跟金素在一起的时候,陈工不把内心的忧虑表露出来,能逗她开心就逗她开心,她开心,他就开心。

他认真观察,怎么看金素也不像刘所长说的那么复杂,相反表现出来的只是一种年轻女性的单纯,她时刻流露着一位普通女人获得了一个安定的家以后,那种出自本能的、溢于言表的幸福和从容,这不但减轻了陈工的烦恼,而且越看越喜欢,加深了他对她的感情,因为这种对家的依恋正好触动了他藏在内心深处的幸福和痛楚。有时候,他觉得她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让他爱到无以名状。“无论发生了什么,我只会加倍地对她好。忘掉过去,憧憬未来。”他很会安慰劝解自己的,一直都是。

但他终归是个凡人。去刘所长那里寻找真相的想法,时不时还要跳出到他脑海里折磨他。一会儿,他想他永远不会去找刘家宝了解金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经历,没过两分钟,他改变了主意,恨不得马上就去找刘所长,点滴不漏地了解全部事实,可再过了一会儿,他又打消了刚才的念头。

繁忙工作转移了他的情感焦虑。大检修需要他亲自指导的问题日渐增多,用田书记的话来说,“同志们,战斗即将进入白热化,思想上统一到党委,技术上一切听陈总的,陈总是权威,同志们可听好了,他可不是过去所说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而是无产阶级知识分子红色技术权威。所有不明白的具体问题,都汇总到陈总,让陈总拍板定盘子!”

金素已搬进了陈工家,大大方方跟陈工住在了一起。

她天生爱整洁,喜欢做菜,每天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做菜变着花样,以甜味为主,让陈工吃好,周日晚上,她会把好友林雪鸽喊来,一起做饭,吃饭。两个女孩嘻嘻哈哈,说笑个没完,尽管多是一些废话,但给沉默寡言的陈工带来别样的体验。金素的关爱加上繁重的工作,使得陈工已经把刘所长带给他的心病渐渐淡化了,在金素身上,他一直就没有发现不能理解或不能接受的异常情况。他再一次决定放下,金素过往无论做过了什么,只要她不讲,他永远不会问她。

大检修正式开始了,各大装置按计划有序停止运行。

停工后的装置,各种设备,塔、釜、反应器、换热器、加热炉,能拆的,一一被拆开,满地的管子、盖子、螺栓螺帽,空气中充斥着一股从未闻到过的味道,或者说不是一种味道,而是多种奇怪味道的大拼盘。

吴信兴奋异常,令他兴奋的不是味道,而是颜色。

对吴信来说,一片狼藉的检修现场,等于为他专门打开的一座颜色宝库。这些只有化工厂才会有的特殊物质,经历过高温高压,以及几十年的长久沉积,在管道内壁、烟道口、炉膛中形成的残渣残留,它们的颜色是大自然中不会有的,也不是在调色板上能够调得出来的,只有在这前所未有的大检修状态下,它们才得以显现。有的刚暴露出来的时候是一个颜色,你一定要目不转睛盯住了,它马上会变化好几种颜色,然后才定格不变,但已经成了庸俗寻常的色彩,不再值得观看。

吴信画过许多海洋题材的油画,很长一段时间,他痴迷于蓝天碧海的光影层次,直到进了总厂,才发现“工业化色彩”的探寻更让自己上瘾,这个新发现令他十分兴奋,觉得找到了自己的专属颜色了!

这方面他贪得无厌,总希望能够挖掘到极限。他察看挖泥船清理航道,挖出来的多年工业排放物形成的海底淤泥。他抚摸铁锈、铜锈,察看绿皮车厢被酸雨腐蚀后的斑驳。他仰望烟囱因操作条件变化排出不同颜色不同密度的烟气,它们有的呈线状上升,有的球状翻滚,然后迎风散开,形状变化,颜色随之变化,加上太阳的位置、阳光的强弱不同,气象万千。

总厂已经不能令他满足,为了能看到隔壁炼钢厂飞溅的钢花,他借来钢厂防护服,由钢厂上班的同学带着,混进了钢厂炼钢车间,站到了火红的高温炉前,对着钢水翻滚的炉膛,呆呆看了二十分钟,不是同学拽他,他还不想走。

