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岳教授的突然出现，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得萧玉甯措手不及。她几乎是弹簧般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双手下意识地背到身后（一个宫廷礼仪中略带防御和恭敬的姿态），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前倾，眼神中充满了戒备和不安。
“秦……秦先生。”她低声唤道，声音干涩。她不知道在这个时代，学生该如何称呼“导师”，只能沿用课堂上的叫法。
秦岳看着她这副如临大敌、仿佛下一秒就要跪地请罪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随即又被更深的探究所取代。他并没有在意她那略显古怪的姿态和称呼，只是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和：“不必紧张，我不是来批评你的。”
不是来批评我的？那是来做什么？萧玉甯的心并没有因此放下，反而悬得更高了。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眼前的这位“先生”。
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看起来比课堂上更近，也更……真实。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掌控着话语权的学术权威，而是一个气质儒雅、眼神深邃的中年男子。但那双镜片后的眼睛，依旧像两口深井，仿佛能将人吸进去，探寻最隐秘的心事。
“我刚才看你没来办公室，猜想你可能心里有顾虑，或者……还在为课堂上的事情介怀。”秦岳缓缓说道，目光落在她因为紧张而攥紧的衣角上，“所以，我正好路过，就过来看看。”
“路过”？这校园如此之大，他竟能如此精准地“路过”她所在的这个僻静角落？萧玉甯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是垂下眼睑，低声道：“学生……学生方才言语无状，冲撞了先生，还请先生恕罪。”
无论如何，先认错总是没错的。这是她在宫中学到的生存法则之一。
秦岳似乎对她的“请罪”并不意外，也没有立刻接受或拒绝。他只是微微侧身，示意她重新坐下：“坐吧。站着说话太显眼。”
萧玉甯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身体依旧保持着紧绷的姿态，与他隔着一段谨慎的距离。
“苏瑾同学，”秦岳也坐了下来，将公文包放在腿上，目光温和地看着她，“首先，我想说，课堂上的质疑和讨论，是值得鼓励的。学术研究，本就不是一言堂，需要不同的声音和视角。你敢于提出不同意见，这份勇气值得肯定。”
这番话出乎萧玉甯的意料。她以为他会先训诫一番她的无礼，没想到却先肯定了她的“勇气”？这让她有些捉摸不透他的真实意图。
“但是，”秦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学术讨论，需要建立在事实和证据的基础上。你说我的观点‘与史实严重不符’，并且提到了‘起居注’、‘正史’。这让我很好奇，你是从何处得知这些信息的？据我所知，南梁的宫廷起居注早已失传，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所谓‘正史’，也多是后朝修撰，经过了筛选和删改。你似乎对这些史料的性质和内容，有着超乎寻常的了解？”
来了！他果然对她课堂上的话产生了怀疑！
萧玉甯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她能感觉到秦岳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仿佛要将她层层剥开。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学生……学生只是……只是对南梁史格外感兴趣，曾……曾在一些古籍善本……或者家族流传的……笔记中，看到过类似的说法……”她语无伦次地编造着理由，声音越来越低，连自己都觉得这借口苍白无力。古籍善本？家族笔记？一个普通的现代大学生，哪里能轻易接触到这些？
秦岳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也没有立刻反驳。等她说完，他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苏瑾同学，据我所知，你入学时的档案显示，你来自南方一个普通工薪家庭，并非书香门第，更遑论接触到可能记载宫廷秘闻的‘家族笔记’。而且，你的专业课成绩一直……只能算中等，对于古籍和史料的辨析能力，似乎也并不突出。”
他竟然……连她的“家世”和“成绩”都查过了？！
萧玉甯瞬间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这个人，心思缜密，行动迅速，远比她想象的要厉害得多！他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已经将“苏瑾”的背景查了个底朝天！
她所有的伪装和借口，在他面前都如同透明！
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她张口结舌，脸色惨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看着她这副惊慌失措、几乎要崩溃的模样，秦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有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探究欲。他放缓了语气，试图让她放松一些：“苏瑾同学，你不用害怕。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对你今天在课堂上表现出的那种状态，以及你脱口而出的那些话，感到非常好奇，甚至可以说是……震惊。”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因为，你提到的某些细节，比如对‘起居注’重要性的强调，以及对永宁公主当时处境的辩护角度……非常精准，甚至可以说，精准得……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会有的认知。它更像是……一个真正身处当时情境之中的人，才会有的本能反应。”
轰——！
秦岳的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再次狠狠劈中了萧玉甯！
他……他竟然察觉到了？！他竟然能从她失控的几句话中，推断出如此接近真相的结论？！
这个人……太可怕了！
萧玉甯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置于寒风之中，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在了对方的目光之下。她浑身冰冷，手指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我不明白先生在说什么……”她几乎是本能地否认，声音细若蚊蚋，眼神躲闪，不敢再看秦岳的眼睛。
