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长篇小说 海边列车(15)

火车站的二层通道,两条胳膊似的左右前伸,落到地面,把站前广场揽在其中。公共汽车、小车、大解放、三轮车、自行车,可以开进广场,也可以通过这两条胳膊,直接开上车站二层。

金素在出站口等候李天南和小瓶盖。

她感到时间每一秒都比上一秒缓慢。她东张西望,很害怕他们不来找自己。

车站人来人往,整洁的城里人,大包小卷的农村人,军人,民警。从现在开始,她不由自主更多地注意民警,她为天南哥担忧,但不管那么多了,能跟着天南哥,去哪儿都行!“天南哥,你快点出现吧!小瓶盖,你倒是蹦出来啊!”

一辆收垃圾的三轮车停在她身边。

“跟着我走。”

金素刚准备说“我不认识你”,马上认出了来人。

骑车人低扣着一顶大檐草帽,只露出一个瘦削的下巴。

金素跟着三轮车出了广场。

车子路边一停,骑车人把破帽子往车把上一挂。蹲在路边上的三轮车真正主人,接过车把,翻身上车,骑走了。

李天南带着金素上了13路公交,坐到海港,下了车。

金素从心里往外都在笑,此时此刻,跟着李天南跳到海里去,她都会是笑着跳进去的。

小瓶盖等在候船厅大门台阶上,他对李天南冒险去火车站接金素颇为不满。因为刚在火车站拎了包,丢包人肯定报案,去火车站会很危险。

从地下春饭店出来后,李天南跟小瓶盖会合,小瓶盖的意思已经把金素支到了火车站,正好甩掉,他们坐船到烟台,从烟台南下。

李天南没有理小瓶盖,自己去火车站把金素接来了。

李天南突然拍打了一下小瓶盖的腰部,小瓶盖一激灵,李天南迅速上下左右前后在小瓶盖身上摸了一圈,然后伸手进他的里怀,摸出一把卡子,丢进了路旁的垃圾桶。

“跟我出门,不许带这个。”李天南说。

“关键时刻我掩护你!”小瓶盖握紧拳头,“到时候你看吧,小瓶盖绝对不拉梭子。天南哥,你是没见到我猛的时候。”

“不想见。”李天南两手拍了拍,嫌卡子脏了手似的,“我们是去取货,准备好口袋就行。”

“带着包袱皮呢。”小瓶盖转向金素,“要不都愿意跟着天南哥混,踏实。”

坐在船舱里的铺位上,金素透过圆窗,发现岸边堆放的货物神奇地向后退去。

“快看!”她说。

“嗤!”小瓶盖一脸不屑,“农村老卡,第一次坐船?”

金素说:“对呀,火车没坐过,就坐了船。”

小瓶盖说:“连火车都没坐过,你又不真是农村人,真的假的?”

金素说:“真没坐过,我们厂子好多人没坐过火车,不出差不出门的,没有机会坐。”

李天南说:“走,外边瞧瞧。”

“我眯一会儿。”小瓶盖往床铺上一躺,“我有点晕船。”

李天南带着金素来到了甲板上。

他俩一层一层,上上下下走着转着,从船尾来到船头,从各个角度体会轮船乘风破浪。

他们重新进到船舱,沿着楼梯一直往下走,下到比五等舱还低的散铺,这里灯光昏暗,十分压抑,待了几分钟,金素催促天南上去。

他俩出来,走到船尾最高层甲板上,看海鸥追着船飞。

李天南拉着金素坐了下来。他唱起了歌:“风儿呀吹动了我的船帆……”

金素把头靠在李天南的胳膊上。她唱歌专业水平,也觉得李天南的歌好听。

金素说:“天南哥,再唱一首。”

“美丽的梭罗河……”

“天南哥,好听,真好听。”金素说,“这些歌我都没听过,你跟谁学的,再给我唱一个吧。”

“宝贝,你爸爸参加了游击队,我的宝贝……”

金素闭上了眼睛。

李天南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唱道:“快睡吧,小宝宝……”

金素睁开眼。李天南搂住她,直接亲了她的嘴唇一下。她倒到他怀里。

金素虽然唱歌好,在文化宫学习过乐器,但她会唱的多是革命歌曲,最近喜欢上了台湾邓丽君的歌,她说:“你怎么会这么多好听的歌?从哪里学的?”