总厂左右两个邻居,一个是炼钢厂,一个是炼油厂,他如法炮制,混进了炼油厂,专为了去看刚从塔里流出来的沥青。同学从采样口放出来一瓶,让他如愿以偿,他见识到了热沥青那种无法形容的极其细嫩的黑。路过加铅车间,他进去观看汽油加铅前的灰黄和加铅后的暗红。脸色苍白的加铅师傅,挥手让他快离开,因为四乙基铅剧毒。可他并不害怕,看仔细,看够了,才满意离开。

他从炼油厂出来那天,正值冬月,天降大雪,很快把大地覆盖,他兴奋地趴到了厚厚的雪地上。

他用想象力体会地心的岩浆,想到那里的高温不仅足以把地面上的雪,还能把全部动植物和一切人类文明瞬间化为乌有,甚是奇妙。可惜他不可能看到地心岩浆颜色,不知道它的红跟炼钢厂钢炉内钢水的红,会有何不同。

颜色是看见了的,是画出来的,不是想象出来,更不是用嘴讲出来、用文字写出来的,吴信不在意那些名称和概念,他注重直观刺激,他需要眼见为实。

总厂最宏大壮观的一次颜色狂欢,发生在化二车间出事故那天。化二在停工时出现了不可控的操作波动,为了避免爆炸起火,只能选择开阀泄压,结果大量携带添加剂的黄色气体排出,遮天蔽日,刺鼻呛嗓。工友们避之唯恐不及,吴信却心花怒放,怀着狂喜般的好奇,戴好防护眼镜,不顾师傅们的阻拦,从操作室出来,游走观察。他感觉这是画神在为他做示范,将一大团一大团浓淡不一的黄色颜料喷涂在天空。三十多年以后,他看到蔡国强搞的爆炸焰火,理所当然再次想起化二这次事故。

室外追踪天空中飘散黄烟的不只有吴信,还有一个人,只见他佝偻着背,跑跑停停,一会儿抬头凝视,一会儿俯首察看。

吴信认出来,这人是陈工。

陈工比吴信勇敢得多,吴信站在上风头,往相对安全的地方走,陈工是哪里严重他往哪里去,毫无顾忌,他不在乎黄烟,也不在乎落下来的酸雨。吴信谨慎地跟陈工保持着距离,目光追随着他的行踪,稍一疏忽,吴信再找,陈工已经不见了。

下班吴信赶快去五号澡堂洗澡。

五号澡堂子是总厂最大的澡堂,它有三个池子,称为头池子、中池子、尾池子。这天来洗澡的人特别多,头池子和中池子下饺子一样,插只脚的地方都没有,尾池子最小,水温最高,人最少,只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陈工,另外两个大胖子,比陈工年龄大。

陈总泡在尾池子里,闭目养神。

吴信见只有尾池子人少,便来到尾池子边上,他知道尾池子水热,先伸个手指尖进去,开水烫了般迅速抽回。他非常惊讶,这么高的水温,陈总他们怎么能够忍受得了。

贺耀民随后来到了尾池子,他没有伸手试,直接把左脚伸进去,烫得龇牙咧嘴直叫唤。但他咬着牙,不肯把脚抽出来,而是缓缓坐下,坐到小池子的边沿上,然后慢慢把另一只脚往池子里放。再热的池子贺耀民也要下去泡一泡,错过不进去,他会觉得吃亏。今天早晨,车间分发劳保茶叶,吴信被贺耀民要去了一袋。贺耀民并不是吴信的师傅,只是跟他一个班组,吴信不大喜欢他这种人,可是不喜欢归不喜欢,当贺师傅直截了当向他索要,他不但没能拒绝,反而没有片刻犹豫就交给了他,慢了半拍那都是犯了天大错误似的。贺师傅索要的理由那是相当理直气壮,“就知道往家划拉,小年轻的,会喝茶吗?给师傅来一包,哪天师傅有空了好好教教你怎样泡茶。”

吴信进厂子时间不长,参加过一次婚礼一次葬礼。在工友的婚礼上,贺耀民张罗着把份子钱收上来,在一张烟盒纸上写上了名字、钱数,连钱一并交给了新郎,然后招呼大家到安排好了的饭桌就座喝酒。婚礼在家里办的,炒菜大棚扎在楼前的人行道上,新郎家被娘家客的两桌占满了,其他亲朋好友被分散安排在左右对门、楼上楼下的邻居家。吴信跟贺师傅在新郎家楼上的邻居家那一桌。每上来一道菜,贺耀民都尝一大口,点评一下,然后再尝一口,再评价一番,最后撇着嘴,说这道菜不地道,这桌菜不值,对不起大家的份子钱。“干贝丁太小了!”贺耀民让吴信去另一间屋,看看干贝丁跟这屋的是不是一般大小。吴信怎么可能会去,打死也不好意思去,参加婚礼的美好心情完全给破坏了,新郎是跟他们一个班组的工友,大家来祝贺,怎么会对菜值不值这个价、好吃不好吃直接点评,且还疑心他们这桌干贝丁比其他桌的个头小,贺耀民这种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别人的态度让吴信难以接受。贺耀民不以为然,认为吴信太嫩,社会经验少,再混两年就开窍了,如果还不开窍,那就等着吃亏一辈子吧!

