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城前，人头攒动，有少年不勒绳，不踩镫，骑一高头灰狼而来，身后千百道身影，远看如乌泱泱墨云逼近。
“贤侄，太阳地脉族裔皆在金乌神庇佑之下，我们理应如同亲族，此次为何夺我族生命之源？”
月广山穿着金甲站在城头上，粗眉拧成一团，胸口酿了一团火气，却不敢动怒，在他身后的族人皆戎装侍立，戒备非凡。
“金乌神光照四方，沙漠资源，有能者居之，那清泉和水沙地又不是天生长在你家。”
“你们明月氏族靠着它们繁衍至今，族裔过万，如今也该轮到我们沙狼氏族拥有了吧！”
沙摩诃带着侵略性的目光扫过城墙上方的诸人，皆视之如草芥。
“不过，看在轻柔小姐当年救过我的份上，只要您答应将其许配给我。”
“我倒是可以将取走的泉眼还给你们一半！”
哼！
你妄想！
明月氏族中，也不乏血性的汉子，其中有一英杰，也是燃血八境的汉子，不信邪的从城门冲出去，就要和沙摩诃厮杀。
月广山来不及阻止，不过霎那间，便看那青年被其胯下的高头灰狼撕成了两截，一半吞进腹中。
而那沙摩诃竟然自始至终，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这……祭祀大人，还请您出手救我明月氏族。”
月广山转过头，卑躬屈膝地弯下腰，对着玉婵祭祀拜了又拜，但此刻玉婵仿佛换了一幅冰霜面孔。
“逐日盟并不掺和氏族纷争，不过看在多年情分上，我可以庇佑轻柔不受到伤寒。”
这答案月广山早有预料，但此刻亲耳听见，还是止不住的失落。
想当年明月氏族遍布太阳地脉，何等强大。
近些年，却不知为何，族内青黄不接，渐渐衰败起来。
原以为女儿月轻柔天资聪颖，血胤非凡，定能重振乾坤，谁知道她本性如此柔善，这些年只顾救人，不分内外，耽搁的修为难以精进。
但被她救了的那些人，却鲜有感恩戴德，多是沙摩诃这样恩将仇报的坏种。
石屋内，江淼见到了归来的月轻柔。
她面色极为难看，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像是犯了弥天大祸的罪魁祸首。
“怎么，那些人蛮不讲理，拒不归还？”
“沙摩诃说，除非我嫁给她，否则一处也不会归还，并且以后我们占一处他便要抢夺一处。”
“哦？那沙摩诃是观想境强者，你若是嫁给他，应该也不错。”
听见此话，月轻柔抬了头，忍不住轻瞪了他一眼，有些生气：“他之前杀了我们明月氏族好几个族人，今日又杀了我族兄，我怎么能嫁给他。”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救他，这些人都该在沙漠里喂蛇喂蝎子！”
“白眼狼！”
江淼听着这意有所指，指桑骂槐的话，只能摸着鼻子讪笑。
“轻柔姑娘似乎很有善心……”
江淼本想说这沙漠之中并不是什么人都应该救，但忽然想起来自己也是被救起来的陌生人，身份尴尬极了，只能把后半段话咽进了肚子里。
月轻柔的眼神陷入了迷惘，老实说，这么多年，她也无数次怀疑过自己的决定。
“我小的时候，金乌神曾经给我托过梦……”
“你知道，太阳地脉的人是十分信仰金乌神的。”
江淼闻言点了点头，和其余氏族崇拜祖先不同，太阳地脉上崇拜的是名叫金乌的神灵，换句话说，金乌是他们共同的祖先。
金乌降下的神迹，能够使他们血脉淬炼进阶，因此需要时时前往圣地摩拜。
“我七岁那年，金乌神给我托过梦，只要我能救一万个人，就能在太阳地脉上降下神迹，拯救所有族人脱离苦海。”
一万个人，多么宏伟的目标。
即便是明月氏族这样一个大族，也才一万多人，太阳地脉所有氏族加在一起，估计也没有超过十万。
太阳地脉贫瘠的资源，不足以供养太多的生命。
“那里如今救了多少了？”江淼有些好奇的问道。
“应该有九千多了…”月轻柔摇了摇脑袋，似乎已经不记得具体的数字，这些年来，她做这些事情，已经从最开始带着目的做变成了一种本能。
“你知道的，人有时候可以出现很多次生命危险。”
“我记得有一个族人，生了重病，好几次出现生命危险，都是我救的她。”