李天南说:“你再听这个,‘剃了个没毛的大马蛋子光/对着镜子把歌唱/唱的什么歌/马蛋亮光光/好似十五的大月亮。’”

金素笑得前仰后合。

李天南说:“回大连我把那歌本给你,《外国名歌二百首》,比港台歌好听——马蛋歌不在其中啊。你识简谱吗?”

金素点点头。

天渐渐暗下来,海风越吹越凉,金素感到冷,但她没说冷。

李天南搂着她的肩膀,她往李天南身上靠。

她开始打喷嚏。

李天南站起身,拉着她起来,牵着手回到了船舱。

他俩头对头,躺到各自的铺位上,盖好毛毯。

金素打了个寒战。

“做个好梦。”李天南微笑着轻声道。他面颊硬朗,笑的时候,右腮出现一个酒窝。

金素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手,李天南也伸出只手,两只手握在一起。她觉察到自己小手指指甲劈了,她抽回手,轻轻一掰,掰了下来,李天南翻身伸手接了过去,胳膊一挥,替她扔掉,然后躺下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金素胡思乱想了一阵,也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到达烟台,下了船,金素站在地上,站不稳当,她抓住李天南的胳膊。

小瓶盖比她晕船,走下舷梯,东倒西歪差点摔倒。

李天南说:“行不行?”

“问题不大。”小瓶盖坐到了地上。

李天南说:“那就站起来!”

小瓶盖说:“再坐两分钟,两分钟就不迷糊了。”

“给我。”李天南说。

小瓶盖把背在身上的挎包摘下来,拉开拉链,掏出一个小鸟笼子,里头有一只灰白两色的鸽子。

金素早就注意到小瓶盖身上的挎包,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什么,但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有只鸽子。

小瓶盖把鸽子掏出来,递给李天南。

李天南左手接过鸽子,右手往自己头上一扯,金素“哦”了一声,像扯了她的头发。

李天南把扯下来的一根长发,手指上来回搓动。

“好了,两分钟到了。”小瓶盖站起来,走到李天南跟前,帮着从鸽子腿上摘下一只小铝皮做的圆筒,交给金素。

李天南把已缠成球的头发交给金素。

金素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

李天南说:“我给你的信物,寄回去,等回家时我们一起打开。”

金素说:“啊,它能飞过海?你们不要害它。”

小瓶盖说:“半天就到家了,比船快。”

金素说:“我不信。”

李天南说:“不信就试试。”

她把头发装进了铝皮信筒,李天南塞上软木塞,检查了捆绑绳。鸽子在李天南的手中伸动着脖子,呼噜着。他把它交给金素。

“哎呀,它这么有劲!”金素双手捧着鸽子,一个生灵在手的感觉真叫奇妙,特别是它咕咕叫的时候,鸽子胸脯的振动,从手掌传送到全身,让她跟着颤动。

“三、二、一,放飞!”小瓶盖说。

她摊开手,十指大张。

鸽子没有飞走,它在她手掌心打转转,挠得她手心发痒。

李天南说:“小雨点,直接回家,呜!”

小雨点扑噜而去。

金素搓着手,抬头望着,小雨点拔高飞远了。

小瓶盖说:“天南哥家的鸽子有一大群呢。”

“真的?”金素兴奋,“太厉害了!”

他们登上了去济南的火车。

到达济南已是中午,简单吃了口饭,去了趵突泉,玩得差不多了,又溜达着去了大明湖。金素一路兴致勃勃,看什么都觉得好,李天南和小瓶盖由着她,一直游玩到天黑,他们回到火车站,就近找了一家饭店吃饭。

离开车时间还有三个小时,小瓶盖提议喝点白的,李天南没有反对。

他们刚坐下,一个个儿不高、眼神大胆、打扮时髦的姑娘拖了个凳子,坐到了他们的桌上。

小瓶盖惊呼:“小红辣椒,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小红辣椒说:“她是谁?”

