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结论

至拉图尔,我们发现,技术(科学)问题从现代性之初开始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起点。最初,培根和笛卡尔认为,通过思维方式的改变,可以实现对生产形式的改变和人对自然的统治,从而促进人类生活的完善。[77]马克思并不认为这能够自动实现,相反,在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过程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劳动条件和劳动产品具有的与工人相独立、相异化的形态”“发展成为完全的对立”[78],机器与人在对抗中发展。马克思设想通过生产关系的革命让机器推动的自由成为每个人的生存条件,这便是以生产力为前提的解放政治学,但这一革命恰恰随着机器的发展而落空了。正如福柯提出的“生命政治”(Bio politics)所表明的,18世纪以来,由健康、卫生、出生率、预期寿命、人种等现象向治理实践提出的难题最终都在合理化名义下纳入政治,产生了以使人活得更好的名义对生命的社会控制。在这一启蒙辩证法语境中,海德格尔试图通过形而上学批判来捍卫存在,而以马尔库塞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则捍卫自由和生命。技术批判由此转化为反对“生命政治”的生命政治学。今天所谓的高新技术时代,无论是技术还是技术应用的社会历史条件都发生了巨大变迁。一方面,就如集成电路的摩尔定律暗示的那样,技术积累和变迁突破性发展,速度和创新成为时代口号,而这使得著名历史学家希尔博格的一个观点成为我们认知困境的写照:“我们的演变速度已经超出了我们理解力的速度;我们再也不能设想我们对我们的社会制度、官僚体系结构或者技术有一个全面的把握了。”[79]另一方面,以计算机、虚拟、因特网、人工智能、基因等语汇描述的新技术,虽然并未摆脱其物质载体,但其表现形式暗示着技术法则开始直接渗透到存在代码,这使环境、人和生存都面临着裂变的临界点。在此语境中,鲍德里亚的判断虽然夸张,但在我们的认知和感觉中并非不实:我们面临的是,

一种基于裂变和瞬间的传播、波动、痉挛、残酷交换的秩序。你不会再大祸临头,而是整个大地都不见了。我们身处一个裂变的世界,就像漂流和浮冰和水平的移动一样。间歇性崩塌——那是地震的影响在潜伏中等待我们。最坚硬的连接物的开裂,它们在虚空之上的紧绷和收缩之物不断颤动。大地的根基(!)不复存在,只剩下破碎的表皮;我们现在知道,不会在任何深度,一切都处于溶解状态。[80]

面对这种境遇,人再也无法自夸他是主人。因为,

只有纯粹的客体才是最高统治者,因为它破除了他者的统治并将他者困囿于其自身的陷阱当中。水晶复仇开始了。客体早已消失于主体的视野,而正是基于这一消失的深度,主体被封印在了致命的策略当中。就这样,主体消失在了客体的视野里。[81]

所以,也不难理解今天激进技术批判何以采取无为政治学立场。这种无为政治学的立场可以说是一种重新回到启蒙认识论的政治姿态:虽然培根在《新大西岛》中表达的那种专家治国理想破灭了,但如果存在着救赎之道,不可能是抛弃科学而只是重新定义科学。如拉图尔强调的那样,“在这个世纪,很幸运它就要结束,我们似乎被潘多拉之盒中逃出来的各种罪恶折磨到筋疲力尽。虽然无节制的好奇心使她打了盒子,但没有理由停止去看盒子中剩下东西的好奇心。为获得藏在盒底的希望,我们需要一种新的和相当复杂的发明”[82]

这个世界需要我们改造,技术是否罪魁祸首,改造到底从哪里入手?这不是本文旨在回答的问题。笔者认为,技术不是孤立的,而是与经济、政治、文化等其他人类社会生活要素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现代社会要素,并且在现代性的演化过程中,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技术问题,不只是自然问题,也是社会问题,简言之,是需要我们今天严肃对待的生存问题。通过审理从马克思到今天激进技术批判的主线发展逻辑,本文旨在表明:正如马克思所阐明的,“现代工业的技术基础是革命的”[83],整个现代性也是革命的,在技术及其应用条件不断革命化的过程中,技术的性质和形式及其作用的后果也不断地发生变化并且速度越来越快,而今天,我们面临着一个临界时刻:如果不能抓住它的缰绳,技术这匹烈马在急速奔腾中就会把人类掀翻在地。

原载于《学术月刊》2018年第1期


[1] 胡大平,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院长、教授、博导。

[2] Theodore Kaczynski,“Industrial Society and Its Future”,The New York Times,1995,p.1.卡津斯基曾是大学数学教授,他因制造了十余起爆炸事件而被称为炸弹客。他的《革命之路》《工业社会及其未来》(被称为《炸弹客宣言》)等文献系统地表达了反技术文明态度。

[3] “我们生活在生态危机,普遍的计算机化,不断出现生物技术、新的电子通信形式和军事硬件的世界中。如果批判理论没有面向这个世界和它的各种问题,它将很快变得不合时宜。”(安德鲁·芬伯格:《可选择的现代性》,陆俊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10页。)

[4]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7页。

[5]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75页。

[6] 庄福龄、孙伯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第2卷,北京出版社1988年版,第145页。

[7]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74页。

[8]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42页。

[9] 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文明》,陈允明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

[10]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84页。

[1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85页。

[12] 马克思说:“机器生产是在与它不相适应的物质基础上自然兴起的。机器生产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必定推翻这个最初是现成地遇到的、后来又在其旧形式中进一步发展了的基础本身,建立起与它自身的生产方式相适应的新基础。”(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39页。)

[1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70页。

[14] W.海森堡:《物理学和哲学》,范岱年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页。

[1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70页。

[16]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01页。

[17]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05—306页。

[18] 霍克海默、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页。

[19] 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536页。

[20] 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第2卷,吴琼译,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468页。