那场工友父亲的葬礼,告别仪式之后,贺耀民使眼色,让大家暂时不要离开,等等看家属给没给他们留饭。吴信实在不能接受,先行离开了。

不过,精明过头的小市民也有令人佩服的一面。贺耀民顾家,对老婆孩子好,节约,会过日子。有一次吴信的劳保鞋开口了,吴信想扔,贺耀民不让,从他的百宝箱里找出锥子尼龙线,没几下子就给缝补得结结实实,正赶上发劳保用品,吴信拿两节一号电池送给他以示感谢。“就两节?”贺耀民说。吴信赶快把剩下的两节一并交出,他本来准备夜班自己留着用的。“这才是好徒弟,现在你们这帮小孩都不懂规矩了,我们学徒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对师傅可孝敬了!怎么,着急离开?师傅话还没讲完呢,好,走就走吧,有事去办你的事,年轻人事儿多。”贺耀民把四节电池装进了裤兜。

下班贺耀民同吴信一块儿来澡堂,他教导吴信道:“今天别着急往外走啊,多泡一会儿,多冲一会儿,懂不懂为什么?路面上全是添加剂,让别人先走,踩出条路来,咱们再走。明白了?学吧,小青年,师傅有老多东西可以教你了。但我发现你这小孩不怎么谦虚,对师傅的东西好像不大感冒!”

听到有人被热水烫得直叫,陈工睁开眼。

贺耀民赶快跟陈工打了声招呼。不久前金素和林雪鸽把小仓库收回,贺耀民给陈工打电话算账,陈工在他要价的基础上额外加了二十块钱,让他喜出望外,本来他要的价就不低,把讨价还价的余地留出来了,没想到陈工不减反加,弄得他后悔不迭,“名副其实‘陈呆子’,多要一点就好了!”

“陈总,这么大量的黄烟,得跑了多少催化剂?”贺耀民没话找话。

“不全是催化剂。”陈工回答完后,闭上了眼睛。

贺耀民歪着身子,慢慢把右腿也伸进池子里,实在坚持不住了,他把两条腿收回池子沿上,两条小腿烫得通红,稍后,他再次下到池子里,这回他往前走了两步。

“这热劲,过瘾!”贺耀民说,“恭喜陈总,听说你们要结婚了。”

陈工没有睁眼。

贺耀民双手往身上撩水,“陈总,你胆可真大,什么人都敢娶。”

陈工睁开眼睛,瞪着他。

“哎哟!”贺耀民蹲到水里,迅速站起,“哎哟妈呀,太烫了,烫死我了。陈总,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小金师傅的漂亮全厂闻名,没说她别的。”

陈工面无表情,重新闭上眼,把贺耀民当成了“不存在”。多年的困境锻炼,陈工练就了一套唯心实用方法论,就是把眼前的他不想看见的事物视为虚幻,不当作真实发生的。妻子去世的那段时间,他用这套方法熬过难关,以后越用越熟练。

“太烫,太烫了。”贺耀民一边说着,一边不尴不尬地爬出了池子,“受不了,我得走了。”

澡堂子超员了,淋浴区站满了等待喷头的人。

工友周光和张群,招手喊吴信过去,三人共用一个淋浴喷头。

吴信快速冲洗了冲洗,穿好衣服,出了澡堂子。

对总厂说是出了事故,对嗜画如命的吴信,收获甚丰,一看到了天女散花般的壮观黄烟,二刚才透过澡堂里的热气,他在心里默默把陈工画了多遍。陈工是他认可“脸上有画”的三个人之一,自从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他,吴信就认定了必须要画他。刚才在澡堂里,吴信决定把他的肖像只画到锁骨,不画衣领,暗示陈工是赤裸的,坦露的,不设防的,或者可能是没有防范能力的。衣饰会赋予人物社会属性,配得不合适,会干扰他的精神内核,干脆不画。