小红辣椒指着金素的鼻子,手久久不肯放下,李天南抬手做出要打状,她仍然指着,李天南顺势一巴掌打掉。

小红辣椒疼得把手指含到嘴里,眼泪差一点掉出来,“你真打呀!”

李天南说:“打你小孩子不懂事。”

小瓶盖说:“你得叫姐,金姐。”

小红辣椒说:“哼,什么破烂货都能当我姐。”

金素被她说得满脸通红。

李天南说:“小红辣椒,再没大没小的,我给你撇窗外去!你想吃点什么,加个菜。我们吃完就走了。”

小红辣椒说:“我要跟着走。”

小瓶盖说:“你知道我们去哪儿你就跟着走?”

小红辣椒说:“管你上哪儿,天南哥去哪儿,我去哪儿。”

李天南说:“我们是去玩,你要刨食,不一路。”

小红辣椒说:“我可以不刨食,我最爱玩了,这谁不知道,天南哥,你们干啥,我干啥,让我跟着就行。”

小瓶盖说:“你可别跟我们,求求你了。一个还不够吗?又来一个!”

“小瘸子,孤儿,流浪儿童,谁嫌弃我,还轮到你了?”小红辣椒冲着小瓶盖狠狠翻了下白眼,“你要不乐意,你就领着你金姐走,我还烦你们俩呢!我跟天南哥走,彼此眼不见心不烦。”

“停!”李天南看看手表,从旁边空桌上拿过来一只干净杯子,倒上酒,推到小红辣椒面前,“饭菜堵不住你俩的嘴!”

小红辣椒端起酒杯,说:“天南哥,敬你!”

“大家一起。”李天南说,“我喝一大口,你们随意。”说完他喝了一大口。

小瓶盖跟着喝了一大口,看看小红辣椒。

“看什么看?小绿豆眼。”小红辣椒说。

金素被她逗笑了,虽然小红辣椒对她不敬,但她一点不生气。

“笑什么笑,大牛眼,干杯!你杯里是凉白开,不是酒。”小红辣椒跟金素碰了一下杯,“还有你,流浪儿童,好久不见了,干杯!”她轻轻跟小瓶盖碰了一下。

大家饭菜吃饱了,一瓶酒喝空了,差不多也到了该上车的时间,李天南点上一颗烟,站起身,一挥手,带领大家往车站走。李天南走在前面,金素和小瓶盖跟着。小红辣椒赶上来,挤到前面,她呵斥金素道:“稍一稍,往后稍稍,听不懂?后边去!”她要挨着李天南走。

金素往后让了让。

小瓶盖对金素说:“她是个好妹妹,我们都让着她。”

小红辣椒回头说:“屁!你才比我大几天?”

小瓶盖说:“大一天也是大,你得叫哥。”

小红辣椒说:“我叫哥的人多了,嘴上叫哥没有用,得心中叫哥。让我心服口服叫哥的只有两三个,我天南哥数一把。”说着拍了一下李天南的肩膀。

李天南问小红辣椒:“三蛤蟆在济南?”

“在。”小红辣椒点点头,“一大帮人呢,都住在海岱旅馆。”

李天南一甩头,笑着说:“那我们得赶快撤!”

三蛤蟆是鞍山蹬大轮的头儿,胆子极大,卡子不离身,常常变偷为抢,各铁路小分挂号了,江湖朋友担心受连累,对他都避之唯恐不及。

在火车站售票口,李天南让小瓶盖去给小红辣椒补一张到北京的火车票,他们三人的票下车时已经买好了。

小瓶盖磨磨蹭蹭。

“麻利点,到了北京拿了活儿我还你。”小红辣椒说,“别他妈的那么小气,给天南哥丢脸。”

小瓶盖说:“你不是经常买站台票上车的吗?”