秦岳看着她这副模样，没有再继续逼问。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然后，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递到萧玉甯面前。
那是一张照片，或者说是一张古画的高清照片。画面上，是一位身着华丽宫装的古代女子，云鬓高耸，凤目含愁，正凭栏远眺。虽然画风古朴，人物面容有些模糊，但那眉眼神韵，那周身的气度……
萧玉甯的目光触及那张照片的瞬间，呼吸猛地一窒！
画中人……竟然与她自己，与“苏瑾”这张脸，有着惊人的相似！至少有七八分像！
“这是……”她失声问道。
“这是目前流传最广的一幅，据称是南梁永宁公主的画像，收藏于海外一家博物馆。当然，其真伪尚存争议。”秦岳平静地解释道，目光却紧紧锁住萧玉甯的脸，观察着她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萧玉甯怔怔地看着那幅画像，心中翻江倒海。这就是……后世流传的她的画像吗？画师捕捉到了她的容貌，却似乎并未能画出她当年的神采。画中的女子，美丽却忧郁，带着一种身不由己的哀婉，与她记忆中那个虽然身处深宫、却依旧心怀家国、甚至暗藏锋芒的自己，并不完全一样。
但那份容貌上的相似，却是毋庸置疑的。
秦岳将她的震惊、她的失神、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尽收眼底。
“苏瑾同学，”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力，“你因为溺水，昏迷了几天。醒来后，性情、谈吐，甚至对一些常识的认知，似乎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对南梁的历史细节，有着超乎常人的了解和强烈的情感代入。你看到这幅据称是永宁公主的画像，反应也……很特别。”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这一切，仅仅用‘创伤后应激障碍’或者‘低温症后遗症’来解释，似乎……有些过于牵强了。”
萧玉甯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她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他已经猜到了！或者说，他正在朝着那个最不可思议、却又最接近真相的方向猜测！
她该怎么办？！承认？还是继续否认？承认的后果不堪设想，但继续否认，她又能拿出什么有力的说辞来反驳他这环环相扣、步步紧逼的推论？
就在她心乱如麻，几乎要窒息的时候，秦岳却并没有说出那个石破天惊的猜测。他只是将那张照片收了回去，站起身，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和。
“当然，以上都只是我的个人猜测，或许是我这个搞历史的人想得太多了。”他仿佛自嘲般笑了笑，“你刚出院，身体虚弱，情绪不稳定也是正常的。今天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课堂上的质疑，我依旧欢迎，但下次，希望能准备好更充分的论据。”
他这是……放过她了？还是在欲擒故纵，试探她的反应？
萧玉甯完全无法判断。她只能僵硬地点点头，低声道：“学生……记下了。”
“嗯。”秦岳应了一声，似乎不打算再多说什么。“好好休息吧。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在学习上或者生活上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毕竟，我是你的导师。”
说完，他便转身，迈着从容的步伐，离开了这片树荫。
萧玉甯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小径的尽头，才仿佛虚脱一般，瘫软在长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刚才那短短的一番对话，比她在宫变之夜面临刀光剑影还要惊心动魄！秦岳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像是在她心头最敏感的地方不断试探、敲打，几乎让她崩溃。
他最后那番话是什么意思？是真的相信了她“情绪不稳定”，还是在暗示她“我知道你的秘密，但我暂时不会揭穿”？
“如果遇到困难，可以来找我……”这句话，是出于导师的责任？还是……别有深意？
萧玉甯感到一阵深深的寒意。这位秦岳教授，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和危险。他就像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慢慢地向她收拢。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落入蛛网的蝴蝶，无论如何挣扎，似乎都难以逃脱。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猛地站起身，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秦岳的出现和试探，虽然让她恐惧，但也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当前的处境。她必须尽快强大起来！必须尽快掌握这个世界的规则和知识！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护好自己，才能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更多危机！
学习！她必须立刻开始学习！认字，读书，掌握那个“摄魂匣”的用法！
她不再犹豫，转身朝着图书馆的方向快步走去。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像之前那样虚浮和茫然，而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和紧迫性。
她隐约感觉到，她和这位秦岳教授之间的交锋，才刚刚开始。而她，绝不能输！
与此同时，在校园的另一端，秦岳教授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图书馆的方向，眼神晦暗不明。
他拿出手机，调出刚才与“苏瑾”对话时，悄悄录下的音频。他反复播放着那几句带着古韵、逻辑清晰却又明显不属于现代学生的话语，眉头越皱越紧。
“起居注……恪守礼教……干涉朝政……”
他低声重复着这些词语，脑海中闪过那个女生倔强、惊恐却又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的眼神，以及那与古画惊人相似的面容。
一个荒诞不经、却又挥之不去的念头，再次浮上他的心头。
难道……真的是……？
他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个过于离奇的想法。但那份源自历史研究者的直觉，却在不断地告诉他：这个叫苏瑾的女生，身上一定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一个可能颠覆他对南梁历史认知的……惊天秘密。
他转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关于时空理论和量子物理的科普读物，眼神变得异常复杂而炽热。
也许……有些事情，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不可能。