天空黄烟部分飘走了,部分已落到地面,形成一层黏稠的污渍。为避免把鞋弄脏,吴信小心走在别人踩出来的脚印上。

他这是要去女朋友家吃晚饭,她的爸爸妈妈提出要见见他,这是昨天定下的事情。

对去女朋友家见她父母这件事情,吴信比较被动,他的女朋友却很当回事,她这种单纯的热情感染到了他,让他也跟着觉得见父母是恋爱中必不可少的一环,有郑重其事的仪式感,也让吴信颇感新鲜,因为以前他从未考虑过。

不能说吴信恋爱观不严肃,他只是把恋爱仅仅当作恋爱,没有想得太多,见父母啦结婚啦,这些他都没有想过,他甚至从未想过自己会结婚,除了对绘画他看得较远,其他事情他基本都是得过且过。

吴信信奉一见钟情,觉得她可爱,就爱了,没想别的。

四个月前一次上班途中,吴信被前边走着三位姑娘中一位姑娘的笑声吸引,那笑声像小提琴的琴声,绵长而悦耳,千百人中一听就能区别出来,他快走两步,赶上前看看她长得什么样。姑娘个头小巧,圆脸,大眼睛,表情生动有神,他看她的同时,她也看他,这一对眼神,就让吴信动情了。他打听到她叫楼影,就往她的单位打电话,古怪精灵的姑娘一听便知道他是谁,在电话里她笑声不止。

下一个白班,吴信再次给她打电话,约她见面,她爽快答应了。她说她知道他是谁,但已经忘了他长得啥样了,让他把自己描述一下,说罢她又笑得不行。

约会地点定在1路公交车站甘井子站,那天吴信下夜班,到了车站,正东张西望呢,只见一个穿着米黄色半大风衣的小个儿姑娘,从车站旁商店的玻璃门走出来,她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神情略微紧张,她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直接往公交车上走,快走到车门了,她才挑衅性地瞥了吴信一眼,看看他跟没跟上来。

吴信跟着她上了1路车,挨着她坐下。

她笑了,但没有出声。

“怎么没演奏?”他说。

“什么演奏?”她问。

“你的笑声啊。”

“哈哈。”

“好,要开始了!”

“哈哈哈哈。”

到市内已经快到十点了,他带着她就近找了一家饭店,要了两个炒菜两个拼盘,一边吃饭一边讲话聊天,主要是她讲他听,讲的都是一些她日常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但吴信却听得津津有味。从饭店出来,他们去了劳动公园,在公园里转了一大圈,一路走,一路看风景。

傍晚,他送她到1路车站,要陪她返回甘井子,她说不用,1路车开来的时候,她拉着他的手没有松开,一起上了车。

公交车到甘井子,天已经黑了,她挽着他。

走到十字路口,楼影放下胳臂,吴信知道该在这里分手了。他做出恋恋不舍的样子,抱过来她,趁她仰头看他的时候,亲吻了她。她嘴唇发凉,匆匆回吻了一下。

“别让人看见。”她说。

十字路口不远,路边上第二栋就是她家所在的楼。

吴信没有放开手,狠狠地亲了下去,她迎合着回亲他,然后想扭开头结束,吴信不肯,又贴紧着,亲了好长时间。

她擦擦嘴角,说:“你这么不容易满足。”

吴信说:“等我给你打电话。”

楼影说:“好。”

两天后吴信给她打电话。

楼影态度变冷静了,她说:“你究竟看我哪里好?”

“长得好啊,可爱呀。”吴信随口说,“再说,我觉得你挺稳的。”

电话那头楼影连忙否认,“不,不,我一点不稳。我告诉你,我一点都不稳。”

吴信说:“嗯,也对,你笑起来确实不稳,琴弦稳了不会悦耳。咱俩说的‘稳’可能不是一个意思。”

楼影说:“哈,不跟你闹,我不想撒谎,我得提前告诉你,我不稳,真的不稳。”

吴信说:“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楼影说:“什么意思,不稳还好啊?”

吴信说:“见面就知道了。”

楼影说:“这个星期天你什么班?休班吧?”