“不买也行,我有办法上车。”小红辣椒挽住李天南胳膊,“只要能跟天南哥在一块儿,我有的是办法。”

金素看看小红辣椒。

小红辣椒瞪着眼睛:“瞅什么瞅?不服?给你眼珠抠出来当玻璃蛋弹。”

金素移开目光。

小红辣椒说:“逗你呢,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我还舍不得呢。”

李天南说:“到了北京你别再跟着我们,我们是去北京旅游的。”

小红辣椒哈哈大笑,说:“说旅游结婚我都信。”

到了北京,金素更惊叹了,天安门、人民大会堂等等在课本上、图画上见过的景点,现在都近在眼前。

每到了一个景点,李天南让她照相。金素虽不想让天南哥破费,又觉得不留个影可惜了,就照了。她照完了,让李天南和小瓶盖照,他俩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让小红辣椒照,小红辣椒也不照,一路下来,他们仨一张相片也没照。

火车一进北京站,李天南不想让小红辣椒跟着。小红辣椒不愿意离开。金素帮着她说情,让李天南留下她,跟自己做个伴。李天南这才同意了,他再次提醒小红辣椒,要管住手脚,不得干活。

“放心。”小红辣椒高兴得抱住金素的胳膊,“还是金姐姐好。”

晚上住旅店,她跟小红辣椒住在一个房间。

金素第一次出门,小红辣椒带着金素,换拖鞋,拿着脸盆,买了牙膏牙刷,去楼下的浴池洗了个澡。

“你真是空子?”

金素听不懂,问:“什么空子?”

“果然是个空子。”小红辣椒说,“天南哥对你情有独钟,我看得出来。”

金素说:“我跟天南哥刚刚认识。小红辣椒,你一个人出门?你也干那个?你不害怕?”

“江湖独行女侠,有啥怕的?”小红辣椒说,“跟着天南哥胆壮,只是他看不上我的手艺。我不痴心妄想攀高枝,但我可以为天南哥去死,你信不信?”

“我看天南哥对你很爱护的,他真把你当好妹妹了。”金素说。

“天南哥没把我放在眼里,他对谁都好。”小红辣椒说,“只要是南下的,只要是他的朋友,天南哥能照顾都照顾,他就这么个好人性。但是狠起来他也是真够狠。”

小红辣椒是齐齐哈尔人,孤儿院长大的,有一年孤儿院逃跑了一批孩子,小红辣椒是其中之一,从孤儿院跑出来她扒火车去了哈尔滨,白天捡饭店剩饭,晚上睡火车站,很快走上了捞偏门这条路,跟着大哥大姐蹬大轮,南下北上全国跑。感情上被伤过多次,仍然相信爱情,希望早晚会有个白马王子爱上她。江湖险恶,有人欺负她;江湖义气,有人把他当个妹妹爱护。她今年才十九岁,比小瓶盖小一岁。

金素惊讶她那么小,懂得的事情却比自己多了许多,自己连工厂那点事都整不明白,更别说社会人和江湖人的世界了。

小红辣椒强调:“我长得不好看,我有自知之明,就是逗逗闷子。金姐,你长得真美,跟天南哥很般配,可惜你不在江湖。”

“你挺好看的,可爱,像个小孩儿。”金素说。

小红辣椒说:“金姐你说对了,我另一个外号,就叫‘小孩儿’,没有‘小红辣椒’响亮。算了,金姐,我知道我自己啥样。这两年折腾完了,像三十多岁的老女人一样老,再混混,等真到了三十岁,还不知会是个啥样子呢。唉!如果到那时候没折进去,没有遇到爱情,就只能找个岁数大点的老光棍,也可能是个瘸子拽子啥的随便嫁了,像我张姐那样。张姐是沈阳的一个姐,对我不错,后来嫁了个死了老婆的老头子,过常人的日子去了。我现在还不行,还过不了那种日子,我喜欢到处跑,小不点时就吃江湖饭,交江湖友,做江湖事,习惯了‘一朝踏入江湖路,此生恐再难回头’也倒未必,过了三十再回头吧。现在我还是喜欢自由自在,爱情我想要,自由自在我也想要,看运气吧。”