[21] 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46页。

[22] 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77页。

[23] 海德格尔:《林中路》(修订本),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66页。

[24] 海德格尔:《林中路》(修订本),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75页。

[25] 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2页。

[26] 这个词通常有“集置”和“座架”等几种译法,其核心意思是:人与世界得以如此呈现的框架。

[27] 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25页。

[28] 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04页。

[29] 霍克海默、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前言,第1页。

[30] 霍克海默强调:“错误不在机器。作为科学和启蒙的冲动和结果,机器曾是资产阶级上升的一个因素,并且指向合理的人类状态。机器确实给生产力和破坏力、社会的解放和社会的毁灭带来了新的手段。但机器鄙视对机器进行浪漫批评的人,也鄙视为现状大唱赞歌的人。”(曹卫东选编:《霍克海默集》,渠敬东等译,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版,第248页。)

[31] 霍克海默、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前言,第4页。

[32] 霍克海默、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86页。

[33] 霍克海默、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前言,第135—136页。

[34] 马尔库塞:《审美之维》,李小兵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26页。

[35] 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世纪出版社集团2008年版,第116—117页。

[36] 曹卫东选编:《霍克海默集》,渠敬东等译,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版,第162页。

[37] 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和超验论的现象学》,王炳文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二部分。

[38] 在《单向度的人》中,马尔库塞并没有直接提到《启蒙辩证法》。

[39] 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版,第31页。

[40] Herbert Marcuse,Negations:Essays in Critical Theory,London:May Fly Books,2009,pp.168,169.

[41] Herbert Marcuse,Negations:Essays in Critical Theory,London:May Fly Books,2009,pp.168,169.

[42] 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版,第173页。

[43] 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版,第26页。

[44] 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版,第1页。

[45] Herbert Marcuse,One-Dimensional Man,London:Rout ledge,2007,p.xlii.

[46] 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文明》,陈允明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

[47] Sigfried Giedion,Mechanization Takes Command:A Contributionto Anonymous Histor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8.

[48] Jacques Ellul,The technological Society,New York:Vintage Books,1964.

[49] Jacques Ellul,The technological Society,New York:Vintage Books,1964,p.xxv.

[50] Jacques Ellul,The technological Society,New York:Vintage Books,1964,p.428.

[51] Jacques Ellul,The technological Society,New York:Vintage Books,1964,p.429.

[52] Beck,U.,“Risk Society Revisited:Theory,Politics and Research Programmes”,in Barbara Adam,Ulrich Beck and Joostvan Loon(eds.),The Risk Society and Beyond,London:SAGE Publications Ltd,2000,p.211.

[53] 让·鲍德里亚:《完美的罪行》,王为民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63页。译文有调整。Baudrillard,Jean,The perfect crime,London:Verso,1996,p.64.

[54] Baudrillard,J.,Why Hasn't Everything Already Disappeared?,Seagull Books,2009,pp.10-11.

[55] 让·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

[56] 让·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93—94页。

[57] Jean Baudrillard,In the Shadow of the Silent Majorities…Or,The End of the Social And Other Essays,New York:Semiotext(e),Inc.,1983,p.95.

[58] Jean Baudrillard,Paroxysm:Interviews with Philippe Petit,London:Verso,1998,p.116.

[59] Jean Baudrillard,The Transparency Of Evil:Essays on Extreme Phenomena,London:Verso,1993,pp.3-4.

[60] Pall Virilio,The Aesthetics of Disappearance,Semiotext(e),1991,pp.110-111.保罗·维希留:《解放的速度》,陆元昶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8页。

[61] 保罗·维希留:《解放的速度》,陆元昶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一章“第三类间隔”。

[62] 让·鲍德里亚:《致命的策略》,刘翔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7页。

[63] 让·鲍德里亚:《致命的策略》,刘翔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1页。

[64] 保罗·维希留:《无边的艺术》,张新木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5页。

[65] ·鲍德里亚:《致命的策略》,刘翔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33页。

[66] Pall Virilio,The Aesthetics of Disappearance,Semiotext(e),1991,p.100.

[67] ·鲍德里亚:《致命的策略》,刘翔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页。

[68] Sale,Kirkpatrick,Rebels Against the Future:The Luddites and Their War on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Lessons for the Computer Age,Reading,MA:Addison-Wesley,1995.

[69] Sale,Kirkpatrick,Rebels Against the Future:The Luddites and Their War on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Lessons for the Computer Age,Reading,MA:Addison-Wesley,1995.

[70] 拉图尔开宗明义地强调:“政治生态学欲将何为?无为。欲将何为?政治生态学!”(布鲁诺·拉图尔:《自然的政治》,麦永雄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页。)

[71] 布鲁诺·拉图尔:《自然的政治》,麦永雄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页。

[72] Andrew Feenberg,Questioning Technology,London:Routledge,1999,p.131.

[73] 布鲁诺·拉图尔:《我们从未现代过》,刘鹏等译,苏州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64页。

[74] 布鲁诺·拉图尔:《我们从未现代过》,刘鹏等译,苏州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65页。

[75] 布鲁诺·拉图尔:《自然的政治》,麦永雄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5页。

[76] 布鲁诺·拉图尔:《自然的政治》,麦永雄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62页。

[77] 关于这一点,参见马克思的评论。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48页,注111。

[78]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97页。

[79] 转引自鲍曼《现代性与大屠杀》,杨渝东等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112页。

[80] 让·鲍德里亚:《致命的策略》,刘翔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2—23页。

[81] 让·鲍德里亚:《致命的策略》,刘翔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63页。

[82] Latour,Bruno,Pandora's Hope:Essays on the Reality of Science Studies,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p.300.

[83]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