吴信说:“对。”

楼影说:“你看,我都能算出你的班了。”

第二次约会,他们吃完了午饭后又去了劳动公园,在旱冰场外面看了一会儿滑旱冰,他问她想不想滑,她摇摇头。

他带着她到了他的家,海军家属院里一栋俄罗斯老楼。

爸爸妈妈上班,弟弟上学,家里没有人。他亲她。她脸红了,似乎明白他要干什么。她闭上了眼睛。他抱起她,把她抱到了床沿上。她眼睛眯成一条缝,似瞄非瞄。他站在地上。

完事后吴信坐到沙发上抽烟。

楼影一件件穿衣服。

吴信用抽到了根的烟头,点上了第二根烟。

茶几上有一副扑克,楼影拿起来,挑出大小王。她把扑克交给吴信,说:“你洗一把牌。我看看能不能开开。”

吴信说:“开不开开能怎样,你信这个?”

楼影说:“我算算你能不能成气候。”

吴信从她失落的语气中听明白了“成气候”的意思,能容纳她,不责怪她,不在乎她不是处女,继续跟她谈朋友,就是能成气候。

他接过扑克,对插着洗了三遍,还给她。“给,肯定能开开!”他说。

她开始发牌,分八列,然后每一列掀开一张,找到顺子就拿到一边,然后接着往下翻,直至顺不上,或者全部顺上翻开结束,这一把很幸运,果然全部顺上了。

“真的开开了!”她喜出望外,“送我回家吧。”

临走前,吴信把楼影带到他的画室,也是家里的杂物间。

画室架上的画都用布蒙上了,看不到上面画的什么。吴信掀开其中一幅,楼影激动得尖叫起来,上面画的是她,一个大眼睛女孩,站在海边上,岸上有工厂的烟囱,冒着五颜六色的烟。

看到自己的画像那一瞬间,古怪精灵的活泼神采重新回到了楼影的大眼睛中。

吴信第一眼看到楼影的时候,觉察她眼睛里有画,他思考怎样能把她小提琴音质的笑声也画进去,当然非常难。今天他又增加了一条,失落?勇敢?他说不清楚,反正心里有数。

“给我吧,我把它挂在我的床上面。”楼影说。

“还没画完呢。”吴信说。

“那等画完了给我。”

“嗯,不行啊,这是我的创作。不过,我可以复制一张给你。”

“我不管,我就要这张。”

“我给你再画一张一模一样的。”

“好吧。”

往车站走的路上,楼影自说自话地把她的初恋讲给吴信听。

他是她技校同学,人长得帅,班里的团委书记,可是他“不成气候”,一边跟他初中同学谈着对象,一边又追求她,她知道的时候已经跟他难舍难分。她责问他,他骗她,说已经跟初中同学分手了,其实并没有,断断续续两年多的时间,他一直脚踏两只船。技校毕业那年,也就是半年前,她忍无可忍跟他断了。

她说:“他跟我说‘你别后悔’。不后悔!有什么可后悔的。我现在不是找到了能‘成气候’的了吗?”

他搂紧了她的肩膀,感觉自己如此被信任,那么肩膀上的重担无论多重,他都要承担起来,同时,他又被她的单纯深深打动,根据什么她就确定他是个能成气候的人呢?其实能不能成气候,他真没考虑过。

在送她回家的1路车上,他俩并排坐着,吴信搂着她,她偎依他的怀中。

到达终点,下了车,走到十字路口,她心情重回沉重,似乎没有从对失败初恋回忆的忧伤中走出来。吴信见她这么难过,也跟着她难过起来。

分手时,他想亲她。她轻轻推开,轻声说:“你回家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再给我打电话。”

回家后吴信满脑子都是楼影的一双大眼睛。他打开盖布,继续画她。

到了白班,吴信往档案室打电话。楼影在档案室上班,出白班。电话刚拨通,那边就接了起来。“喂!档案室,你找谁?”

他听出来是她,刚要开口,她也猜出来是他。

“我早算好了,今天你白班。”她说。

“我还没讲话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电话那头咯咯笑了,那小提琴般的音质让人陶醉。

“你这不是讲话了吗,你接着讲啊!”她说。

“下班去甘井子看电影?”

“什么电影?”