金素握住小红辣椒的手,说:“我也是,我也渴望自由,但我没有你那么大的胆子,我的生活就像是待在一个大黑笼子里,这次出来,可见着天,呼吸到新鲜空气了。”

“你是正经孩子,上班的吧,跟我们野孩子不一样。我跟小瓶盖差不多,他能比我强点,他还见过爸爸,虽然他被他的爸爸扔了。”小红辣椒捏着鼻子做了个扔垃圾的动作,“我根本不知道我爸爸妈妈长什么样,一生下来就被放到路边上,小猫小狗不如,被路过的好心人捡到送孤儿院。算了,不讲我,我给你讲讲小瓶盖的故事吧。”

金素说:“都讲讲,我都爱听。”其实她最想听李天南的故事,只是不好意思提出来。

小红辣椒说:“你别小瞧小瓶盖,在长春外五县九台、德惠一带他可有名了,他一马双跨,会给人请保家仙的。”

金素说:“保家仙?”

小红辣椒说:“封建迷信,反正农村老太太信他,狐狸、刺猬、蛇什么的,上了他身,妖魔鬼怪都听他的。农村人丢了东西得了病都找他,牛马病了也找他,好使。后来他干上柳窃行,发现还是这个来钱快,加入了南下大军,一直混到现在。‘一朝踏入江湖路,此生恐再难回头’,说的是他不是我。他说他的那个跳大神师父还在找他呢,缺了他这个搭伙的,师父挣不着钱了。”

金素说:“那他的腿是咋瘸的,让火车轧的吗?”

小红辣椒咯咯笑了,说:“金姐你真嘚儿,他爱坐火车就是让火车轧的?那他要是爱坐牛车还赖老牛啃的?那是天生的,就是因为他天生残疾,家里人嫌是个累赘,主要是他后妈,坚决不要他,六七岁那年,他爸爸把他扔到了沈阳站还是长春站来的,我忘了,反正以前扔过好几次了,都没扔这么远,他找回了家,这次太远了,他不认得路,再也找不回去了,才这么哭着混下来了。是不是也怪可怜的?像我们这样的人,没死就算命大,沈阳、长春、哈尔滨、大连,东三省到处混。哈尔滨老黄大哥,长春大庆哥,齐齐哈尔小波哥,大连天南哥,铁路线上大帮小帮就那么些人,都互相给面子,能帮就帮,不帮也不拆台,南下人比普通江湖人强,江湖人比社会人强,社会人势利,谄上欺下,见利忘义,不可交,但也比你们这些老实人强,你们太老实了,活着跟死了没区别,最没有意思。”

她俩洗完了澡,回到房间,继续聊天,一直聊到半夜。

小红辣椒说:“我看你对我们这行挺有兴趣,要不你拜我做师父吧,我教你活儿,不收礼。”

“不,不!”金素连连摆手,“我不学!我可学不来。我劝你们也别干了!”

“你是干啥的?在家你干啥?”小红辣椒问。

金素说:“上班的,我在工厂上班。”

小红辣椒的反应跟李天南差不多,对上班的人不羡慕,反而瞧不起。“我宁可挨饿受冻,也不愿意上班。在工厂你能干啥?”

金素说:“在托儿所带小孩。”

“哄孩子阿姨,没意思。”小红辣椒说。

“是没意思。”金素说,“你们都很聪明,学点什么都能成,不爱上班做点买卖也行啊,非得不走正道,当小偷?”

小红辣椒说:“我们可不是小偷,我们是江洋大盗。我小时候是小偷,蹬了大轮就不一样了。我天南哥就更了不得,他光芒万丈。小瓶盖告诉过我,他亲眼看见过,晚上睡觉的时候天南哥头往外放光。”

金素说:“我怎么没看到?”