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许是今日月轻柔自觉受了许多委屈，便一股脑的将这些年的许多事情倾倒在了江淼这里。
即便是五德氏族那样千年交好的氏族，也有嫌隙产生，在资源极其匮乏，环境极端恶劣的太阳地脉上，矛盾凸显的则更为厉害。
经过多日的修养，江淼已经觉得好多了。
他走出石屋，不过几日过去，氏族里储存的水已经即将告罄，月广山不得不派出精锐的族人，分头外出冒险寻找水源。
为了尽量避免地热蒸发掉身体里的水分，许多人都聚集在城墙上，并且踩着可以隔热的兽皮，避免直接与炙热的大地接触。
但即便如此，嘴唇也渐渐干涸的厉害。
江淼原想着是否让石头将他肚子中的水吐出来，但在看见那些族人传来的不善目光时，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大变活水，闻所未闻，自己伤势尚未痊愈，倒是没有为了不相干的人做善事。
到时候若是月轻柔需要，再偷偷赠与她一些便是了。
江淼在城中转悠，偶然来到城墙上，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我是徐氏一族的徐之恩，我儿子受了重伤，能不能帮个忙救一下！”
是他！
徐之恩，正是自己来到沙漠中见到的第一人，自己还从他那里买了几个水沙，不过后来自己昏迷的时候，那些水沙也全部遗失了。
无数的冷眼盯着城下焦急的父子，一道倩影让慌张的徐之恩看到了希望。
月轻柔将其带到一处僻静的地方，简单查了查伤势，瞬间变了脸。
毒蛇！
“是毒蛇，那天杀的沙狼氏族夺了我们的水源地，我们没办法，只能出去找水。”
“小龙他没有经验，在沙地里教蛇咬了。”
说来也巧，咬伤徐小龙的正是当初江淼随手射杀的那一种，正因为如此，一旁的江淼能够感受到徐之恩心头的慌张窘迫。
“不好意思，我们没有药了……”月轻柔眼中带雾，摇了摇头。
因为水源的短缺，明月氏族已经不再种药，原先的药物也被严格的管控起来，不再给外人使用。
徐之恩对此当然心知肚明，豆大的汗珠从他黝黑的额头上落下，划过通红的双眼。
听见儿子的呼唤，他瞬间激动地跪倒在地。
“轻柔小姐，求求您！求求您！”
月轻柔惊呼一声，退到后方，有些不知所措。
“爹……”徐小龙剧烈的咳嗽了几下，吐出几口黑血，似是不忍平日里在族中威严赫赫的男子汉为自己折腰。
“你快走！”
“快走！”
这一声呼唤将江淼沉寂许久的记忆唤醒，徐之恩只感觉到一个手拉住了自己的胳膊，转过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跟我来吧……”
石屋内，江淼将床板掀开。
露出的草药令月轻柔大吃一惊。
这其中虽然大多数都是止血止痛的，但江淼生在水德氏族，自然也能认出一些可以治疗蛇毒的草药。
“这些草药你竟然自己留了下来，没有使用？”
“我看伤好的差不多了，用了也是浪费，原先打算一并还给你，没想到此次正好派上了用场。”
月轻柔见状自然无话可说，有了草药，自然是救人要紧。
江淼在徐之恩感激的目光走出去，来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将石头唤出来。
“棒槌，你要救人？”
“这汉子性格粗犷，不是奸滑之辈，倒是可以救一救。”
“嘿，我看分明是你想你爹娘了，于心不忍。”
石头一眼看穿了江淼的心思，也不废话，将清水吐在石瓮之中。
他天生石猴，入腹之物，再出来也完好如初，理论上并没有什么异味。
徐之恩抱着儿子走出石屋的时候，眼睛还红着，虽然有草药的贴敷，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因为蛇毒入了血脉，徐小龙渐渐的发起高烧。
需要水。
若是没有水，即便徐小龙不被毒死，也要被烧干体内的水分。
这是？
望着提着的石瓮，他有些迷惘，直到江淼用手指轻轻弹了弹石瓮的底部，徐之恩瞬间露出恐慌谨慎的表情来。
他自小在沙漠中长大，怎能不明白这石瓮中存放着乃是极为珍贵的清水。
“多谢！”
徐之恩红肿着眼睛，谨慎地打量四周，从牙缝中小声挤出这两个字，带着儿子从不起眼的小径归去。