“我也不知道,到了再说呗。”

“也行。”

“电影院门口见。”

“好。”

两人处了快五个月时间了,楼影邀请吴信去她家,她爸爸妈妈要见见他。

开始吴信较为紧张,他没想过要去见对方父母,在这之前,他谈了一个画水粉画的女朋友,处了一年多,到分手也没有正式去见对方家长这个环节,他头脑简单,以为恋爱就是两人之间的事,跟家里没有关系。按照他的本意是不想去的,但是他不想违背楼影的意愿,他想既然她希望他去,那他就去,如果不去,她会不高兴,他不想让她不高兴。

吴信一出二号门岗,看到楼影站在远处,冲着他边笑边招手。

经过商场,吴信进去买了两瓶酒、一袋糖块和两袋饼干。

“你还挺懂事的。”楼影高兴地说,“我爸就爱喝酒。”

楼影敲门。

刚敲一下,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楼影的三姐开开门,欢迎吴信的到来。楼影有三个姐姐。大姐二姐已经结婚,三姐也快要结婚了,对象是炼钢厂供销员。

楼影妈妈是区医院的大夫,见到了吴信,十分热情,爸爸楼副总工程师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但是一看就是装出来的,楼影丝毫没把他当回事。楼爸爸问了吴信工作学习方面几个问题,楼影妈妈问了他家庭情况。吴信一一作答。

楼爸爸还要继续提问,楼影打断了他,“好了,好了,没完没了了,审犯人吗?”说罢拉着吴信的手,把他领到了自己的房间,那房间是她跟三姐的房间,窗子两侧各摆着一张床,她的床在左边。

她从抽屉里拿相册给吴信看,上面有她从小到大的相片,从黑白到彩色,也有她跟家人的合影。她告诉他这是大姐,那是二姐,这是大姐夫,那是二姐夫,还有两个小外甥。吴信主要想看她小时候的相片,但她小时候的相片不多。

二姐和二姐夫下班回来了,在门厅跟楼妈妈说话。二姐夫在石矿上班,没有分房,结婚结在老丈人家,楼影家住三室,父母一间,二姐一家三口一间,她跟三姐一间,三姐明年出嫁,三姐出嫁后那间房就成了她自己的了。

过了一会儿,二姐跟二姐夫来到楼影房间门口,推开房门,跟吴信打了招呼。二姐和二姐夫都尽量表现出热情亲切,最后二姐夫还跟吴信挤了一下眼睛,似乎在表示,他俩是一伙的。

二姐夫说:“你们厂子今天挺热闹。我在我们厂都望见了,你们那个方向上,天都是黄的。”

吴信说:“出事故跑催化剂了,远看不行,你要是近了看,那可太波澜壮阔了。”

二姐夫说:“小半边天都黄了,以前也见过你们厂子放黄烟,没见有这次这么大的。”

二姐拉了一下二姐夫,说:“让小影陪你,我们去厨房打打下手。”

二姐夫笑着跟吴信点点头,又跟楼影点点头,便跟二姐一同去厨房了。

吴信觉得自己这样待着不太合适,他提醒吴影一起帮厨,于是他俩随后也来到了厨房。

厨房里,楼妈妈在淘米,三姐在炒菜,二姐在洗菜,二姐夫蹲在地上洗鱼。

楼妈妈看到了吴信,说:“小吴,快回去坐着,用不着你,小影,你带他回去。”

二姐夫说:“快回屋坐着吧,厨房太小了,人多了转不开身。”

楼影说:“好吧,辛苦了,二姐夫,辛苦了老娘,辛苦了二姐三姐。”

三姐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懂事了。”

二姐说:“咱不知道,头一次,开眼了。”

大家都笑了。

吴信父母都是军人,刻板严肃,部队院的家庭大同小异,家长跟孩子之间很少唠家常,楼影家完全不同,从一进门,他就明显能够感觉到一种他所从未经历过的温馨和热情,父女间、母女间都很亲切随意,这种感觉对吴信来说特别新鲜。

楼爸爸早早坐到饭桌上,他在看文件,楼影和吴信没打扰他,又回到了她的房间。楼影抱着他亲了个嘴,一副爱他爱得不行的样子,吴信感觉自己也是,以前恋爱只是两个人的事,现在被全家人当面祝福,进入一个新境界,爱情被拔高了一截,变庄重了。

过了一会儿,三姐喊:“开饭了!”

二姐说:“请入席!”

楼影妈妈说:“饿了吧,来,小吴吃饭。”

楼影领着吴信出来,满脸都是胜利的喜悦。

楼爸爸说:“坐下,都坐下。”

吴信等二姐夫坐下了,他才坐下来,他右手边挨着楼影,左手边挨着二姐夫。

二姐夫不喝酒,楼爸爸给自己倒满一杯酒,然后问吴信道:“给你来点?”他只是这样说说,没有真给吴信倒酒的意思。

吴信用手盖住身前的酒杯,说:“我不喝酒。”

楼工说:“好,年轻人莫贪杯。”

楼影妈妈端菜进来正好听见,就说:“老楼,你也少贪杯。”

“我没事。”楼爸爸继续问吴信,“你抽烟吗?”