“你们睡在一块儿了?”小红辣椒说。

“可别乱讲。”金素说,“坐船我们在一个船舱。”

“瞧你吓的!”小红辣椒说,“睡一个被窝你也不一定能看到。小瓶盖是有红黄白柳附体的。”

金素说:“天南哥有没有对象?”

“没有。”小红辣椒说,“看好天南哥的很多,但她们统统配不上。”

“那,天南哥想找个什么样的对象?”金素问。

“就你这样的。”小红辣椒说。

“瞎说。”金素说。

“没瞎说。”小红辣椒说,“你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告诉你,天南哥的眼睛告诉我的,以前他的眼神里百分之一百都是骄傲,现在明显不是百分之百了。他变谦虚了,说明他的心软了,心里有人了心就软了,心里的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你,金姐。”

金素说:“我也配不上他。”

“闭灯了。”小红辣椒拽了一下床头边上的灯线,灯灭了,“金姐,我问你个事,你得说实话。”

金素说,“你问吧。”

小红辣椒说:“你是处女吗?”

金素不出声了。

小红辣椒说:“完了,你也不是了。那你跟我们一样,还真配不上天南哥,我不嫉妒你了。天南哥将来的媳妇,不是你我这样的,我们都是破烂货,不值钱。”

“我不是破烂货!”金素说。

“那我也不是。”小红辣椒说。

第二天,李天南嘱咐小红辣椒说:“再接再厉,继续管好你的小叉子。”

“放心!我帮你看着小瓶盖,我们互相监督。”小红辣椒说。

“小叉子,能给我看看吗?”金素小声问小红辣椒。

小红辣椒举起一只手,两根指头一夹一夹,说:“我们都是耍叉子的,荷包系。”

见金素似懂非懂,小瓶盖说:“荷包系,柳窃行,蹬大轮。‘旅客同志们,前方到站韶关车站,前方到站韶关车站,下车旅客同志请提前做好准备,拿好自己的行李。’”

小红辣椒说:“哈哈,学得挺像,贼像,贼有感觉。”

小瓶盖说:“那是,贼美,贼漂亮,贼厉害,贼胆大,贼能琢磨,有贼心没贼胆还行?”

小红辣椒说:“贼烦人,贼讨厌。”

小瓶盖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小红辣椒说:“贼有办法,你没办法。”

“江湖大道一枝花,金蓝荣戈是一家。”小瓶盖摆了个侧弓步,大拇指竖起。

“有样儿!”小红辣椒从小瓶盖面前晃着肩膀走了一趟,说,“一腔热血独行客,两袖清风流浪儿。”

李天南说:“老盖子来了!”

“在哪儿?”小瓶盖左右甩头。

“哈哈,瞧你这点出息!”小红辣椒眯起眼睛,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李天南大笑,说:“孤儿院长大的孩子胆子都小,可以理解。”

小瓶盖说:“儿才孤儿院长大的呢。”

“你骂谁呢?”小红辣椒做出要踢人的动作,“你这个流浪儿童,瘸腿小犊子!”

“你不是流浪儿童?”小瓶盖说,“算了,不跟你俩说了。”

分手的前一晚,金素问:“你去过广州吗?”

小红辣椒说:“家常便饭,你想知道广州什么?那可是个花花世界。”

金素说:“我们明天要去广州了,你也跟着去呗。”

小红辣椒说:“柳不过三,我不能给你们乱了。”

金素说:“什么意思?”