“棒槌，我看我们还是早些走。”石头化作毫毛，贴在耳边。
“这沙漠人心叵测，在此久留甚是危险。”
“不如找个地方，安心养伤，痊愈之后便去取那阳明真灵。”
江淼听得此言，也觉得在理，便打算和月轻柔告辞。
俗话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于是江淼准备让石头现场涌泉一处，也算报答月轻柔的救命之情。
“陈水，出事了！”
江淼见月轻柔神色慌张，只得暂时将原本的话咽下去，跟着她向城门处跑去。
此刻城门大开，血腥气冲天，担架上也分不清活着的死去的，总之慌忙冲进来，堆在一处，宛若从地狱归来一般。
这些人，都是外出寻找水源的人。
怎么回事？
经过查验，月轻柔发现那担架上的许多人都早已咽了气，仅存的几人也是重伤垂危。
将他们抬回来的衣着干净，明显并不是一队，但依然吐露出来一些有用的讯息。
“是沙狼氏族！”
“三哥他们原是找到了一处水沙地，但沙浪氏族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了我们的行踪，埋伏在那里！”
月轻柔闻言面色苍白，只觉恍惚，她忽然望见那个被自己救了许多次的族人，颤颤巍巍地扑倒一具尸身面前，哀嚎大哭。
“儿啊！儿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
“天杀的沙狼氏族！”
这妇人两鬓斑白，大背佝偻，早已挺不直身子，按照九脉大地上的平均年岁，显然早已半截身子埋进了土里。
但她却没想到，自己不过二十岁的儿子，竟然先一步走在她的前头。
月轻柔准备上前安稳，蓦然望见那妇人竟然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看向自己。
“都是你！天天救人！天天救人！”
“什么时候，你才能救救我们，救救你自己的族人呐！”
轰！
像是一道霹雳打在了月轻柔的身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脑袋突然产生的耳鸣，四周原本嘈杂的环境忽然变得静悄悄的。
十几年过去，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的无助，险些栽倒在地上。
在场之人皆是低着头，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无一人为其发声。
“这明月氏族的人……”江淼摇了摇头。
“全无心肝！”猴子补充说明。
江淼原想着上前宽慰一番，但此时自己这个外人显然不能出现在众人面前靠近她，便只能留在远处观望，看着她失魂落魄地走进那插着逐日旗的砂石屋中。
“孩子，你累了，听一听金乌神的声音吧！”玉婵祭祀披着金黄色的纱衣，显得神圣恬淡。
月轻柔扑在她的怀中，啜泣不已。
视线收回，江淼无奈又在此逗留几日。
日升日落，沙漠中的金乌城显得无比渺小。
江淼日复一日地踩在这黄沙之上，随着伤势的痊愈，力量已经寻回大半，久违的敏锐感知，忽然生出一丝朦胧的感悟。
“师姐曾说，筑基之后的修行，便并非单一力量的修行，而是对道的感悟。”
“那么，我的道又在何方？”
霎时间，许多事情涌上心间。
“所谓修行之道，亦是生存之道。”
月轻柔拯救族人性命，是生人活命之道。
沙漠中，捕猎、杀人、火并，是杀戮之道。
而那沙狼氏族夺取清泉，是夺取之道。
自己赠予徐之恩清水，是给予之道。
所谓诸般术法、到头来，皆为随心所欲，心之所欲，到头来，在这残酷的时间，大抵又可用生杀予夺四个字来囊括十之八九。
“生杀予夺，我自己，究竟该走哪一条呢？”
星河汇聚，江淼独自坐在天地间，神思辽阔，忽然他望见那月明星暗的变化，心弦拨动。
太上月华决自行运转。
不经意间，体内的灵台道基之上似是松动，有什么东西生长而出。
道韵无形，若真是用心感受。
江淼觉得那或许是一棵稚嫩的新芽。
他缓缓地睁开双眼，视野放长，忽望见远方有人在仓惶逃命，直奔金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