吴信说:“抽得不多。”

楼爸爸说:“我不抽烟。小影,去把那盒进口烟拿来给小吴抽。”

楼影说:“不去,那盒烟都打开多长时间了,还能抽吗?”

吴信说:“我自己有。”

似乎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掏出来一盒红塔山放到桌上,然后抽出两支烟,一支给二姐夫,给他点上火,再自己点上,他努力控制着,不让手发抖。

楼爸爸说:“小影,去帮你妈妈端菜。以后你去小吴家做客,可不能这么懒。”

楼影噘起嘴,起身往厨房走。

“小吴,我们原则上不同意年轻人这么早就谈对象。”楼爸爸合上文件,右手画了个小圈,把自己和身旁的楼影妈妈画在一个阵营里,“我们认为,年轻人应以学习工作为重,应有事业心,不断进步。小影很看重你,说你有才华,会画画,这是好事,但也不要忘记我们厂是以化工为主,本职工作方面,一定首先要做好了,再搞其他的业余爱好。”

楼影回过头说:“他可不是业余爱好,他是画家水平,画得可好了,好到何种程度,过几天你们就能看到。”

吴信轻声说:“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楼爸爸说:“我们是不赞成把画画当事业的,作为一个业余爱好,偶尔陶冶一下情操是不错的,我们毕竟是化工厂,将来想有所作为,能获得领导岗位锻炼机会,专业能力是关键。小吴,先吃饭,等吃完了饭,我考考你,问你几个合成氨方面的问题,答对了有奖励,一盒七星,没开封的。”

楼影端着盘炒土豆丝回来,正好听到她爸爸的话。

“不要,没开封的也不要,都几年了?你继续留着让它长毛吧,我们不参加考试。”楼影跟吴信相视一笑,“在厂子里考试,在家还考试,烦死了。”

楼爸爸说:“小影,你这是什么态度?学习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工作,而检验学习的最佳方式就是考试。我说得没错吧,小……”

楼影说:“小吴,吴信。”

楼爸爸说:“对,小吴,你对考试怎么认识的?”

楼总在总厂主抓教育,各车间每月一小考,每半年一大考,就是他提议主导的,考试试题也是他亲拟的。工友们都痛恨考试,宁可多干点活儿,也不愿意背题,吴信倒是不用背也能糊弄个及格,但也不喜欢,认为那纯粹属于走形式,浪费纸张和时间。

吴信支支吾吾道:“这个,我,嗯。”

楼爸爸说:“小吴,大胆讲,你就从你的切身经验出发,跟我谈谈你对考试的感受和建议,把你师傅们的看法也给我反映一下。”

吴信真不知怎样回答他是好,说实话吧,怕伤了他自尊,说假话自己又不愿意。楼影及时搭救了他。

楼影说:“算了,老楼同志,请收起你那些老思想老套路吧,现在已进入八十年代了,我们八十年代的新青年不稀罕你们那老的一套。”

楼爸爸说:“小影,你思想有问题啊,没有牢靠的知识结构做基础,谈何实现四个现代化?”

楼影妈妈从厨房出来,跟在她身后的是楼影三姐,端着一小盆疙瘩汤。

楼影说:“老楼同志,把碗给我,先给你们盛。”

楼影妈妈说:“老楼,上班考试,下班就别考试考试的了。小吴,你爸爸还在部队上吗?”

吴信说:“还在部队。”

楼爸爸说:“部队好,部队有好大米吃。那年在大刘家农场劳动改造时,相邻有个岸炮团,奖励给我们二百斤大米。那个年代,能喝上大米稀饭,那个香啊。”

楼影说:“凭什么奖励你们?”