小红辣椒说:“小偷也罢,江洋大盗也好,干三趟就得休三趟,出门顶车蹬大轮不能超过三个人,一人干活,一人放风,一个轧边儿,正好。你们三个正好,加上我就多了,多了碍事。”

金素说:“我不算数。”

“怕了?”小红辣椒说,“嘴一定要紧,一旦进去了,别人的事,一个字也不要讲,这几天我跟你说的话,你就当没听说过,在哪儿住,叫什么名,干了什么,统统不认识,不知道,不记得了,要不你就哭,一个劲哭,最好哭晕过去。翻白眼你会不会?我教你,这样。”

金素被她的模样吓到了,她说:“你放心吧,我不是那种叛徒。”

“还有呢。”小红辣椒说,“拿货不能过三万,过了三万销户,蹬大轮就是血与火的洗礼,我们有一头算一头,都是脑袋瓜别在裤腰带上,刀头舔血讨生活的人。不过,金姐不用害怕,跟着天南哥什么都不用怕,也不用操心,一切行动听指挥就行了,无论是扣死倒还是摘挂拎包,这么些年了,天南哥从未失过手,天南哥长了双鹰眼,好使!码活码得准,看人也看得透。用小瓶盖的话,跟着天南哥拿活儿是一种享受。”

金素说:“提心吊胆还不够呢,享受?”

小红辣椒说:“天南哥唱歌唱得好听,让人着迷。他说过,拿活儿跟唱歌一样要有旋律,我五音不全,唱歌跑调,所以他瞧不上我,他曾劝我退出,‘小红辣椒,你应该去抢劫。’天南哥认为抢劫就是跑调了,要不他躲三蛤蟆躲得远远的,三哥经常变偷为抢,还真是的,三蛤蟆哥唱歌真的跑调唉。除了天南哥,谁都不能保证干活时不响,那时候就得亮卡子硬打硬要,在天南哥眼里这就叫跑调了。天南哥不跑调。天南哥是左撇子,好多活右撇子拿不了,都留给天南哥了。关键是找不到像天南哥、大庆哥这样的人,绝对是那个。”

金素想问大庆哥是何方神圣,没等开口,小红辣椒自顾自往下说:“天南哥和大庆哥是师兄弟,大庆哥是师兄,都是跟哈尔滨老张头学的手艺,老张头教完了他俩,就隐退江湖,谁也找不着了。老张头那一脉不是咱这边偷只狗牵头牛,他的师父是个洋人,老毛子,坐火车从莫斯科一路下到哈尔滨传给老张头的,青子摘挂,都是进口的洋玩意儿,天南哥和大庆哥给中西结合发扬光大了。天南哥英俊吧,大庆哥跟天南哥差不多,长得也老姿势了,他俩站在一起,闭月羞花,人性还好,敞亮,跟他俩接触过,没有能忘得了的。他俩带队南下,都是大包大揽,嘎巴隆咚脆!”

她接着说:“其实天南哥玩命都玩在头里了,天南哥小时候,像我这么大,他跟老球子在京沪线上拿个大活儿,老球子拿响了,天南哥掏出卡子吓退了铁路小分,老球子打开了车门跳了下去,不巧掉到坑里,脑袋磕在块大石头上,那能有好吗?当时就没了。天南哥也飞身出去。火车正在过桥,天南哥没法跳车,而是掏出吸铁石,翻身上了车顶。老球子也有吸铁石,他没使。老球子死的时候也就二十出头,天南哥每年清明烧纸,都带着老球子一份。”

金素说:“太危险了,别干了!”

小红辣椒说:“各人有各命,不到收手的时候,想收也收不了。该收手了,不收遭天谴。咱干的确实属于做损造孽,早晚遭报应。贼最好只干十年,男的攒下钱,转行,女的攒下嫁妆,嫁人生崽过日子,超过十年必遭天谴,就等着挨收拾吧,除非你有特别硬的命。像天南哥这种元气足的,可以往后延一延,多干几年,但也不能超过二十年。天南哥十一岁入门子,今年二十六,还能干五年,你爱上他,就会提心吊胆五年,因为你胆子小。”

金素说:“你叫什么名?我们以后怎么才能相见?”

小红辣椒说:“不是跟你讲过了吗?别问人名,别问人住哪儿,别问人拿了多少货。知道我是小红辣椒就行了。我就叫小红辣椒,小红辣椒就是我。登记的名是假的,我的名也不是真的,孤儿院随便给我起的,我没有名。最好连小红辣椒也忘掉,这回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