“你听我说啊,那年部队里的一个小孩,不巧掉进了炮眼井里。”楼爸爸两手一掐,比量炮眼的粗细,“正常是掉不进去人的,一方面是万分之一的巧合,一方面是那个孩子特别瘦小。炮眼是开山时留下来的,按常理应该堵上,结果部队院里的一帮子小孩野跑,一个孩子掉了下去,卡在中间,上不来,也动不了。他的小伙伴喊救人,惊动了我们,我当时跟陈工在一起,就是陈总,我们跑到那里,农场里的人,部队上的人,围着很多,但是都没有好办法。还是陈工有头脑,怕小孩子缺氧,找了根胶皮管子,竖下去,用鼓风机朝井里吹风。然后他要来钳子和粗铁丝,再加上两根绳子,迅速制作了一个搭救工具,往井下放的时候,束紧了比绳子粗不了多少,穿过孩子跟洞壁之间很小的缝隙后,放到孩子的下面,抖拉副绳,铁丝装置展开,在小孩屁股底下形成一个伞状底座,半径比开口小,托住了小孩,然后往上拔拽主绳,一点一点,小孩子就拽上来了。你别说,那小孩子也挺勇敢,没哭,不是吓傻了,而是没害怕。”

吴信听得眼睛发亮,他附到楼影耳边,轻声说:“那个小孩就是我。”

“啥?”楼影瞪大了眼睛,“天哪。”

二姐和二姐同时问:“怎么了,小影?”

吴信对楼爸爸说:“原来是陈总救了我,还有你,楼叔叔,谢谢你们!”

楼影双手抓住吴信胳膊,说:“你确认?请再说一遍。”

“啊!”楼爸爸张着嘴,“啊,是吗?”

“是。”吴信说,“那个小孩就是我。”

楼影拽紧吴信,像是不认识他一样,说:“真的?这么巧!”

楼影妈妈,二姐,二姐夫,三姐,都啧啧称奇。

“看!”吴信激动地把左臂衣袖撸起来,让大家看他小臂上的伤疤,“这就是那次受伤后留下的。”

“那小孩受了皮肉伤。”楼爸爸喝了一口酒,“把你拽上到炮眼口,是我抱你上来的。你给我的最深印象是一点没怕。你说说,你怎么没害怕呢?你一直笑嘻嘻的,我们都紧张得不行,可是你像没事人一样。”

楼影说:“看你白面书生,柔柔弱弱,想不到你还那么勇敢。”

吴信说:“我就觉得挺好玩,像从手电筒里面往外看。我听见小伙伴跑着呼救了,心想大人肯定会来救我。后来才知道这有多么危险,当时不知道。”

楼爸爸说:“你得感激陈总,可以说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没有他现场发明出来的机关装置,大家一时还真想不出别的好办法,而且待得越久越危险。如果卡得不紧,你再往下掉,就会因缺氧危及生命。”

楼影妈妈说:“等以后有机会,我们把陈总请来,当面感谢一下。”

吴信说:“我今天还见到陈总了呢。”

他没有讲在家里给陈总画像,他心想,等画像画好了,他把画像送给陈总,那应该是他能做出来的最好的感谢吧。

楼影说:“陈总小眼睛长得可好玩了,藏在眼镜后面,滴溜儿转。你们都知道了吧?陈总找对象了,知不知道陈总找的对象是谁?”

三姐说:“这谁不知道?都知道,总厂大美人,托儿所的小金阿姨。”

楼妈妈说:“陈总这一辈子,坎坎坷坷,但愿他后半生能幸福。”

楼影拍拍吴信的肩膀,说:“小吴,我老崇拜你了,哪天你给我好好讲一讲在井下的心路历程。”

楼妈妈给吴信夹了一筷子菜,说:“小吴,多吃菜。”

吴信说:“谢谢阿姨,我自己来。没什么心路历程,就是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还没待够,又回来了。”

楼影说:“你说得真轻巧。”

吴信曾以他的主观视角,创作过一幅画,画布四周黑暗,中间一个白色的圆圈,那就是放大了的井口,白圆圈里有三个小孩的脸,那是他的少年小伙伴,其中一个是个小女孩,是他的邻居家的孩子,也是大眼睛,跟刚才相册里楼影小时候的照片非常相似。除了小女孩的大眼睛,三个小孩的面目都模糊不清,其实他并不是在“抽象”,他只是把他缺氧状态下的瞬间感受画下来而已。

吴信画楼影,画她的眼睛,努力把那悦耳笑声画进去,实际不可能做到,他只能在画她的时候,不断地听到她的笑声,当然了,这也是从记忆中回想出来的。

特别他刚跟楼影约会后回到家,或者对她的思念突然袭来的时候,他的眼前全是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去到画架前,反复描绘,有时候越画越心疼,不忍心往下画了,他就放下它,去画另外两张,画林老师和陈工。

三幅画交替进行,这幅进行不下去了,另两幅若有感觉,就去画它们。他画的每一笔,都源自当时的新感觉、新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